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入梦四
谢怀砚想着想着眼皮竞越来越重了起来,而后沉沉睡了过去,他又一次做着那个有时妤在的梦。
谢怀砚当年在岁芜镇待了五天一-蓬羽山的山妖是解决了,但他还想查清楚究竟是谁放出这个山妖来历不凡的消息的,就在岁芜镇中待了几日。他讨厌与人接触,因此下山后就找了个客栈,在里边闭门不出地修行,这一修就四天,到了第五天,他体内魔力翻涌而上-一那是他的魔骨与他之间的呼应。纪云若也来了。
谢怀砚才想到这里就翻窗而出。
他背着剑,循着魔骨的指引下追纪云若而去。岁芜镇周围多山,谢怀砚朝另一座山上追去,他环着那座山搜索了几圈,哪里见纪云若的半分身影?
这时,不远处的山庙露出尖尖的一角,在黑夜里仿佛什么庞然大物似的,散发出一阵狰狞可惧之感。
谢怀砚原本要朝山下走去的,鬼使神差的,他顿住了脚步,缓步走近山庙,山庙逐渐在树林中显露真形,谢怀砚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然而,他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道耳熟而纤细的声音,谢怀砚闪身隐在黑暗中。
只见一身粗布的少女跪在破破烂烂的蒲团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轻声道:“只求山神保.….”
谢怀砚转身欲走一一人家求山神保佑,他听个什么劲?结果他才走了一步,少女的声音又穿透黑夜落入他耳中。她尾音里带着一丝颤意,谢怀砚猛地朝她看去。只见泠泠月色下,朝着山神跪着的少女鼻子红通通的,脸上泪水成行落下。“山神大人,我非故意打扰您清梦,只是我实在无路可去,无人可求,只望你能叫我借住一晚………
“阿爹将我卖给了莲城李员外做妾,我定然不愿。李员外的确家中富裕,家有良田千亩,铺子几百,可他竟已是五十有二,更何况他有十名安室……时妤越说越难过,低低的抽泣哽咽声在这空寂的山庙中响起,谢怀砚皱着眉头,却终究没出声。
时妤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神色悲悯的山神像,继续道:“我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若是…”她顿了一下:“若是不得真心人,那也可以得万千荣华一一但绝不是给李员外做妾安……
少女鸣鸣的哭咽声萦绕在耳边,谢怀砚站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她。时妤哭累了后蜷缩成一团,在山神像脚下沉沉睡去。谢怀砚这时候才缓步走出,他垂眸看着少女的睡颜,眼中神色未明。一阵风从山间吹入庙中,初春的夜风还是有些料峭,睡着的少女皱着眉缩了缩身子。
谢怀砚顿了片刻,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条不知何时放着的披风给少女盖上了。他就这么坐在她旁边看着她,不知不觉间已到天光微亮。刺眼的阳光从山庙破旧的窗户投射进来,时妤被那束光晃得眼睛生疼,她眯着眼揉了会眼睛后才从懵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然而,当她一看见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风又开始有些迷茫了一一这是谁给她盖上的?
时妤拿起披风,在山庙中找了一圈,却没看见任何人影。于是她放弃了。她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山神像前,诚挚地说道:“多谢山神怜悯。”说完,她磕了三个头才往外走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谢怀砚才从屋顶上跳下来。他抬眸看了一眼面色慈悲的山神像,冷哼了一声。时妤紧紧地抱着那件披风,她本要一路朝西走去一-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给李员外为妾。
但她才走到山腰,就被抓了回去。
阿爹带着全镇的男人过来抓她。
他们绑着她的手,像牵着一只牛羊一样牵着她往回走。那件披风落在地上,又被贫穷贪婪的村民捡起。谢怀砚看着那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沉默不语。这是别人的私事,他无权出面阻止。
虽然他一向不喜欢各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说法,可他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赠伞之恩,他也还了。
时妤被关在家中,不过半日,便来了几个女人,那些女人嘴里说着李员外多么有钱多么有钱的话,还说她命好。
时妤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任由她们摆弄。
她们给她梳妆,给她穿衣,直至最后,一个中年妇人忽然开口道:“孩子,你也别苦着脸了。都会有这么一遭的,与其嫁给贫苦的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还不如跟了李员外…”
时妤抿着唇没说话,那妇女叹息道:“要是你阿娘还在就好了…闻言,时妤的泪水"啪嗒”一声往下掉去,在深红色的嫁衣上泅出更深的红色。
要是阿娘在,她一定不会到这种地步吧……时妤不敢细想,越想越难受。
黄昏之时,时妤出嫁。
岁芜镇到莲城有很长距离,几名轿夫抬着轿子走在路上,一个媒婆走在轿子边,手中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走。
谢怀砚看着那顶在暮色中摇摇晃晃的轿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为何,他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轿夫抬得不太稳当,轿子摇摇晃晃的,时妤头上发冠上坠下来的红色的珠子一晃一晃的。
不知走了多久,那个媒婆不知看到了什么尖叫出声,轿子被啪嗒地摔在地上,一连串惊叫声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轿外响起。时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了一下就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了?”周遭一片寂静,静得时妤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呼的风声。又不知过了多久,时妤迟疑着要伸出手撩开帘子看看外头的情况,一只冰凉的手却忽然按住了她的手,一道宛如清涧溪水般干净的少年音传入耳中:“别看,你会怕。”
时妤顿了一下。
这道声音太熟悉不过了。
是那日她急匆匆赶回家的路上撞到的黑衣少年,也是后来把她从山妖口中救出剑客天才。
她听话地收回了手,红色的帘子就此封上。只听少年戏谑道:“苏家还是太放纵你们了,竞敢在路上公然抢人?”时妤没听懂这句话,但下一刻几道难听嘶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不知是在说什么。
少年却道:“少废话,今日我心情有些不大好,就拿你们练练手吧。”心情不好么?
时妤暗暗想,可他的声音里哪有半分不开心的情绪在?随后只听咻咻几道剑光飞出,再后来就是各种难听的鸣咽声和长剑刺入肉/体发出的声音。
不一会儿,谢怀砚再次撩开帘子,他垂眸看着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少女,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没事了。”
时妤微微抬眸,看向那只握着帘子的手一一少年的手生得很好看,骨节分明,青筋微勃,在暗红色的帘子的衬托下,愈发的显得他的手十分白皙。时妤盯着他的手愣愣出神,谢怀砚却以为她被吓坏了,他把帘子彻底撩开,上半身微微往前倾,朝时妤伸出手,柔声道:“走吧,我带你回家。”透过泠泠月光,时妤看了眼生得唇红齿白,俊美无双的少年,鬼使神差的,她朝他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很大,也有些干燥,掌心还有许多薄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的手覆上去的那一刹那,少年的身形僵了一下,时妤以为她会错意了,他根本不是要牵她的,于是她打算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她还没来得及抽出手,少年就握住了她的手,他微微用力,顿时将她从轿子里拉了出来。
这时,时妤才看见方才轿子外的是什么东西。地面上倒着一团团黑色的东西。那些生物正流着墨绿色的东西,见她久久没移开目光,谢怀砚解释道:“这些也是山间精怪,但是是修为颇高,以凡人为食的东西。”
时妤还穿着长长的嫁衣,很不习惯,要不是谢怀砚牵着她,她早摔了几次了,头上的发冠沉甸甸的,实在有些不舒服,时妤就伸出手碰了碰发冠,想要批发冠解下,但发冠被那些为她梳妆的妇女牢牢固定在她头上,她一时间有些解不下。
谢怀砚发现时妤的动作后停下了脚步垂头盯着她,他的目光很认真,叫时妤有些不太好意思。
时妤只觉得耳根生热,谢怀砚终于放开了她的手,他问道:“你要把这个东西拿下来么?”
时妤点点头,她赶忙用两只手一起解,但发现还是徒劳,根本解不开,还有些越弄越乱了。
谢怀砚盯着她看了许久,试探着问:“可要我………帮你?”时妤果断地点了点头,这下轮到谢怀砚有些慌乱了一一他只会杀人,这女孩家用的东西,他怎么会?
可对上少女满怀期待的眼睛时,他还是默不作声地上手了。他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但因为发冠连着时妤的头发,导致时妤疼得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嘶"了一声。
谢怀砚瞬间放下了手,他不敢再动。
时妤立刻道:“我没事我没事..…….”谢怀砚沉默片刻,继续帮她解着,他手忙脚乱地解了好久都没解开,这边好不容易解开了,那边又勾上了发冠,到了后边他直接用灵力固定住了解开的。“好了。”
谢怀砚双手拿着那顶沉甸甸的发冠,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疑惑:新娘子的头饰为何这么重?
他瞥了一眼时妤,暗道:这么重的头冠不会把她的脖子压断么?她的脖子看上去十分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一般。时妤拿过发冠,双手举高,将其“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宛如砸碎了她昏暗不堪,没有色彩的过去一般。
谢怀砚意外地看了一眼被砸在泥泞中的发冠,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此言一出,时妤就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了。”谢怀砚想起那夜在那座破旧的山庙中双眼通红的少女,她当时哭得那么可怜是因为没有家了么?
“我也没有家。”
谢怀砚脱口而出,说出口后,他心中又冒出了一丝懊悔。时妤眼中泪光闪烁:“我阿娘阿爹都不要我了,我没有家”说到“没有家"几个字时,她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无比。谢怀砚忍住想伸出手为她擦掉眼泪的冲动轻声道:“好巧,我也没有父母。”
一阵少女馨香扑鼻而来,一团温软刹那间环绕住了他。谢怀砚僵在原地,任由少女抱着他鸣呜哭个不停。他有些不理解,没有父母、没有家为何会叫她那么难受,可他还是迟疑着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
可他的手才挨到她的背,她的哭声就更大了,她抱着他蹭来蹭去的,蹭了他一身的眼泪。
等时妤哭累了才放开了谢怀砚,却见他的黑衣上深深浅浅的印着他的泪痕,她心中涌上来一阵愧疚来:“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谢怀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在时妤满含愧疚地眼神下,他只好抬起手,无数灵力在他指尖闪烁,下一刻,他的衣服就恢复如初了。
时妤惊讶地张大了嘴,真诚道:“你好厉害啊。”这由衷的赞叹叫谢怀砚脸上生出了些许燥意,他绷着脸道:“一般。”说完,他仿佛逃避什么似的往前走去,时妤赶忙提起裙子跟在他身后。谢怀砚走了好一会,时妤快要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冲她道:“你要跟着我吗?”他以为她没有家就不用送她回家了。
时妤有些拘谨地捏着裙摆:“不、不可以吗?”谢怀砚认真思考起了这个可能性。
他是要去报仇的,带着一个活人不太好。
况且,他树敌众多,加上母亲那边派来追杀他的人,带个人真的不方便。时妤鼓起勇气道:“我很好养活的,不挑食,略识一些草药,还会做饭、会捉鱼抓虾、还可以种菜,真的……”
时妤见谢怀砚长长久久的沉默着,有些急了:“很、很麻烦吗?”谢怀砚如实道:“有点麻烦。”
时妤有些沮丧道:“那好吧。”
那她能去哪儿呢?
阿娘的娘家也不知道在哪,她还会抓回去嫁给李员外吗?谢怀砚垂眸看着少女的头顶,心中有些不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改口道:“也不是很麻烦。”
时妤猛地抬眸,她眼中闪过一点光芒:“你是说,我可以跟着你了吗?”“嗯。”
谢怀砚想了想了,补充道:“你这件衣服太麻烦顿…”他还没说完,时妤就说:“这好办,你剑借我一下?”谢怀砚顿时握紧了剑:“你要做什么?”
剑可不是可以随便借给别人的东西。
时妤比了比手中提着的裙摆:“把它切掉。”谢怀砚疑惑道:"你会用剑吗?”
“不会啊。"时妤理所当然道,“那你帮我把它割掉?”谢怀砚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抬剑在她的裙摆上划了一道一一他把握得很好,恰好切掉了那截长长的裙摆,但没有伤到时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