第57章分内事
殿外的九阶玉墀前,披甲禁卫分列两侧,如铜浇铁铸般岿然不动。两名金甲侍卫突然交叉戟刃,戟尖距离宋昭的咽喉不过三寸,甚至能闻到玄铁上残留的血腥气。
“我家大人是太子舍人,忠勇侯世子宋晏。"茯苓立刻道。“陛下口谕,无令者不可入内,宋世子请回吧!"侍卫冷冰冰拒绝了。茯苓还想再开口,被宋昭拉住,这里是禁宫,可不是他们任意妄为的芙蓉巷别院。
眼前是巍然矗立的殿宇,朱墙金瓦,飞檐斗拱,两侧青铜瑞兽怒目圆睁,九重玉阶更如登天之路。
隔着那扇朱漆金钉的厚重殿门,宋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筑起的高墙。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见到九鸣了。想当初在南风馆,她不过随手将他当作脱身的棋子,事后便将他扔在别院不闻不问。
那时的她怎会料到,短短数月光阴,那道曾经对她敞开的大门,如今竞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世子,回去吧?“茯苓劝道:“太医特意嘱咐过,您这身子骨才见好,可经不起这冷风吹啊。”
宋昭恍若未闻,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纹丝不动。那双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离了去,只剩下一具失了魂的躯壳在殿门前伫立。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几名太医鱼贯而出。宋昭死寂的眸子骤然亮起,踉跄着上前抓住相熟面孔的衣袖。“王太医!"她声音发颤,手指不自觉用力,仿佛要将攥紧的袖袍撕碎,“太子殿下………可是醒了?”
“宋世子?”
王太医猛然一惊,待看清眼前人后,眼神立刻闪烁起来。凭借多年的察言观色,经过偏殿号脉一事,他对这个女扮男装的宋世子,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敬意。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恕老臣……实在不便多言。世子还是……请回吧。”
不便多言,那便是还没有醒?
宋昭闻言,面上血色瞬间褪尽,连唇色都泛出青白。原本紧攥着太医衣袖的手指倏地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王太医趁机抽回衣袖,瞥见宋昭失魂落魄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世子风寒未愈,如今又不能……侍奉在殿下榻前,不如…先保重自身为上。“话到末尾,声音已低若蚊蝇。
宋昭怔怔地望着那扇朱漆殿门在眼前缓缓合拢。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像是碾过她的心头,每一声"吱呀"都让她的心往下沉一分。当最后一丝缝隙消失的刹那,她浑身一颤,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寒意从脚底蹿上来,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那颗方才还满怀希冀的心,此刻就像坠入了万丈冰窟,被刺骨的寒意层层包裹,连跳动都变得艰难。
茯苓慌忙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宋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世子,奴婢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宋昭却倔强地立在原地,瘦削的身影固执地钉在殿前的玉阶前。夜风卷起她披风,露出单薄如纸的身形,脖颈纤细得仿佛经不起一指之力,可她就是不肯挪动半步。
“世子……“茯苓还在劝,却见宋昭缓缓抬起苍白的脸,“我要等他醒来。”短短五个字,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不知在寒风中僵立了多久,或许只是弹指一瞬,又或许已耗尽半生光阴,那扇紧闭的朱漆殿门终于再度缓缓开启。
延吉公公踏着细碎的步子迈出门槛,拂尘在臂弯间轻轻一甩:“陛下口谕,宣宋世子觐见。”
他抬眼看向宋昭时,眸中似藏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深意,又好似叹息一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殿内暖香扑面,瑞兽炉中沉水香氤氲出袅袅青烟。永庆帝端坐在上首的紫檀软榻上,明黄龙袍的下摆垂落榻沿,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暗纹。他手中执着一枚黑子,正凝眉望着厮杀正酣的黑白棋局。宋昭颤抖着下跪:“罪臣参见陛下。”
永庆帝手中的黑子忽然“嗒"的一声轻响,落在了棋盘上,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宋卿可是悔了?为何不肯离去?”
他头都未抬,专心致志地研究着眼前的棋局,声音似三月春风般和煦,却让殿内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分。
宋昭咬住下唇,脸色愈加苍白。
永庆帝忽然轻笑一声,“不是已经选了你父亲吗?朕昨日已经召忠勇侯进宫…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像一把薄刃贴着皮肤游走,“你猜,你那位忠心耿耿的父亲,跪在朕面前说了什么?”
“你的好父亲结党营私,意图联合太子图谋不轨,朕将他下大狱一点没有冤枉他!”
宋昭周身血脉瞬间凝滞,耳边嗡鸣如雷。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映出帝王森冷的面容。
她直起脊背,喉头滚动数次,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陛……下……“恍惚间,父亲身披铠甲、执枪跃马的身影在眼前闪过。那个在关外戍守二十载,脊背挺得比胡杨还直的将军;那个手把手教她挽弓时,说“忠义”二字要烙在魂魄里的严父…怎会是梁帝口中结党营私的佞臣?“家父半生戎马……“她突然抬首,通红的眼底燃起倔强的火苗,“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为了大梁山河。”
唇角扬起惨淡的弧度,“结党营私……太子……“话音戛然而止,她重重叩首,“这朋党之罪,还请陛下明鉴。”
最后一字落下时,梁帝手中的黑玉棋子“啪"的一声重重砸在棋盘上,震得满盘棋子簌簌跳动。
宋昭只觉一道凌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永庆帝的明黄龙袍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随即一声冷哼,像是淬了冰的刀刃,堪堪擦过她的耳际。“砰”的一声巨响,殿门好似被重重摔上。宋昭茫然回神,已不见永庆帝的身影…她疑惑地望着一旁面无表情的延吉公公,张了张口,却未发出声音。
若说她父亲有朋党之争,为何还独留她在此?难道这是另一层的试探?延吉公公这时开口道:“陛下口谕,宋世子博闻强识,特许御前行走,担参议郎之责。”
御前参议郎,随侍皇帝左右,掌管文书整理、诏令复核,轮值禁中备询,协理政务机要,并严守禁中机密。需博学慎言,以佐圣听,虽位非显要,实居枢近之职。
博闻强识……她一个纨绔?!怎么会让她担任?不是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宋晏吗?这又是为了哪般?
延吉见宋昭发怔,催促道:“宋世子谢恩吧!”“臣……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延吉公公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连忙弯腰搀扶宋昭:“世子快快请起。"他的手指在宋昭臂间轻轻一托,声音压低了几分:“往后世子在御前当差,少不得要与老奴常打交道。”
延吉话说一半突然收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宋昭忙问道:“还请公公告知,陛下这是何意啊?”延吉笑了笑,“世子莫慌,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忠勇侯之事自然能解。”分内之事?宋昭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见延吉冲他点了点头,朝屏风后的内室使了个眼色,便悄然退了出去。
宋昭的目光望向那座万里山河图屏风,墨色勾勒的崇山峻岭间,似有模糊的人影在内室烛光映照下微微晃动。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素白的手指刚要触及那幅绣着云纹的锦缎幕帘,却又如触电般猛地收回。
指尖悬停在半空,微微发颤,探望太子,是否是她的分内之事?一刻钟前,梁帝还问她是否后悔了,不是已经放弃太子了吗?这又是为了哪般?
宋昭又羞又愧,心也跟着隐隐作痛。
幕帘突然被猛地掀起,唐大夫皱着眉头快步走出,险些与宋昭撞个满怀。他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后,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宋昭的手腕。
“宋世子来得正好!"唐大夫声音发颤,不由分说将她往内室拽,“快来看看殿下!那九叶灵芝草的用法,你再仔细说说如何服下的……”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宋昭,“为何殿下突然又毒发了?”宋昭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内室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宋昭的目光落在床榻之上,霎时如遭雷击--萧钺躺在床帐间,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薄唇都失了血色,唯余一抹病态的淡青。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将几缕散落的黑发黏在肌肤上。素白寝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处狰狞的青紫色血管,内里似有活物在跳动蔓延。每跳动一下,萧钺修长的脖颈便绷出一道脆弱的弧线,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床头香炉中逸出的安神香在床帐四周萦绕,却丝毫安抚不了榻上之人。萧钺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十指死死攥住锦被,被面被他抓得扭曲变形,仿佛也在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宋昭软倒在床榻边,伸手攥住萧钺青筋毕露的手,任凭他的指尖刺破她的肌肤,仿佛如此,才能感同身受一般。
“怎么会如此?半月散不是已经解了吗?”宋昭泣不成声。
“老夫也很纳闷,先前为殿下诊脉时,半月散的毒性确实已解。世子仔细回忆一下,太子殿下服用灵草后,可有什么反常举动?"唐大夫问道。“反常?“宋昭想起那夜,九鸣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冷漠无情。“那日…取得九叶灵芝草后,便就地取材寻到一个旧瓦罐,用寒潭中的水清洗过…熬煮过程中,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很快便消散了。”“太子服下后,并未出现别的不适,倒是…性情大变,变得…冰冷、残暴、无情……
宋昭越说声音越轻,似不愿回忆起痛苦的一幕。唐大夫边听边点头,直到说到残暴时,他抬眸看了宋昭一眼。只见她已经转过脸去,泪水顺着脸颊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世子能否帮个忙,分辨一下香气?老夫这就去准备。"唐大夫也不待宋昭回应,转身出了内室。
“唐大夫,"宋昭急忙叫住他,“若真是毒,还需从前朝典籍中去寻,还要寻一些南州特有的药草,尤其是巫医擅长用的药材。”唐大夫点头应下,去寻药材。
宋昭又将灵草的事情想了一遍,忽然想起昨日梅园中,赫连信向众人提起过,他也曾服用过九叶灵芝草。他至今身体无恙,那就不是灵草的问题……或许还有别的…是那个旧瓦罐吗?
胡思乱想间,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太监,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到宋昭,他微微一怔。
“阁下一定就是宋世子吧?"老太监道:“老奴是侍候殿下的薛光。”“薛公公,"宋昭忙施了一礼。薛是太子外家的姓氏,又是太子的贴身侍从太监,情分定不一般。
“折煞老奴了。"薛光稍微侧身避开,却是受了这一礼。他俯身将萧钺扶起,像哄孩子一般,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太子嘴里。“老奴自打殿下六岁进宫时,便被陛下指给殿下,又随殿下待在皇陵多年。这药啊,也不知吃了多少。”
“殿下怕苦,经常不肯服下,可若老奴求一求,哄一哄,他便能服下了。别看殿下整日冷着一张脸,心却最软。”
薛光喃喃自语,似专门讲给宋昭听一样。
宋昭默默上前,递上帕子,薛光自然接过,为萧钺擦拭嘴角。“殿下幼时怕是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入宫后夜夜被梦魇所困,惊梦呓语,常常惊坐而起,冷汗能将三重衣衫尽数浸透。”“世子昨夜是不是也见到了?”
薛光轻轻掀开萧钺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几道淡白的旧伤痕。宋昭想起在偏殿时,萧钺呓语的话,“不要再打了……阿娘……救救我!”薛光继续道:“好在后来遇见了唐大夫,直到及冠之年,这些症状才稍见缓和。”
那些伤痕,分明是绳索捆绑留下的痕迹,边缘处还夹杂着细小的烫伤疤痕。宋昭与他肌肤相亲那么多次,都是在朦胧的夜色里,却从未细想过,他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如今想来,心中竞不是滋味。床榻上的萧钺这时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一缕黑血从嘴角缓缓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