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雨(1 / 1)

陆知序的话,让陆淮脑海里闪过温言漂亮得一贯张扬的脸。

十五岁那年中考,陆淮考得一塌糊涂,陆知序捐了不少钱给培风中学,才把他塞进高中。

开学前一天,他不情不愿被陆知序揪去学校报道,在校长办公室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温言。

和他不一样,温言是作为全市第一名的天才少女,被培风中学免除学杂费还附带奖学金特招进来的。

陆知序带着他去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温言刚从里面出来。

那时候已经是盛夏的尾声,鸣叫了整个夏天的蝉都偃旗息鼓。

微风不急也不燥。

是个很好的天气,也注定要遇见很明朗的人。

迎面而来的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饱满白皙的脸上莹着珍珠般的微小汗珠,阳光底下闪起光,明媚得不成样子。

她微抬着下巴,漂亮得像王座上被骄阳亲吻盛开的玫瑰。

这玫瑰似乎认得陆知序。

陆淮跟在陆知序身后,眼见这漂亮少女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

她一点也没瞧见他。

满心满眼都是陆知序。

陆淮听见少女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雀跃:“陆先生,好久不见。您怎么也在这儿?”

陆知序的回答仍旧是淡淡的,他似乎对谁都那样儿。

“嗯,带我这不成器的侄儿来见见校长。”

温言轻轻“啊”了一声,眼里这才有了陆淮的存在。

陆淮摸着鼻子,不自在地移开眼神,生平第一次有些后悔。

后悔懂事太晚,后悔初遇太仓促。

而后来朝夕相处的那三年里,这玫瑰也从未低过她漂亮的头颅,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天气,她总是明媚的,盛开的。

甚至连要进陆家给他当家教,都是她主动提出的。

温言谨慎,提起这茬时,脸上还十分周全地带着一点点刻意演出来的嫌弃。

仿佛生怕少女心事被谁拆穿了去。

陆淮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看得懂温言骄傲底下藏着的小小企图。

他看着这玫瑰一点点如愿将自己栽种进陆知序的花园,他本也以为这花会按着花期一直盛放的。

直至十八岁那一年的冬天。

那时温言找到他,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她原本明媚的颜色像是被什么东西洗刷过,摧毁过,周身只剩下寡淡与冷清。

得知她开学压根儿没去京大报道后,陆淮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将人推在墙上,恶狠狠问:“温言,你他妈的是不是谈恋爱谈得脑子都不好了?多少人想进京大求都求不来,你这么好的成绩你说不去就不去?"

“怎么,书都不读了,真特么想给陆知序当金丝雀啊?什么年代了还玩金屋藏娇那一套?他要是把你圈起来玩腻了你以后怎么办?啊?”

陆淮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话刚出口就后悔。

眼前原本只是苍白的女孩儿,一瞬间宛如萧条了、枯萎了、凋谢了似的颓靡下去。

她的刺呢。

那个总是扬着下巴说“陆淮你少在这儿放屁”的骄傲的人哪去了呢。

温言无力地挣了几下,却很轻松就挣脱了陆淮。

他也本就心不在焉。

“少□□姑奶奶的心,我高二暑假就考了雅思交了资料,这半年只是在等offer下来而已。”

她眉眼冷厉,陆淮恍惚中甚至觉得看到了那个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影子。

但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温言这话一出来,他立时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陆淮恢复了点情绪,暴躁开口:“那你特么的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是怎么回事?怎么,演给陆知序看啊?他就不是吃这套的人!”

温言打断他的烦闷:“他不知道我要出国,没打算跟他说。你帮我个忙。”

“什么?”

“别让他找到我在哪儿。”

……

眼下陆知序拷问的眼神,简直让陆淮无处遁形。

他眼底有什么浓稠的黑意,一汩汩朝外冒着,看久了能把人吞噬进去似的。

“说话。”陆知序声音里少了点耐心。

陆淮眼皮一抖,张嘴就认了:“是我干的,温言出国前找我帮忙,不让你烦她。”

陆知序语气寡淡到了极致,声音像拢着山顶经年不化的雪:“陆淮,别挑战我耐心,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是问,温衡。”

陆淮汗涔涔地坐直了身子。

他瞳孔飘忽地闪烁,大脑里的弦仿佛被催至崩断边缘。

陆知序分明在试探他!

冰凉的心悸感如夏日乌云,遮天蔽日地罩住陆淮残余的勇气。

对陆知序撒谎的勇气。

陆知序修长手指仍旧敲着,很慢,很沉,无声却杀气腾腾的催促。

夏日的躁意黏在陆淮身上。

他额头渗出了汗,身体因焦虑而忍不住微侧,从面向陆知序那一面,一点点侧过去面向大门那头。

他几乎想夺门而逃了。

从温言告诉他这个消息那天起,他就早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他问过,看着婴儿床上丁点大的温衡问过。

问温言凭什么信他能从陆知序的拷问底下替她守住这个秘密!

温言坐在台灯底下,头也不抬地看着厚重的文献,语气冷淡又肃杀。

“又没让你把秘密带进棺材,替我熬过前几年。过几年他也就忘了。”

“那要是他不忘呢?”

鬼使神差地,陆淮问了一句。

温言笔顿住,纤细笔直的背影也跟着顿住:“不忘?不忘就不忘吧。”

“要是问起你你愿意说就说,反正也和他没关系了。”

许是温言那时候的语气太凉薄,又或者是因为英国寂静岭一样的傻b天气,总之陆淮那天周身发凉,凉得他心底下一阵阵浸着寒,当场订了票飞去加州晒了足足一月的阳光,把自己晒成个黑皮都没能化得开那股寒意。

可也是因着这股寒意,倒叫此时此刻的陆淮借着这寒,扛住了陆知序的审判。

就算要说,也该温言自己来说。

问他这个局外人算怎么个事儿。

陆淮猛地抬起头,学着温言那股劲儿,啧了声。

“你问我有什么用,温衡生父是谁,你有本事问温言去啊?”

话落了地,陆淮周遭无形的枷锁瞬间就是一松。

他看着陆知序那无懈可击的沉稳,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快感。

恶劣的,挑衅的,报复的快感。

看吧,在这个从小压制他的小叔面前,他陆淮也终于掰回了一城。

陆知序装吧。

陆淮知道,陆知序一定猜到了。

猜到他本人就是温衡的生父,猜到温言那个爱他如命的傻子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别人。

可猜到又能怎么样呢,陆知序不敢问,不敢求证,只敢来折磨陆淮。

人最怕就是有弱点,有了弱点,心肠也硬不起来了,行事也漠然不了了。

可他早干嘛去了呢?

温言最喜欢他时,他干嘛去了呢?

这世间也不是什么事错过了都有机会补救的。

于是陆淮笑眯眯站起身:“小叔您要是没事儿我可就走了啊?”

陆知序静默不语。

陆淮哼着歌儿,走到门口。

才听到压抑的,克制的声音响起:“林夏的东西,你一起带走。”

听得出来,陆知序嗓子都哑了。

陆淮几乎要笑出声。

他心情极好地朝下一撇,拎起那个透明袋,:“一堆什么粉不拉几的玩意儿。”

-

从陆知序那儿出来,陆淮顺手改了个微信名,然后给林夏发消息,说把东西寄给她。

林夏回得倒是快。

夏日芒果冰:【千万别!我最近剧组拍戏呢,都是粉丝送的礼物,我怕剧组乱给弄丢了。】

在逃爱情保安:【那怎么办,给你寄家里去?】

夏日芒果冰:【饶了我吧陆少爷,半年没回去了,还家呢。这样,你拿给陆迟风,他最近好像也在横店,我拍完戏去找他要。】

夏日芒果冰:【你这破名字怎么又变了。】

陆淮嘿嘿一笑,数条60s语音发了过去。

夏日芒果冰:【……你有种,我看到序哥哥都怕,要不是上次就在他那别墅附近搞的活动,又被私生追了,我才不会躲他那去呢。】

在逃爱情保安:【少扯,我们仨,陆知序对你最好,你怕他干蛋。】

林夏也来了劲,一个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陆淮索性蹲在别墅外头接起来。

少女甜津津的声音一连串冒出来,全是对陆知序的控诉。

“你知道个锤子,我小时候不是一直住我爷爷家吗,前几年有次爷爷带着林氏的人和序哥哥开什么会,好像跟陆氏要从林氏独立出去有关。总之是个特别特别重要的线上会。”

陆淮狂点头:“嗯嗯,然后呢?”

林夏:“我就在边上玩儿啊,看着那屏幕呢,全是公司里的骨干,结果你猜怎么着。”

“快说。”陆淮催促。

林夏压低嗓,神秘兮兮地:“序哥哥那头出现个穿吊带裙的小姐姐,刚看着个影儿呢,序哥哥脸色唰一下就变了,生怕谁看见似的,立刻退了会议。”

陆淮心里头一个咯噔,试探道:“可能就是谈了女朋友,不想让你们看见呗,这有什么。”

林夏嗤了声:“这是没什么。后来那群老家伙拿这事儿数落序哥哥的,他一声不吭,都接了。但有个中年男人,嘴上爱花花那种,说了句那小姑娘挺漂亮,结果没三个月,就被炒鱿鱼了,还是公司里的核心成员了。爷爷跟奶奶讲这事儿时,还满脸欣赏……你说说,以序哥哥那个记仇的性子,要是我哪天不小心惹到她了,这得是什么下场……”

林夏絮絮叨叨的,陆淮是彻底没心思听了。

他迷迷瞪瞪敷衍几句,把电话挂了,给温言拨过去。

他等了很久,就在他快没耐心挂电话时,温言才接起来。

只是声音很嘈杂,断断续续的。

陆淮皱着眉头问:“你在哪呢?”

“回嘉临了,怎么了?”

汽车的鸣笛声,夹杂着方言的大声交谈轰鸣而来 ,将温言的声音盖得七七八八。

陆淮只好捡重点的问,扯着嗓子喊:“我问你啊,你那时候是不是跟我说过一次,怀疑陆知序外头有人,所以不让你看他电脑来着……”

“——什么?”

轰隆一声雷鸣隔着手机传来,惊得陆淮抖了下。

他抬起头看看天。

京市的天空依旧灿烂、晴好,万里无云。

但倾泻的雨声、混乱的尖叫,夹杂着小孩儿惊恐喊妈咪的声音透过手机悉数传来。

信号戛然而止。

陆淮眼皮乱跳,连忙又拨回去。

然而只听见那句冰冷的“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操,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陆淮手指发颤从地上跳起来,却被肩后头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住。

“手机给我。”陆知序不知什么时候从别墅内出来了,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接过他的手机划弄几下,另一手打电话,“一白,叫技术部门现在加班,接过去查个定位。查到大概范围立刻发我。”

陆知序拿着陆淮的手机转身就走。

“陆总,晚上的慈善宴会还需要您出席致辞。”手机里传来李一白的声音,向来冷静的声线,此刻却有少见的急促。

陆知序不咸不淡嗯了声:“推了。”

而后径直挂了电话。

脸上仍旧是那副寡淡的模样。

陆淮看愣了,突然觉得这模样也不是全然的坏处。

至少这种情况下,比抖着手只会骂街的他强。

“操,小叔你去哪,带上我啊!”

“去嘉临。”

陆知序的嗓音沉得比陆淮方才听见那片风暴,还要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