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风雪埋孤雀(1 / 1)

枕南柯 炩岚 5731 字 1个月前

第141章一城风雪埋孤雀

轿子被飞快抬回含章殿,雪柳和夕眠一左一右搀着沈苓,行至早早准备好的产房。

沈苓躺在床榻上,疼得浑身都出了层冷汗,她记着沈太医和禾穗交代过的方法,一下一下呼吸着,试图缓解疼痛。

帘子被掀起又放下,不一会,太医鱼贯而入,禾穗也来了。她只感觉肚子一阵阵的疼,每呼吸一下都疼,屋子里的碳火明明烧得极旺,却好似躺在冰天雪地里。

沈太医往她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帕子,清隽的脸上也出了一层汗。他观察着沈苓,心中第一次那么害怕。

几个月前,他被谢灵筠刁难,险些丧了命,最后被沈苓出手救下。从那后他就想通了,开始为对方做事,盼望着太后的罪行有朝一日能被揭露在天下百姓面前,为他母亲报仇。

沈苓生产的日子应该在二月中下旬,可如今才一月中旬,这是整整早产了一个月。

妇人生子,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如今又是最为危险的早产,能不能母子平安,很难说。

沈太医看着沈苓苍白的脸,温声道“娘娘,别怕,定会母子平安。”不管怎么样,沈苓是他的恩人,说什么他都得保下她。沈苓已经听不太到人说话了,她喘息着点头,阵痛越来越强烈,不一会额头上就出了一层细汗。

雪柳和霞光守在床榻前,为她擦着汗,满脸焦急和担忧,口中不住的唤″娘娘”。

沈苓从来没觉得有这么疼过,她曲着腿,紧咬着牙关,口中的布子几乎被咬烂。她觉得这种痛或许比得上梦里烈火焚身的痛苦,让她满脑子只有“好痛”两个字。

眼角的泪滴像一条蜿蜒的河,不停地顺着眼角落在被褥和枕头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泅出一片湿痕。

她侧过头,望着被掀起放下的帘子,入目却是各色模糊的人影,却唯独没有那一道。

沈苓眼前阵阵发黑,疼痛让她恨不得晕厥过去。“娘娘,坚持住,快了,看到孩子的头了。”“您再用用力,按照我说的节奏使劲。”

门窗被北风撞得轻响,沈苓攥着茜色被褥的手指节发白。她听着太医的话,咬紧了口中的帕子,再一次用力。忽然,门外传来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她费力地侧头望去,只见白檀和崇明踉跄行来,脸色白得吓人。

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雪柳想将两人挡出去,沈苓深呼吸了一口,将帕子拿出来,喘息着断断续续道“发生…什么…事了?”

崇明和白檀对视一眼,看到白檀踌躇不定的目光后,崇明咬了咬牙跪到沈苓床侧,低声道“娘娘,西府兵已近京郊,恐怕不多时就要攻入皇城!”沈苓呼吸几乎凝滞。

王桓两氏的动作也太快了,居然挑着这上元节夜。若不是她一早派人盯着动向,恐怕还不知道他们夜行逼近。

她咬紧了牙关,鬓发黏在脸颊两侧,声音虚弱却不退缩。“按原计划,让陈漾召集梁家军和她统领的三千禁军,守好式乾殿,保护好陛下和所有妃嫔。”

“还有本宫的含章殿,要派精锐来!他们一定会重点进攻这里。”崇明领了命,马不停蹄和白檀去办。

殿内血腥气弥漫,沈苓感觉越来越没劲。

“快了,快了,娘娘再加把劲,马上出来了!”沈苓攥紧了被褥,闭目再次用力,仰颈发出一声哀鸣。她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下淌出一股热流,浑身力气随之散尽,攥着被褥的手也无力松开。

耳边传来个老太医惊恐的叫喊。

“不好了!娘娘…娘娘她大出血了!”

“快,快拿布子来!”

“慌什么,把吊炉里的参汤端来。”

产房里乱成一锅粥,沈苓只觉得耳边嗡嗡的,眼皮抬不起来,困倦的只想睡一觉。

她觉得好冷,好冷,好像不着寸缕的躺在雪窝里,就连流淌的血液都是冷的。

大出血吗?她这是要死了吗?

在最关键的时候丧命。

那孩子呢,孩子能活吗?若是活下来,谢珩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吗?她眼前像是走马观花,现实和梦境交替出现。冷漠的父母,薄情寡义的谢珩,还有努力想活着却次次早亡的她。她的嘴里不知被灌了些什么,眼前虚幻的景象逐渐消散,恍惚间,她看到雪柳泪流满面的握着她的手,焦急的哭喊。“娘娘,别睡,微臣定让你平安诞下皇嗣。”沈太医温柔的声线仿佛在耳边,她用力挣扎着,不让沉重的眼皮坠下。夕眠和霞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哭边求“求求沈太医,求求诸位太医,一定要保我家娘娘。”

“孩子还可以有,但我家娘娘只有一个…”这话颇为大逆不道,毕竞除了皇后外,历来宫妃难产,都是保小不保大。皇嗣的命是比妃子重的。

但能给沈苓接生的,都是精挑细选,握着把柄,绝无二心的人。这些人和沈苓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自然会全力保大。沈苓的手指动了动,喉咙间费力地挤出一句痛哼。雪柳见状立马伏到主子唇边,听到了一句极轻极轻的话。“我若死了…你打开…床右侧墙壁的柜子的暗格,里面的东西…能保你一世无忧。”

听完这句话,雪柳哽咽出声,她捂着嘴,喉咙像塞了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呜咽着:"娘娘,别乱说,你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庭院中,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最终停在帘子外。来者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的金绣鳞片在烛火下闪烁。正是谢珩的黑鳞卫。只听这人冰冷的嗓音在帘子外响起。

“谢大人说务必保住孩子,必要时…弃母保子。”话音落下,周遭徒然一静。

所有人都面带错愕的望向门帘外,直到一声尖锐的怒骂响起。“干什么吃的,怎么放进来了一只苍蝇!”“还不快把他逐出去,我家娘娘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谢珩来决定,他算什么东西!”

周遭的宫人们这才动起来,慌里慌张把人往外含章殿外面推。那黑鳞卫倒是没阻止,最后说了句,“你们看着办吧,孩子若活,你们还有活路,孩子若死,宁昭贵妃可保不住你们。”雪柳忍无可忍,她正准备站起来去教训人,就感觉袖口被拉了一下。她侧回头,就看主子轻轻摇了下头,唇瓣动了几下,说出一句无声的话。雪柳认出来了,主子说“就在这陪陪我"。她心心里一阵难过,几乎喘不过气,最终泪眼朦胧的伏在了床侧,紧紧握着主子的手。

沈苓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面若金纸,胸膛起伏微弱,只觉得通身都凉透了。

黑鳞卫的话真真切切透过帘子,传进她耳朵里,虽说早有预料谢珩此人薄情寡义,可心却还是忍不住的痛。

即便是寒冬腊月,她也没觉得这么冷过。身子冷,心也冷。她闭了闭眼,眼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滴落。本以为,谢珩多少对她有情,哪怕在他心里有一丁点的位置,可他竟然没有,决绝到一面都不露,让属下来说弃母保子。想来,这段时日他不肯露面,还驱逐她探望的人,是早为今日做好了打算。是她一叶障目,又愚蠢的信了不该信的人。她早该知道谢珩此人向来以利为先。想来等她一死,他就可以用这个孩子,名正言顺混淆皇室血脉,等时机一到,将孩子除去,再鸠占鹊巢,摄政为皇身上疼得厉害,也越来越冷,她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捏得她喘不上气。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去岁上元节,他站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提着灯,眸色缱绻,口口声声说他错了,说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给。那也是他第一次吻她。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温柔又真挚。可如今,她为他生子,生死未卜的躺在床上,可他却连面都不愿意露。她彻底错了,她不该赌,赌她能用这个孩子夺权参政,赌谢珩能为此心软。可就这么死了吗?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窗外风越来越猛烈,雪化作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刮过窗纸。沈苓的血终于被止住,她又被灌了些汤药,再次用劲儿。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活。

泪水干涸在眼角,她咬着牙关,倾尽全力。宫门外,黑沉的天幕下战马嘶鸣,叛军的喊杀声震天动地,禁卫军拼死抵抗,仿佛要将整个皇宫掀翻。雪花在刀光剑影中飞舞,将鲜红的血液凝结,掩坞一具具尸身。宫内的宫女太监们四处逃窜,尖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声声悲鸣。

以王闵为首叛军围住含章殿,逼迫陈漾退兵,交出沈苓。王闵断了一指,又跛了条腿,自是对沈苓恨之入骨。他坐在战马上,手中握着鞭子,看向陈漾的眼底一片阴冷,语气似笑非笑,带着胁迫:“陈小将军,我劝你弃暗投明,让我等进去,不然…等明儿一早,你阖家上百口人,可就没命了。”

陈漾最见不得这种虚伪又狠毒的小人,她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的长枪在风雪中煜煜生辉,闪着银光。

“放什么屁话,直接上吧!”

沈苓对她有知遇之恩,对阿姐有拯救之恩,她说什么都不会弃之不顾,背信弃义。

王闵看陈漾不知好歹,阴沉沉盯着陈漾英气的脸,抬手一挥“上,让陈小将军看看我王氏西府兵的厉害!”

两队人马顷刻间战做一团。

另一边,大队人马逼近司马佑所在的式乾殿。绿绮陪在司马佑床侧,脸色煞白,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开。“陛下,别怕,奴婢会一直陪着你。”

司马佑看着绿绮脸上的泪珠,想抬手为她擦擦,却什么都做不到。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道:“绿绮,若兵败,你就带着玉玺去求谢珩,让他保你一命。”

说着,他自嘲笑笑“我不是个好皇帝,也对不起你。”这段时日,他怨过,恨过,恐慌过,最终全部化为悲伤和后悔。他后悔没当一个好皇帝,后悔才看清对绿绮的心。

绿绮自幼陪伴在他身侧,看到过最落魄、最狼狈的自己。他本该好好对她。

可当皇帝后,他仿佛被迷了心智,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段不堪的可怜的过往。故而他躲着她,无视她,胡作非为。现在,叛军打入皇宫,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如同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这。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争一条命。

司马佑枯槁的脸上滑落一滴泪,绿绮伏在他身侧哭的不能自已。二人十指相扣,依偎在一起等待命运。

夜的黑绸缎裹着皇城,天际线裂开一道鎏金的缝隙。天光破晓时,兵刃相接之声停歇,谢珩一身玄甲手持长剑,立于太极殿外。旁边是一身戎装的长公主和会稽王。

谢珩脸上沾了不少血迹,眉睫结霜,头发上沾着白色的雪,漆黑的凤眸冰若寒潭,睨着被押在地上的王桓两氏家主。王氏家主被押跪在地上,他怒视着谢珩,嘶吼道“谢珩,你身为士族居然和皇室联手!”

“你毁我王桓两氏,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谢氏,你以为皇室会放过你们吗?!”

谢珩睨着他,语气毫无波澜“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你该想的是…如何让你王氏多活两个人。”

王家主目眦尽裂,他怒吼:“我王氏与你谢氏联姻数百年,其中不少女眷和子孙都有你谢氏一半血脉,你焉能无情至此?!”谢珩看了他一眼,依旧平静。

他心心中挂念着沈苓,无心在这耗费时间,于是侧身朝长公主拱手一礼“殿下,剩下的事要劳烦您,微臣家中还有事,”长公主看着谢珩苍白的脸,挥了挥手。

“昨夜辛苦,回去吧。”

谢珩称是,翻身上马,消失在未散的风雪之中。长公主看着谢珩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夜谢珩按照协约,悄无声息带北府兵入城,将刚刚进入皇宫的王桓两氏的打得措手不及,来了个瓮中捉鳖。

一切看着都很正常。

但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况且方才着急忙慌,不像是他的做派。长公主思索了片刻,依旧没什么头绪。

或许是她太过谨慎。

她收回神思,颇为厌恶的看了眼地上的王桓氏家主,朝旁边的兵吩咐;“将反贼悉数压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太后和皇后…先压入诏狱吧。”

另一边,含章殿产房。

沈苓觉得自己要死了,浑身冷得不像话,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窗外的昼夜交替,晨光熹微。

耳边是雪柳和夕眠等人的哭声,还有太医焦急的呼唤声。不,她不能死。

沈苓拼命攒着一口气,指甲紧紧抠着被褥,折断渗出鲜血都毫无知觉。终于,当她再也使不上力时,身下徒然一轻。窗外积雪压断梅枝的脆响与婴儿初啼同时响起,沈太医捧着襁褓的手微微发颤:“是位小皇子。”

沈苓眼角的泪滚进枕被,用力睁开眼。

这一睡,还不知能不能再醒过来,她起码要看一眼她的孩子。她强撑着,看到了红色襁褓里的孩子。

闭着眼,皱皱巴巴,哭声嘹亮。

沈苓想抬手碰碰他的脸颊,却眼皮一沉,昏睡过去。乌雅踏雪停在殿门外,陈漾打了一夜的仗,正疲惫不堪的坐在门槛上打盹儿,听到马蹄声后立马握紧长枪站了起来。只见来者甲胄已脱,一身玄色大氅,长发被金冠高束成马尾,跌丽的面容上沾着点干涸的血迹,通身气度沉冷凌厉。原是那高高在上的谢氏嫡子。

陈漾不喜欢谢家人,她握着长枪挡在门中间,语气颇冲“谢大人不去处理政务,来后妃的宫殿做什么?”

谢珩翻身下马,目光落在陈漾身上,语气淡淡的“宁昭贵妃是我堂妹,谢某来探望一二,有何问题?”

陈漾冷笑一声,拒不让路:“外男不得私见宫妃,谢大人不知道吗?”谢珩透过殿门,朝庭院看了一眼,忽然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心中焦急,不想跟她在这辩驳,于是皱眉道:“飞羽,把人拦住。”

飞羽自房檐落下,提剑冲向陈漾。

谢珩则大步流星的进了庭院。

晨光微熹,寒风刺骨。

他刚走到庭院里,就看到太医鱼贯而出,各个眼底青黑。谢珩迎上前去,看向沈松青问道“怎么样了?”沈松青没好气的瞥了谢珩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但上官的话他焉能不回?他冷着声音回“怎么能不好呢?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可不是谢大人说要弃就弃的。”

谢珩愣了一瞬,他看向其他几个太医,那些人虽态度恭敬,可细细看来,眼底也含着嘲讽之色。

他内心涌现出一股恐慌,单手抓住了沈太医的肩膀,神色沉冷的逼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苓娘如何了?”

沈太医一把抚开谢珩的手,嘲讽道“谢大人何必在这演戏?不是您叫人来传话,说弃母保子的吗。”

谢珩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

他呆愣在原地,几息后阔步走向寝殿,衣袂被风卷起,划过焦急的弧度。沈太医冷哼了声,暗骂一句虚伪,转身出了殿门。沈苓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岁那年,她为了取卡在树上的风筝失足落水。冰冷的湖水浸泡着她,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和她在水中对视。这人衣着古怪,神色奇异,就像是…在看蝼蚁。

紧接着,这女子像柳絮一样化作一团白色,钻进她的额头。沈苓拼命在水里挣扎,想把她从脑海里弄出去,却一点点向水下沉去。窒息感传来,她喘息着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梦。浑身冷汗。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身上,她微微侧头,看到了床侧的谢珩。混沌的脑海突然就清醒起来,生产时的事历历在目。他让人来传话,弃母保子。

沈苓目光倏地冷了下来,她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半坐起身,费力地推了他一把。

谢珩被惊醒,他抬眼看向床榻,就见沈苓冷冷地看着他,浅色的眸子像浸泡在寒潭里的琉璃珠。

这目光刺得他几乎不敢和她对视。

内心一阵钝痛,愧疚感像是要把他淹没。

他压下心底的感受,想着等她情绪冷静了再解释清楚,遂温声道:“你终于醒了,我…”

“啪!”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右脸一痛,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