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Knife
傍晚时分,几乎全世界的雨水漫天倾泻而来,透过棕榈叶铺的屋顶,小木屋被湿透灌满。
罗莎淋了一路,她远远望见榉木下风雨飘摇的小木屋,凤仙花落了一地,疯狂的雨丝在半掩的房门前缭乱飞舞。
麦克拉特已经高烧昏迷,虚弱地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罗莎问麦狗:“他怎么这样了?”
她迅速检查他的身体,他浑身受了好重的伤,伤口已经恶化流脓,而且看起来已经高烧不退了好几天了,死在这里也无人问津。外面风雨呼啸,罗莎看了眼手机,跟上次一样没有信号。这里完全是与世隔绝,如果留下来的话,她将完全接收不到外界新闻,教廷会议的最后一天,特里的刺杀会不会成功,何塞会不会死……这些都无法得知。罗莎心始终悬着,对麦狗摇摇头:“我治不好他。”她想往外走,麦狗挡在她脚下,冲她狂吠着,拦住她的去路。真是勇敢的小家伙啊。
罗莎虽然心软,但还是绕过它往外走,特里的性命,养母的性命,还有自己的性命,都将在今晚的雨幕下迎来终结宣判,她必须尽快回家,不能在其他事上浪费时间。
麦狗没有放弃,又追上她,咬她的裤腿,鸣鸣鸣地不停叫,清澈滚圆的眼睛泪汪汪,流出很多眼泪。
罗莎很惊讶,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小狗哭泣。万物皆有灵,罗莎想起了自己的小羊。
她回头看了眼床上的麦克拉特,他身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再这么下去,他会死的。
麦狗还在叫,哭得罗莎有些头疼。
“好了,麦狗你别哭了。”
罗莎终于来到床前,用力翻过麦克拉特的身体,她把他的衣服解开,又确认了下那些伤,似乎是鞭打造成的。
是谁打的他,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
罗莎初步认为是外伤发炎导致的免疫系统高烧,她想到了抗生素类药物,但是帝国的这类药物受到严格管制,她这样的身份是没法获取的。虽然很棘手,但罗莎没有绝望,她撑了把伞,带着麦狗在暴雨下坠的树林中寻找消炎药草,雨声狂轰滥炸,森林里的后半夜阴森森的,像一座巨大的疯狂平静的植物园,膨胀饱满的叶片是植物的獠牙蚀啮,树干的骨骼铸成了高堂庙宇,枝叶挥舞,如同燃烧的绿色火焰飘忽摇摆。她费了很大功夫,终于找到了一些缬草和透骨藤,又刮了许多苔藓,麦狗使劲在草丛里嗅,罗莎在它的帮助下意外发现了没药。她希望手里的这些药草可以起效。
木屋内,蜡烛的火焰时隐时现,光与影在麦克拉特过于苍白的皮肤上跳动,门外雨花像炸弹一样爆裂,溅得到处都是,罗莎把唯一一张桌子推过去,报住狂风呼啸,寒气却依然从林间森森渗透。在黯淡烛光下,她开始触摸他的脸颊,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头发毛茸茸的,很柔软,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十分病弱,像一尊美丽尊贵的金发废物。罗莎把药草捣碎了,细致地敷在他伤口,然后给他用湿毛巾清理擦洗身体。麦克拉特身体又凉又滑,像鱼一样白冷,如果他醒来,一定又会对她声讨关于他的清白问题………整个过程漫长而困扰,罗莎涂抹的时候故意别过脸,耳朵像熟透的虾子一样红。
接下来的黑夜里,她有些焦灼地等待着,她不确定麦克拉特能不能恢复,也不确定现在刺杀是否发生。
麦狗是一只很有勇气的小狗,一直守在床边,它确实像麦克拉特说的那样,忠诚可靠。
罗莎抱着麦狗,守在床边半阖着眼皮。
两个小时后,麦克拉特似乎发出了些动静,罗莎用树叶给他接了些雨水喝,她抬起他的后颈,让他仰着下巴微微张嘴,少年的喉结上下滑动,雨的气味仿佛在他潮湿的骨头里绽放。
罗莎倦得又撑了一会儿,实在太累了,她趴在床边睡了过去。麦克拉特醒来时看到几只萤火虫荧荧亮在她发间,像是绿宝石冠冕在幽闪。她戴绿色尤其好看的,难怪哥哥要送她绿宝石。收受贿赂是哥哥的问题,不怪她的。麦克拉特很烦恼当时那样对她说话,如果让他受贿送她这么一块砖,他也会很情愿的。他有点迷迷糊糊地望着她,然后醒了。
这才发现她就在他面前,挨得这样近,他的金发遮到她脸上,她的睫毛随着呼吸一眨一眨,像蝴蝶。
麦克拉特声音很哑:“罗莎?”
“嗯?“罗莎听到他发出声音,睡眠很浅,也醒了。两人刚醒来都有点意识虚浮,瘟瘟沌沌的。“是你救了我吗?"麦克拉特撑身起来,罗莎想要制止他,可他咬着牙说一点都不疼。
罗莎见他身上都痛得冒汗了,默默想着男人的嘴到底是什么神奇物质组成的,火化的话是不是骨头变成沫沫,嘴巴还完整剩下呢,仿佛这个星球上最坚碳的物质就是男人的".….
她揉了揉眼,感觉还是有点迷瞪。
“你是怎么伤这么重的?”
麦克拉特一直盯着她的睡颜看,听到她问自己,愣了下。两天前,麦克拉特发现他的麦宝不见了,他出现难得慌乱,大晚上不睡觉,去找狗。
一直找到白天,庄园里有费德丽卡的客人在林间散步,他见了这群贵族不行礼,冲撞了他们,被以因为挡路的罪名狠狠抽了一鞭子,贵族们挥着鞭子让他这种贱民赶紧滚开。
他当然没有滚,无视他们继续找他的狗,紧接着苦力工厂的监工也赶来了,以他旷工为由当着贵族的面命人把他打了一顿,一直打到贵族消气为止,然后把他丢回了小木屋。
在等级制度下,仆人犯错了不听话就要挨鞭子抽,遇到主人心情不好也要挨鞭子抽,这种司空见惯的事,也没人阻止。麦克拉特第一次经历这种屈辱的遭遇。
他全程没有还手,因为礼官告诉过他贱民是不能还手的。此刻,他心里有一种蔓延迟来的困惑。
他想问罗莎,让她亲口告诉他,一直以来,他在她心里就这么可恶吗?就跟那些恶劣自大的贵族一样,蝇营狗苟,令人厌恶吗?罗莎见他表情有异样,犹豫了下,问他伤口是不是真的很疼。“不疼。”
她好心道:“如果很疼,你可以哭的。”
“不能的。”
他静静看着她,他们是贵族,生来拥有各种特权,可连释放眼泪的权力都没有,至高的荣耀同样带来了至高的痛苦。他牵住她的手:“罗莎,我突然感觉,就是那种感觉,你知道的此刻,我们一一”
但他戛然而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在他们目光交汇的瞬间,在这栋小木屋里,他竞然觉得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就处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片空气,头顶的屋顶都在漏雨,共享同一片森林湿漉漉的心脏。
麦克拉特竭尽全力保持静默。
“你说什么?“罗莎疑惑地询问。
“没什么。”
他立刻清醒过来。
不,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他拥有与生俱来高贵的血脉,而她,则是下等肮脏的低等贱民。但既然如此,为什么鞭子抽来时,那些人没有看出他的高贵血统?他让有些沸腾的血液变冷静,不去想这些有毒的东西。一定是离她太近,才会沾染上这些逆反的胡思乱想。他强迫自己说起麦宝丢失的事,此刻迫切需要冷却。“后面它自己又回来了,不知道去哪里玩了,你一定觉得我为了找狗差点被打死很蠢。”
罗莎能理解他的心情:“我的小羊也是那样,跑进了森林,到现在我都在想它。”
“羊吃草就能活,你担心它做什么。”
“那狗还可以刨土豆呢。”
他们拌着嘴,罗莎感觉心底长舒一口气,麦克拉特身体恢复得很快,她也该离开了。
一整晚为了照顾他,完全无法对外通讯,现在必须快点回家了。“等等,你要走吗?”
罗莎望了眼窗外:“天都快亮了,那些猎犬都没醒,我要快点走了。”罗莎起身,跟一人一狗说再见,飞快背上包出门。麦宝一直守在床边,呜鸣叫着,麦克拉特把它放在胸口,摩挲着它的脑袋。他发现麦宝的伤口被新上了药包扎,还是绑的兔耳结。麦宝不太乐意他乱摆弄,麦克拉特自言自语:“别动,让我看看,这是她给你绑的啊。”
他抚摸着那小小的兔耳结,仿佛上面残留着她的体温,内心的不解依然没有消逝,那种感觉就像是飞蛾扑火,贵族如果背叛自己的阶级是什么下场,他很清楚。
他强迫自己停止去想,可还是忍不住,最后强撑着身体爬起来,不管不顾,他要去追上她。
C◎
罗莎到家时天已经亮了,她打开电视,疯狂浏览信息,新闻一片风平浪静。她记得特里的话,在家里焦急漫长的等待他,结果敲门声忽然响起。罗莎把藏在枕头下的匕首悄无声息拿出来,握在身后。“是谁?”
“是我。”
打开门,麦克拉特站在门口。
他怎么来了?
“有事吗?"罗莎缓缓把匕首藏进袖子里,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家的。麦克拉特郑重告诉她自己很感谢她的救治,虽然她的做法有些许不妥玷污了他高贵的身体但是他可以无私原谅她,以及在工厂当苦力的这些天这是一段很难以忘怀的时间。
罗莎没心情听他发表感言。
“我内心心的感受是真实的。"他见她不信,刻意强调道,同时有点谨慎地试探她的反应。
罗莎看着他,这是他作为贵族所滋生的特有愧疚感吗?真是一种高贵的负菲。
她没什么反应,对于这些表现得很漠然。
这种话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虽然从麦克拉特口中讲出来很匪夷所思,他低下了高傲的头,跟他说自己如何看待平民,但罗莎没心思去想。客厅电视里忽然播放了一条大教堂的新闻,罗莎忘了关门,飞快跑过去,脸色煞白。
麦克拉特以为她出什么事了,赶紧跑到她身边。“怎么了?”
罗莎摇摇头,虚惊一场,新闻内容只是教皇在帝国教堂前慰问民众。等等,他怎么进来了?
“出去。“她对他小声说,情绪很焦躁。
麦克拉特故意没听到,待在房间里,左右看了看:“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嗯。”
罗莎很局促紧张,而他则很好奇,迈着长腿看了看:“我能参观下吗?”他第一次来她家,很感兴趣的样子。
罗莎现在的状态如同惊弓之鸟,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来的路上,别人有看到你吗?”
“没有。"他现在发色装束都变了,不会有人注意。罗莎嗯了声,胸口的起伏似乎平定了些。
她让他快点出去,可麦克拉特看到了壁炉上的相框,他有些不由自主走过去,上面摆放着罗莎几年前的照片,是她赢得某项竞赛时赛方拍的。麦克拉特第一次看到那么小的她,那时候她短头发,背带裤,仿佛是个小男生。
“这是你吗?"麦克拉特暗暗摸了摸,原来她小时候这么可爱。罗莎脸色发白,特里之前在楼下住过好几天,万一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被他神戳戳发现。
当他要经过沙发时,她忽然搭住他的手。
麦克拉特低下头,眸光晦涩不明,似乎很好奇她要做什么。罗莎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想拖住他,如果他发现什么,她会是什么下场,登时毛骨悚然。
“你想看看我的卧室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支开他,更诡异的是,麦克拉特真的跟来了,他们一起上了楼。
“这是你的房间吗?"麦克拉特看到了很小的卧室房间,粗粗的木板,贴着平静的镂空燕麦与花灰色墙纸。
严格来说,这是几个人的房间。
“我们家孩子很多,我跟当时的姐姐们在一个房间。”罗莎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房间。
“现在是你一个人住?”
麦克拉特看到床头有很多书,都是关于人体解剖一类的,但是他记得她并没有选修解剖专业。
罗莎一直站在他身后。
他正要询问她为什么看这种书,忽然发现书本上有一根细细的棕色头发,不易察觉,很短,就在深色印刷字体的背景下。他眯了眯眼,这似乎是男人的头发。
这时楼下的电视音量隔着木板传上来,新闻里突然插播一条消息,帝国大教堂发生爆炸袭击案,现伤亡不明,警方现场推测是叛党所为。声音消失,万籁俱寂。
麦克拉特看着那根头发,以一种十分诡异的直觉推测真相,瞬间明白了。“这是你养兄一一”
他的话被截断,腰侧掠过风声。
罗莎举起匕首,冲他后背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