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茉出来前脑子里窜出过许多念头。
靳行简是来找她算账——前两次见面时她实在算不上客气,或许已经冒犯到他;
或许是来拿回衣服——他之前认真提过。
甚至已经具体想到,他来拿衣服是因为口袋里的那片药。
却怎么也没想到,靳行简会问她要不要结婚。
这提议太过荒唐,短暂愣怔一瞬,姜茉不假思索拒绝:“不要。”
靳行简似乎预料到她的答案,并没有表现出意外。
他将大衣折了一折随手放在车窗上,唇角衔笑看她。
烦字直顶眉心,姜茉皱起眉,因为那片药,她对他的印象直线下降,反问时语气里不自觉带上防备:“为什么要找我结婚?”
靳行简自然察觉到了,低眉看向她。
大概是感冒了,姜茉鼻音明显,鼻头是被揉过的粉红色,身上披了一件厚绒外套,宽大帽檐占据半个后背,大半长发散落在里面。
昨夜那种肃杀感已经褪去,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只毛绒绒的无公害小狗。
二十岁的小姑娘,眼瞳大而圆润,身上带着一股青春的学生气,原本涉世未深的澄澈眼底此刻写满情绪。
她之前被保护得很好。
她现在需要极速成长。
靳行简没答姜茉的问题,而是说:“姜茉,现在只有我能帮你。”
姜茉微微敛眉,眼神淡淡疑问。
靳行简换了姿势,环臂倚在车门上。
他还穿着昨晚的深灰色西装,外罩一件同色系大衣,游刃有余的松弛,一副打算和她长谈的架势。
“成元东和付馨瑶都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这和昨晚程虞担忧的问题一样。
附近老人居多,起早后拎上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慢悠悠经过,眼神在两人及靳行简身后的天使翅膀车牌上流连不止。
这边多是旧邻,姜茉并不喜欢这种好奇地窥探,但并不好说什么,只好微偏过脸,手揣进毛绒外套口袋取暖,眼睫跟着垂下去,无声催促靳行简快些结束这个她并不感兴趣的话题。
靳行简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说道:“包括祁静云。”
姜茉抬起头。
“祁靳出国后,姜家过度扩张,资金大量流出,去年投资的项目又受经济形势影响,市场前景不明朗。祁静云一直在积极寻找融资渠道,下半年通过付馨瑶牵线认识成元东,成家不表态的项目,其他人只会观望。”
男人点到为止,黑沉目光注视着她。
姜茉对姜家公司运营情况并不清楚,可也明白过来靳行简的意思。
上学期田野考古,整个学期都在外省,中途她被叫回北城,才知道爸爸姜商元入院多日,配合做好抽血检验,她回到实习地。
是成元东送她回去的。
再之后,成元东便日日出现,不是送花就是带些小礼物,或是零食奶茶咖啡。
都是讨女孩子欢心的小把戏。
姜茉知道家里想要搭上成家,委婉拒绝过,也和祁静云提过,祁静云那时忙着去医院,没给她回复。
没想到有一天成元东借着酒劲把她叫出去,想要和她更近一步,被她甩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换来耳根清净。
再后来放寒假回家,她拒绝了祁静云要她和成元东“交往”的要求。
在祁静云眼里,是她搞垮了两家的合作机会。
“可是我已经和姜家没有关系。”姜茉开口。
“你觉得祁静云会这样认为吗?”
靳行简抱臂,“姜家再融不到资金,最多撑到三月。祁静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姜茉愣怔住,她没想过姜家的处境这么艰难。
但是她已经和姜家脱离关系,就算要报答姜家的养育之恩,在这件事上她也无能为力。
况且,这一切都是靳行简的推断,会不会发生还不一定,为此和他结婚,也太离谱了。
姜茉收回思绪,抬头看向靳行简,“这是你能带给我的,那我能带给你什么呢?”
靳行简看了她好一会儿,勾唇笑了。
小姑娘眼底的戒备再次浮现出来,偏偏要装出一副沉稳模样,像只吃饱小鱼干的打嗝猫咪,蹲坐在地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舔一圈嘴巴,探头探脑向你背包里瞟,问你那里面还有什么。
“你能帮到我。”他坦诚看向她眼睛。
姜茉想再问,靳行简已经直起身,“等你想答应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回身将大衣取下搭在腕上,他抬起头看她,“姜茉,你不用防备我。”
姜茉神情有一瞬微怔,不知道是哪里被他看出了端倪,目光不自觉落到他大衣上。
靳行简跟着看过去,瘦长手指撑开衣袋,夹出里面的白色药片,“因为这个?”
虽是问话,可靳行简不慌不忙语气笃定,显然已经确定她防备他的缘由。
姜茉由此反推,也确定了这片药的用途。
心里的愤怒如窜起的火焰,火舌直燎肺腑。
她昨晚曾想,她的目的并不光彩,她是既得利益者,是那一晚的导演,而对他而言,他们不过是都市男女间一场寻常的男欢女爱。
却没想到,顷刻间,身份对调。
姜茉当即冷下眉眼。
靳行简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注意着她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想起陆怀京那句“别好心做坏事”,险些气笑。
将药片丢回衣袋,他俯身靠近姜茉,嗓音沉缓,尾音散漫而勾人:“那天晚上,你有感觉吗?”
烟草味混着的冷杉香如雾如云,忽地横压过来,姜茉不自觉后退一步,后腰贴上小院门,在清晨辽阔的静谧中吱呀一声,那晚浮浮沉沉的呼吸、险些要被溺毙在他怀里的画面不由分说撞进脑海,脸颊窜上灼热。
“靳行简!”
左右无人,她咬牙叫他名字,声音里有警告意味。
小姑娘怒目而视,脸颊粉红如三月春樱,半掩在海藻般发丝下的耳尖也是。
靳行简唇角微抬,直起身,“看来脑子很清醒,记的也清楚。”
姜茉抿紧唇,脑子里的弦蓦地一动。
她那天晚上喝酒很少,除了……某些时刻,思绪一直清明,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传说中迷幻或失去意识的感觉……
靳行简对这件事又这么清楚。
那,是靳行简把药掉包了吗?
刚膨胀起来的情绪像即将充爆时被放开气嘴的气球,迅速瘪窄下去,姜茉脸色红得不像话,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那天,我的酒里是什么?”
靳行简低眉,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嘴角扯出玩味的笑,“可能是vc吧。”
“……谢谢。”姜茉咬牙。
胸口漫长的起伏几次,姜茉仍有不解,不自觉用软了几分的语气发问:“你怎么知道付馨瑶那晚想要做什么?”
她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想知道这些不是难事。”
“姜茉。”
靳行简敛了神色。
姜茉仰起仍红着的脸颊。
靳行简目色深沉,安静而长久地注视着她,这让她有一种,他是一台能参透人心的完美机器,而她是他的样本,在他的视野里被审视、被参破,最后被记录。
藏在口袋里的手心氤氲出一层汗,后背泛起阵阵麻意时靳行简缓了目色开口:“你是靳女士要我照顾的人。”
提起共识的故人,两人都沉默下来。
靳行简拉开车门坐进去,疲惫地抬了下唇角,“下次不要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音色和缓许多,像是来自兄长的叮嘱。
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衔在唇角,拇指按在滑轮上,咔嚓一声后,火石燧出火星,男人靠在椅背上轻吸一口引火。
猩红闪烁,袅袅烟气升腾,将他俊逸的面孔笼罩在轻雾中,让姜茉看不真切。
直到眼前烟雾消散,黑色车尾消失在道路尽头,她才收回目光。
-
黑色轿车最终停在一座庄园内。
靳行简进门时,沈怀京正坐在餐桌旁,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叫陈墨,见他进来后站起身,让管家添上一副碗筷。
偌大的餐桌上摆满中式早餐,沈怀京没动几口,筷子摆在碟子上,不知道在给谁传授恋爱圣经。
看到他进来,沈怀京朝他招手,对电话那端笑说:“对吗,上到六十下到十六,女人对爱情都是有憧憬的,需要呵护,谈的是恋爱,又不是生意。我做主,你放心买。”
靳行简净过手,垂眼拉开餐椅,在沈怀京另一侧,相隔一个座位坐下。
他这次来南城是为了达成一项政府合作项目。
陈墨听说两人过来,昨晚攒局邀请。
两人早上坐红眼航班过来,白天脚不沾地忙碌,到了晚上都懒得动弹。
陈家在南城树大根深,陈墨在这次合作项目中帮忙跑过腿,沈怀京干脆把人请来他在南城的庄园。
陈墨又叫了几个人过来打牌。
中途靳行简被付馨瑶叫出去,再回来时,场子已经散了,几人在庄园歇下。
沈怀京放下电话,笑瞥靳行简一眼,语气揶揄,“凌晨四点,是出去和哪个美女相会啊?”
靳行简没理他,看向陈墨,“说正事儿吧。”
昨晚陈墨在牌桌上一直给他和沈怀京喂牌,什么也没提。
陈家是做传统家居的,陈墨身份并不光彩,父亲已经去世,家里公司由他同父异母的大哥把持。
大哥和他没有兄弟情义,可也没赶尽杀绝,回国后他被安排进养老部门,领着工资和不多不少的分红。
时间久了,他过够了躺平虚度的日子,便把眼光放到了东风正起的智能家居上。
说这话时,陈墨将目光投向靳行简。
靳行简在国外留学时成立的科技公司Eterno,其研发技术应用范围广泛,涵盖智慧金融、智能医疗等多个方面,而北城地产大鳄靳家,多年前在靳星允部署下多元化发展,收购了一家科技公司云来,从事智能手机研发销售,迅速占领国内市场份额后,向平板电脑等领域进军。
靳家在北城一时风头无两。
可惜靳星允突然离世,靳家由靳君景掌权后不进反退,云来科技发展更是被搁置。
一直到靳行简归国。
云来科技迎来迅猛发展。
靳行简深看陈墨一眼,没说话。
倒是一旁的沈怀京抬头问道:“放着好好的二少爷不当,要去给阿简打工啊?”
陈墨赶忙说:“想跟着靳哥学习。”
他功课做得踏实,早就将靳家未来的掌权人押宝在靳行简身上,又知道智能家居是云来科技下一个拓展方向,自己也对此感兴趣,与其在家里公司挂着闲职早晚被养成废人,不如去北城跟着靳行简一展拳脚。
说完后,陈墨目光又投向靳行简。
靳行简低头,点燃一支烟。
早上八点,阳光穿透秀美的中式窗户花格,投落在地面上,在他脚边印出清晰的八角窗格踪影。
连同窗外庭院里那枝次第绽放的宫粉梅也投落出影子,花瓣繁叠,秀美娇俏。
无端地,让他想起早上的惊鸿一瞥。
玻璃窗上那支茉莉花。
靳行简缓缓吐出轻雾,眼睑仍垂着。
“这些天你先在南城,帮我照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