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松梢月在天(1 / 1)

枕南柯 炩岚 3773 字 1个月前

第122章风在松梢月在天

烟笼细雨,檐滴水珠。

暮春时节的雨,比起初春时要暖很多,将碧绿的草叶洗刷的亮蓬蓬,泥土也泛起柔软的潮气。

含章殿的庭院里,海棠花在风雨中飘摇,宜人的香气穿透雨幕,流转进了支摘窗。

谢苓闻到了海棠花香,但似乎还掺杂着些其他香气,冷冷的,像是谢珩身上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的,觉得脖颈和膝盖,还有侧腰都疼得厉害。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叹息,用冰冷的瓷器撬开了她的牙关,灌入苦涩的汤汁,又塞入个甜甜的蜜丸。

甜味滑入喉管,冲散药的苦涩,她也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一点点聚焦。

浑身疼。

她难受的轻哼了声,侧过头,就看到眼底青黑的谢珩,正坐在床边打盹儿。似乎是听到了谢苓的声音,谢珩睁开眼,看向她的一瞬,冷淡的眸光顷刻柔和起来。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声道“感觉如何?”谢苓回道“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由于脖颈被司马佑掐伤,说话时嗓音哑哑的,每吐一个字,她喉咙都痛得厉害。

谢珩听到她的声音,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细颈上骇人的红色指印上,眼神蓦地冷了下来。

他紧绷着下颌,站起身走到圆桌跟前,倒了杯温水,端到谢苓跟前,喂她一囗一口喝下。

待一杯水喝完,他才正色道“前几日事务繁忙,我刚疏忽了些,你就能把自己弄伤。”

“想要什么,我会替你拿,只要你开口。”“为何非要以身犯险?”

谢苓皱了皱眉,回道“你若是专门来责备我的,可以离开了。”谢珩看着她紧抿的唇瓣,以及冷硬戒备的神色,一阵心烦意乱。前几日他得到消息,北边有支叛军一月之内迅速壮大,已经攻下了一城三县,以及若干村里,若再不镇压,极可能连吞北境几州。再加谢择也恰逢来了信,说和于阗王李勒虽已经达成协约,但绕过前秦假意和柔然合作的计划,却出现了些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杂事,忙得他脚不沾地,故而对谢苓疏忽了几分。

直到昨日夜里宫里线人来信,他才知道谢苓试图插手冷宫,被司马佑狠罚了一番,差点丢命。

他快速将手头的事务,赶在凌晨处理干净,便急匆匆入宫。但司马佑这次似乎颇为愧疚,今天一整个白日都在含章殿。他下朝后不得不回谢府,等待入夜才回到含章殿照看她。但这小没良心的,竞然一睁眼就要赶他走。灯火微微,金色的烛台上沾了斑斑点点的烛泪,最终凝固成一团红色的痂。谢珩轻叹了一声,漆黑疏冷的凤眸映着烛火,含着无奈又受伤的神色。他嗓音微哑“我只是害怕你出事。”

谢苓看着他跌丽的面容上一派疲惫,慢慢软了神色。“这次算是意外,但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我日后会再谨慎些。”

再谨慎,而不是依靠他。

谢珩有些失落,内心发堵。

他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转移了话题,缓声道“我替你换药吧。”谢苓没有躲开,她轻轻蹭了下他的掌心,嗯了一声。毛茸茸的触感席卷掌心,谢珩心尖发软。

他神色好看了些许,站起身从一旁条桌的柜子里,拿出预备好的伤药和纱布,又唤雪柳去打了一盆清水。

将准备好的东西放在铜盘里,端到床侧,搁在一旁的小几上,他掀开了被子,轻轻将谢苓宽松的裤腿卷至大腿,露出了缠绕在膝盖上的纱布。纱布一圈圈落下,里面细细密密的割痕再次出现在眼前。他看着那些伤口,眸中掀起冰冷沉郁的风浪,拿着湿帕的手轻轻颤抖。哪怕已经为她换了好几次药,但只要一看见这些伤痕,他就恨不得此时此刻就杀了罪魁祸首。

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杀意。

司马佑……

他迟早要把对方的这身狗皮剥了。

稳住手,他轻轻将伤口上凝固的血渍和残余的药粉,一点点沾擦。谢苓疼得直冒冷汗,她闭上眼,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少顷,她感觉到药粉被撒在伤口上,激起一阵刺痛。她下意识想收腿,被谢珩的温热的手握住了脚踝,固定在原位。他嗓音温和,带着轻哄的意味:

“一会就好了,莫动。”

谢苓点头不语,白着脸忍耐,又过了一会,两个膝盖终于被包扎完毕。谢珩将东西放回铜盘,又拿来个精致的瓷罐,温声道:“侧身,你腰上有撞伤。”

谢苓半侧过身,抬手将衣摆撩起来,微凉的空气让她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谢珩看着她的侧腰,捏着小瓷罐的手一点点收紧。那如雪如玉的肌肤上,是一片骇人的淤青。他忍了又忍,坐到她身边,打开罐塞,用手指沾了里头的药膏,轻轻涂抹在那片淤青上。

药膏很凉,他的指腹很热。

谢苓不自主的攥紧了身侧的被角,唇瓣轻轻抿着。等涂完了腰伤,又涂了颈间的掐痕,已经过去了好一会。谢珩又命人端来了温好的粥,和现做好的小菜,慢慢喂她吃。夜里不能食太多,谢苓只吃了一点就饱了。东西撤下去后,她漱口净手,重新盖好被子,看了眼他青黑的眼底,最终拉了拉谢珩的衣袖,柔声道:

“夜深了,一起歇息?”

谢珩本打算去处理今日堆积的事务,但看到谢苓湿漉漉的眸子,便咽下了原本的话,点头道“好,我去沐浴。”

等他沐浴完回到床边,便发现谢苓已经蜷缩在里侧睡熟了。他无奈轻笑,将蜡烛吹熄,轻手轻脚上了床,把两侧的幔帐放了下来。床榻内陷入黑暗,他害怕碰到谢苓的伤口,故而只得虚环抱着她。窗外月影浅淡,花枝摇曳,四处皆静。

帐内也是漆黑安静,二人袖摆交错,发丝缠绕,呼吸均匀。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她在身侧觉得安心,谢珩难得困意来得快,不一会便陷入睡梦。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四月初八,立夏。

含章殿的花草更茂盛了,殿门口那颗高大的槐树浓绿茂盛,上面细碎的叶子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迎风抖动,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谢苓膝盖好了大半,身着藕色夏衫,坐在书房前处理宫务。自打半月前膝盖受了伤,行动不便,她几乎就没出过殿门,一直到三天前,宫务都是在床上摆个矮桌处理的。

她虽说受了伤,但也达到了一些目的。

不算太亏。

一来,她查到了冷宫的一桩秘闻,二来司马佑经此一事彻底信任了她,还转而怀疑上了孙良玉,并且关押在了暴室亲自审问。她得知此事后,差人给仇士恩传话,并且给了他个孙良玉的把柄,让他抓牢这次机会,如果可以,最好一次性就让孙良玉翻不了身。仇士恩不傻,他跟孙良玉本来就有仇,得了把柄后,又做了些手脚,试图真假参半,引导司马佑彻底厌弃,最好亲手处死对方。可惜这孙良玉也是个老狐狸,受了刑后一通苦肉计,又隐晦提起了过去的事,让司马佑念起几分旧情来,竞饶了他,只是撤掉了内务府总管的位子。谢苓有所预料,毕竞孙良玉此人谄媚圆滑,能屈能伸,又跟司马佑有微末时扶持的主仆情谊,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拌倒。但不说失望是假的,留这么个祸患在,终究不稳妥。但孙良玉的事急不得,她只好先卖了崇明一个人情,将他送上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

除了这件事外,三月底时,如同上辈子一般,那支叛军势如破竹,连吞北境雍、梁、司三州,紧接着前秦和吐谷浑趁机南扰。冲虚道人在谢珩的授意下,趁司马佑焦头烂,噩梦连连之时,在他的安神熏香里下了药,致使其性子愈发暴虐,身子却虚弱起来。司马佑倒也不是太蠢,命人搜查了皇宫好几遍,都未找到问题。他越来越虚弱,再加本就信佛道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遂急病乱投医,服用了冲虚道人上供的丹药。

当然,这些丹药都是太医们检验过的,看不出任何异常。此丹药一服,司马佑的精神立马好了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动怒了。从服用丹药,到参与炼丹,仅仅只有三天。谢苓很佩服冲虚忽悠人的能力。

而且很奇怪的是,这次冲虚居然没有让司马佑用处子之血炼丹。而是再正常不过的炼丹方式。

谢苓正思索着,窗沿上便落下一只翠鸟。

她抓了把鸟食给它喂了,才从其颈部取下小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一看,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流徽在认祖归宗王氏后,一切还算顺利。

二十多天前,她按照记忆,命人寻到了王家主年轻时巡查泸州时,曾两情相悦,春风一度,却多年寻而不得的心上人。那女子名为纪荷,是书香门第,本以为是天降有情郎,却没曾想满口海誓山盟的男人,会在回到建康后,命人屠了她一家老小。她本怀有身孕,经此刺激,便小产伤了身子。谢苓上辈子死的前两个月,曾在宫廷中听过这一桩事。说是王家主找到了流落在外的爱妾,凤光迎进家门,并且抬成了平妻。那爱妾便是纪荷。

最开始百姓都说这王家主有情有义,结果没出三天日子,纪荷就在睡梦中捅了王家主的脖子,将人给杀了,而后上吊自缢。后来她听司马佑提过几句,说了其中的恩怨情仇。这可怜女子,其实也算是误会了王家主,当年命人屠杀她全家的,乃是王夫人。

但谢苓觉得,归根结底还是王家主的错一一他不该诱骗天真少女无媒苟合,又潇洒离去,不管不顾。

所以找到纪荷时,她并未告诉对方真相。

她坦白了流徽的身份,纪荷便毫不犹豫的和流徽达成合作,迫不及待想要报仇雪恨。

之后她问谢珩要了他那个擅长易容的暗卫,给流徽改了改了容貌,以防她日后被宫里的人认出来。

八天前,流徽和纪荷扮作母女,衣衫褴褛的昏倒在王家主下朝必经的小路上。

不久,便如同上辈子般,传出了王家主寻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和爱妾的消息。纪荷很快被抬为平妻,流徽也极为受宠。

短短半个月,计划又向前迈了一步。

谢苓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将纸条烧干净,提笔给长公主写了封信。她因祸得福靠着膝盖的伤拖延了十来天,长公主那边的耐心想必要耗尽了。现下其他事步入正轨,玉观音碎片也拿到手了,到了该着手处理寒山寺的时机。

她将信卷好放进竹筒,挂回翠鸟颈间蓝绿色的羽毛下,抬手放飞了它。瓦蓝的天际万里无云,金乌炙热,光芒万丈。翠鸟划破层层热浪,消失在朱瓦红墙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