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野田禾稻半枯焦
火光将皇后手指上尖锐的护甲染成暗金色。她扶着女官的手缓步下辇,目光扫过谢苓隆起的腹部时微微一滞:“宁昭贵妃怀着龙胎,怎么还来沾这晦气?"“臣妾协理六宫,分内之事。“谢苓屈膝行礼,低垂的长睫遮住眸中冷芒。谢灵筠紧随其后,软轿堪堪停稳,扶着宫女的手臂下了来,婷婷袅袅踏过焦黑草叶:“要我说,这火来得蹊跷。听说司织局新提的副掌宫今夜当值?”谢苓指尖掐进掌心,腹中隐痛随着呼吸起伏,面上却浮起一抹愧疚“本宫惭愧,竞还不如姐姐这般,虽幽居明德殿,却还对宫中的事关怀备至。”谢灵筠脸色一僵。这是说她明明还在禁足期间,却私自出明德殿,还对司织局的事了如指掌。
她正要开口责骂,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皮笑肉不笑的歇了生息。皇后垂着眼,似乎没看到两人间暗流涌动。她看起来面色有些虚弱,浅笑了下,随即忧心忡忡的落在火光冲天的司织局。“这么大的火,也不知里头的人如何了。”话音刚落,便听到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宫女扑跪在地:“禀皇后娘娘,在起火处发现了火油痕迹,掌事姑姑说…说最后离开绣房的是禾穗姑娘!”谢苓心中哂笑,眉眼低垂着,叫人看不清情绪。紧接着,李掌宫也来了。
她看了眼谢苓,对上视线的瞬间慌忙低头,跪在了皇后脚下。“皇后娘娘,西耳房存着南诏贡缎的绣房最先起火,当值的禾穗女官…前些日子正好去内务府要了些火油。”
谢苓看着李掌宫映着火光的脸,忽然轻笑了一声。李掌宫之前对禾穗一直很好,谁能想到…她突然就倒戈了呢。许是受了胁迫,亦或是什么诱惑。
谢灵筠广袖轻掩口鼻,听到谢苓的笑声,倏地警惕起来。“贵妃娘娘,李掌宫的话,可是有什么可笑之处?”谢苓摇了摇头,平和道“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刚当上副掌宫的年轻女郎,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司织局放火。”皇后轻叹一声,眉眼中像是带着些慈悲,通身的威仪却也不减“人呢?找到了吗?”
问完,正好就有小太监搀着满脸烟灰的禾穗踉跄而来,见到面前的几个主子,立马跪倒在地,俯首磕头:“奴才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筠嫔娘娘,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温和叫人起身,看向一旁伏跪在地上,看上去惊魂未定的禾穗,问道“怎么回事?”
小太监推了禾穗一把,禾穗抿唇默不作声,那小太监顿时急得满头大汗,最后无奈之下,只好磕磕绊绊回话:“回娘娘的话,奴才方才去后院的井里打水,看到禾穗姑娘灰头土脸的坐在井边,问话她也不吭声,奴才遂将人带了过来。”
皇后嗯就一声,温和道“去忙吧,禾穗姑娘留下。”谢苓皱了皱眉,目光落在禾穗沾满烟灰的脸颊上,看出了对方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又有些悲戚。
禾穗身上…恐怕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以她的性子,不该如此。谢苓没有作声,看向了一旁的皇后。
王皇后上前一步,目光和嗓音都柔和至极,似乎只是询问一件关乎吃喝的小事“禾穗姑娘,是你放的火吗?”
闻言,禾穗抿唇盯着皇后,眼底的恨意竟是比司织局的大火还要浓烈。皇后被这眼神骇了一跳,没忍住后退了半步,被身后的老嬷嬷扶住了后肩,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那老嬷嬷上前一步,冰冷的眼神落在禾穗身上,猝不及防的就挥去一耳光。“贱婢怎搞直视凤颜?”
老嬷嬷并未收力,实打实打了一耳光,禾穗的脸被打偏,顿时红肿了一片,嘴角隐约还有血迹,约莫是被打破了。谢苓来不及阻拦,看到禾穗脸上的伤口,顿时气的够呛。她皱眉朝旁边的霞光使了眼色。
霞光机敏,立刻意会。她走到那老嬷嬷前边,二话不说一耳光呼了过去。清脆的巴掌声和那老嬷嬷的惊叫声同时响起,皇后和谢灵筠都愣住了,没想到谢苓如此大胆。
“你怎么敢动手打我?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人!”老嬷嬷反应过来,倒也没还手,而是退回到皇后身后,出口控诉。谢苓冷笑一声,在皇后开口前,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宫婢也敢对五品女官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她看着皇后僵硬的脸色,又道“再说了,皇后娘娘向来仁慈,你个老狗,竞敢越俎代庖,私自上前殴打女官。”
“要我说,皇后娘娘,这样不听话的奴才,趁早处置了才是。”皇后哑口无言,强笑了一下,挥退了老嬷嬷。禾穗挨了一巴掌,倒是忽然清醒了几分。
她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掷地有声道“求娘娘明查,微臣并未纵火。”“并未"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像是要把牙都咬碎了,谢苓清晰的看到,对方的眼中有泪光流转,在灯色和将熄的火光下盈盈发亮。这其中定有内情,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谢苓看着她,平和道:“李掌宫说你前些日子去内务府取了火油,可有此事?”
禾穗道“确有此事。”
“但…这火油并非我所用,而是绣娘宁雨要用。”李掌宫就在旁边听着,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她质问道“禾穗,算是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竞然把这种事推给宁雨。”说着她就流起了眼泪,哽咽道“宁雨都已经被烧死了,你竟然还给她泼这种污水,你还是不是人啊?”
“之前你生病,你被人欺负,可都是宁雨护着你呢!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声声泣泪,听起来再真实不过了。
不少在场的宫女太监,还有逃出来的绣娘,都指指点点起来。“是啊,宁雨平日里可把她亲妹妹疼呢,这也太不是人了。”“把宁雨害死不说,还要泼盆脏水。”
禾穗一直静默着,直到听到这句话。
她猛地转头,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不是我,我没放火。”谢苓腰酸的厉害,坐到了小太监搬来的软椅上,冷声道“好了,都吵吵什么?事情还没定论之情,不得空口白牙污人清白。”说着,那些人都噤了声。
她侧头看向皇后,温和道“皇后娘娘,至于禾穗说得是真是假,去内务府查查账册,再问几个同住的绣娘,自然能真相大白。”皇后没有拒绝,颔首应了,差人去请内务府的掌事崇明。谢苓若有所思看了几眼忽然安静下来的谢灵筠,心中有了计较。这些人恐怕早有准备,那些账册已经被做了手脚,而和禾穗同住的绣娘,则被早早收买。
她手指轻点膝盖,算着雪柳回来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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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崇明和几个与禾穗同宿过的绣娘来了。崇明隐晦的看了眼谢苓,目光之中的意思很明显一一此事不妙。谢苓早有预料,她让这些人去唤人来对峙,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果不其然,崇明拿来的账册,明明白白写着禾穗取用了火油,并且标注了自用。
而那几个绣娘,也是战战兢兢,一口咬死听见禾穗前几日跟宁雨有过争吵,而后今天夜里鬼鬼祟祟,最后一个出了绣房,紧接着便起火了。人证物证具在,禾穗便是板上钉钉的纵火犯。谢灵筠很忌惮谢苓,见证据都按照安排的那样齐全了,对方也没什么动作,故而放下心来。
她笑眯眯看着谢苓,神色格外友好。
“贵妃娘娘,我知道禾穗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人命关天的事,更何况还有不知凡几、价值千金的绸缎被烧毁,您可不能因私包庇啊。”说着,她叹了口气,抚着心口道“说起来,她还是臣妾干妹妹呢,臣妾也是真真心痛啊。”
谢苓眉眼低垂,闻言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吐出一句“犯了错自当按律处置,筠嫔不必忧心。”
那句筠嫔刺痛了谢灵筠,她扯着脸笑了一下,和皇后对视一眼后,唤人绑了禾穗,准备押去暴室。
禾穗虽然有点慌乱,却没有挣扎,她看向大着肚子,依旧波澜不惊的谢苓,慢慢平静下来,连同心中的痛苦,也缓解了些许。禾穗被押着走了几步,就有个面生的小宫女,和两个小太监踉踉跄跄奔来。“皇后娘娘,奴婢卉儿,方才和小张子小明子去起火的绣房里救人,出来时在碰倒的香炉发现了个东西!”
说着,她双手高举,掌心是一枚融了一半的香丸,依稀还能闻到甜丝丝的香气。
谢苓抬手制止了押送禾穗的宫人,勾唇浅笑“看来这起火一事还有蹊跷。”皇后仅仅盯着那香丸,呼吸滞涩,戴着护甲的手指不可控制的轻颤起来。这气味…这分明就是她联合太后给皇帝燃的,掺了厄回草的香丸!厄回草辅之五石散,可是使人气血上涌,中风而亡。这东西她派人在徐美人那找了许久都未找到,本以为是被一把火烧烬了,谁知竞然落到了谢苓手里。
皇后觉得自己唇齿间一股血腥味。
几息后,她平稳了情绪,给旁边的大宫女使了眼色。大宫女上前一步,厉声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婢,竟因为一枚香丸大惊小怪,还闹到皇后身边,成何体统?”
说着就要把香丸拍落到地上。
卉儿眼疾手快将香丸握回手心紧紧攥着,叩头道“姑姑不知,奴婢入宫前乃是医女,略懂些药理。”
“姑姑若是不信,可以去调奴婢的籍案,想必都记得一清二楚。”大宫女哑口无言,她看了眼皇后,得到示意后,默默退回身后。卉儿见无人阻拦,继续道:“这枚香丸里有厄回草的味道。”“长期使用掺了厄回草的熏香,会使身体康健之人气血上涌,最终出现幻觉。”
皇后思索了一会,一时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于是准备叫来心腹太医,直接否决了这宫女的话,再处理干净香丸。
她道:“沉枝,去叫李太医来。”
沉枝称是,还未踏出一步,就听到宁昭贵妃的声音缓缓响起。“光一个李太医哪里够?”
“正好今日起火,太医院的人都在侯着,不若多叫几个,也算…做个见证。沉枝看向皇后,见自己主子眼底划过阴沉,却一言不发,遂只好应了宁昭贵妃的话,抬步离去。
过了一会,几个太医匆匆而来。
沉枝也是聪明人,请来的要么是跟谢氏有关的,要么就是王氏的人。但沉枝能想到的,谢苓如何想不到?
她早早就让人给沈太医去了信,故而来的人里,也有他。皇后的目光划过几个太医,在清瘦挺拔的沈松青身上顿了顿,眸低顿时一片灰暗。
她闭了闭眼,决定不再掺和。
谢苓虽得到了香丸,但也不可能查到这东西的来历。她很确定,自己和太后,将尾巴扫得很干净。现在谢苓将这东西拿出来,无非就是为了给禾穗脱罪。这件事本就与她王氏无关,说起来也只是谢夫人和母亲的一桩小小的合作罢了一一谢夫人要禾穗背上罪名,绝了入宫的可能,而她的母亲,则想借机撸了谢苓代笔朱批的权力。
现下看来…这桩合作成不了了。
她不能再趟这趟浑水,做得越多,出错越多,现在是她们王氏的关键期,绝对不能出问题。
想通后,王皇后看了眼有些迷茫和焦躁的谢灵筠,将身子靠在旁边的宫女身上,揉着额头虚弱道“本宫头疾犯了,先回宫歇息,司织局走水一案,辛苦两位妹妹了。”
谢苓点了点头,关心道“皇后娘娘要注意身子,这些小事臣妾处理就是。”皇后嗯了一声,不顾谢灵筠震惊和愤怒的眼神,乘上凤辇,浩浩荡荡离开。谢苓似笑非笑看了眼谢灵筠,抬手叫来太医,挨个让人把香丸看了。得出的结果一致,这香丸里,掺了大量的厄回草。谢灵筠强撑着问道:“这香丸,也不能说明不是禾穗放火吧?”谢苓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叫来了最开始发现走水的宫人。“说说看,这火到底怎么起的。”
那宫人跪在地上,回道“回娘娘的话,奴才起夜,正好看到绣房里还亮着灯,有人影在走动,晃晃悠悠的。”
“奴才还当是绣娘偷喝酒,没当意,便准备去恭房,谁知…谁知忽然就听到眶当一声,一转身,就看到那绣娘的影子倒了,旁边的烛台将幔帐引着,瞬间烧成了大火,奴才赶紧就叫人起来灭火。”
谢苓点了点头:“行了,下去吧。”
司织局的火已经灭了,灰烟却还未飘散干净,带来一股呛人的气味。她皱了皱眉,忍着不适,叫来了负责查处走水源头的几个宫人。“起火处可有火油的痕迹?”
那几个宫人道“回娘娘的话,确实有…并且因为火油,这场大火才烧了这么久。”
谢灵筠听了这话,立马出声“弄了这么久,还是禾穗妹妹啊。”她叹了一声,吩咐道“还不把人带走?留在这给贵妃娘娘添堵吗?”说着,她狭长的凤眸闪过得意,口中却说着关心的话:“贵妃娘娘身怀六甲,早些回去歇息吧,若伤了龙嗣…怕是不好交代啊。”谢苓看着那张和谢珩五分像的脸,心头一阵厌恶。她摸了摸小腹,似笑非笑“不若先听他说完?”那宫人得了令,继续道“奴才在宁雨的手上,验到了火油的痕迹。”“这场火…是宁雨姑娘放的,并且如同方才那位公公所言,她应当是先在绣房外洒了火油,又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推翻烛台自焚在了绣房。”谢灵筠哑口无言。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只冷笑拂袖“贵妃娘娘好本事,竟能将黑的变白!”
说完,她看着旁边瑟缩的宫人,咬牙道“回明德殿。”谢灵筠走后,谢苓才松了口气。
她命人将禾穗松绑,又吩咐宫人将这事报给大理寺和刑部,着重交代了一定要交代香丸的事,让他们差人来调查。
总要把证据扔谢灵筠脸上,才堵的住幽幽众口。至于香丸…就当是她给太后皇后的恐吓。
顺便借大理寺和刑部的手,查查它的来源。若有收获最好不过,能让这滩水再浑一些,若无收获,也影响不了什么。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证物。
大
忙活了一晚上,回含章殿时,天已经慢慢褪去了黑色,有了一隙亮色。谢苓将浑浑噩噩的禾穗带了回去,给她亲自擦了脸,又差人备热水。她一直将禾穗当妹妹看待,见对方神情恍惚,心中也难受担忧的厉害。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她坐在浴桶边的椅子上,抬手为禾穗亲手顺洗头发。“穗穗,可以跟我说说吗?到底发生了什么。”禾穗默不作声,将肩膀往下沉了沉,脸颊上沾着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
谢苓叹了口气,静静为她梳顺湿润的发。
过了许久,禾穗转过身,看到了谢苓莹润柔和的脸。或许是浴房的灯火昏黄温暖,亦或许是谢苓因为怀孕,有了母性的光辉,她似乎透过对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在记忆里模糊到几乎没有的母亲。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唇瓣颤抖着:“阿婵姐姐,是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