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破(1 / 1)

许南清一听他笑就发怵,嘴皮子直上下打架,连声“奴婢不敢”都说不出来。

寒山月虽喜怒不形于色,可生气与否仍有迹可循,他平日里自称“本宫”,生起气来,便换作“孤”,笑意也会随之变冷,譬如此刻这般。

闷闷咳两声,寒山月嗓音略哑。

“说话。”

许南清战战兢兢,半晌吐出个单字。

“话。”

“呵,你倒也有几分脾气,不全然是泥人儿。”

寒山月似乎是气笑了,他缓步行至她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医治孔雀不是甚么好差事,孤好心救你,你却要这样报答孤?”

许南清盯他腰间挂着的帝王绿翡翠玉佩。

“那花孔雀,也是条性命,若能解决,于国,百利而无一害。”

正午日头复高悬,照得仅穿件单袄的许南清,难得有了些暖意,只是这暖意没维持多久,就被寒山月带笑的话语吹散。

“你可知,治不好孔雀,要人头落地?”

“奴婢知道。”许南清不敢抬头。

寒山月幽幽叹息。

“你既明知,这是条死路,又何必,要撞这南墙呢?”

两人僵持片刻,一直没吭过声的李公公出声调和。

“殿下,许是午间日头毒,小清热昏了头,而且小清新入东宫没规矩,您也是晓得的,奴才回东宫便好好教小清规矩。”

他安抚完寒山月,转头向许南清呵斥。

“殿下不叫你领这门差事,是心疼你,不想你趟这趟浑水,你怎就不知领情呢?”

许南清向来执拗。

“殿下美意,奴婢心领,只是东宫之中,除开奴婢,再无擅驯兽之人,而陛下要殿下两个时辰内推出人选,殿下若送上个草包,许会惹陛下不悦。

“将奴婢推上去,殿下只赚不亏。”

“你就非要与孤犟……”

寒山月身形一晃,险些栽倒,话语也戛然而止。

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公公好似见惯了寒山月情绪激动便发晕的模样,眼疾手快扶住他,从袖间摸出个白瓷瓶,倒出颗黑泥丸,恭恭敬敬递给他。

“殿下。”

许南清闻出那是颗带甜味儿的糖丸,不禁感慨古代太医多少有些真才实学。

方才听寒山月在养心殿自述,他没胃口,晨时没吃东西,又在东宫养心殿来回跑,耗能大,这会儿头脑发晕,八成是低血糖了。

寒山月半柱香方缓过来。

他扶心口冷笑。

“即使孤不推东宫的人出去,父皇也不会怪罪孤,顶罪之人千千万,原也该从那废物百兽处中选一个。

“不过你坚持要揽下,那好,孤领你去个地方,好生瞧瞧。”

见寒山月抬脚往外走,许南清没胆量吱声,垂头紧跟他后,不久便嗅到动物群居散发出的气息,以及浓重的饲料味儿。

她悄悄抬头,见“百兽处”黑字牌匾在上。

只是不知怎的,此处大门紧闭,徒留浓郁酒肉气息从缝隙飘出。

李公公服侍寒山月数年,极有眼力见,他不等寒山月吩咐,已然大力砸门。

“太子殿下亲至,陈掌事还不速速来迎!”

“吵甚么?”

门后传来道粗犷嗓音,还夹杂着酒嗝,“今个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我们兄弟喝酒吃肉!区区太子,怎配见我们掌事……等等,太子?”

门忽地大开。

手仍黏在门板上的大汉,见着寒山月一身袍,沾着酒沫的嘴大张,脸上酡红尽失,撒丫子往屋里钻。

“掌事,陈掌事!是太子,太子驾到——”

“太子又如何?”

高坐席位首座的陈掌事手持酒杯,“总归我们弟兄活不过三日,还管甚么太子!”

“父皇恩准你们这群饭桶活三日,孤可没如此好脾气。”

寒山月双手背在腰后,缓步入百兽处,嗓音带笑,却不难听出凉意,“陈明,当值还聚众饮酒,你说,你该当何罪?”

“殿下远至,微臣有失远迎!”

那陈明显然是个贪生怕死的,一见是寒山月亲至,方才饮下的美酒倏然化成烟,从口鼻散出,他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狼狈往寒山月的方位膝行。

“殿下,我们弟兄只是劳作得累了些,恰好在歇息,不是在偷奸耍滑,殿下莫怪!”

“友邦来的花孔雀拒食,而大朔三日后,要派使臣来,治疗花孔雀一事,迫在眉睫,事关朝廷颜面,你们还有闲思吃肉饮酒?”

寒山月脸上依旧带笑,只是话语后头那“吃肉饮酒”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陈掌事爬到他靴边,梆梆磕头。

“微臣知罪,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许南清瞧瞧觑寒山月脸色。

寒山月是个心思深沉,叫人琢磨不透的,每每听到人求饶,皆是副皮笑肉不笑,不为所动的模样,他不会,就喜欢听人求饶吧?

可他此刻脸色不太好。

至少没有她求饶的时候,那般有兴致。

不过不管怎么说,喜欢听别人的惨叫声,他还真是个变态。

寒山月听陈明求了半天约莫一炷香,方大发慈悲用靴尖拨开他脑袋。

“滚远些,酒气熏得孤胃疼。”

陈明愣怔片刻,随后当真如球一般,双腿内缩,手臂抱头,毫无尊严在地上翻来滚去,还边滚边唤“殿下饶命”。

“殿下。”

见寒山月没有要放过陈明,却也没有要直接怪罪,不过单纯耗费时间,许南清按耐不住,低声在他耳畔提醒,“陛下说的,两个时辰……”

寒山月被她呼气搅得痒,胃腹又闷绞,怒而踢陈明泄愤。

“滚起来,领本宫去瞧瞧那花孔雀。”

陈掌事额头满是磕出的鲜血,线一样落到眼内,他听出寒山月似是要不怪罪,血也来不及擦,一咕噜便爬起来,低着头连声称诺。

一路前去,许南清左瞧右瞄,看见铁笼或院内,各种各样活生生的动物,眼睛不由发直。

如此多动物,这儿莫非,是古代的动物园?

“作甚这样傻傻盯着瞧?”

寒山月胃脘空绞,阵阵作痛,正要逮着个东西出气,侧头见许南清这幅痴迷模样,莫名又发不起火来,只轻轻弹了她脑瓜,“没出息。”

许南清下意识捂了额头,察觉不痛,愣稍许方反应过来,他没使劲儿。

“伯俞泣杖”①那母亲力道轻了,孩儿却哭了的故事蓦地涌上心头,许南清忆起寒山月那句“熏得孤胃疼”,再瞧见他手搭着胃腹,她关爱生灵的秉性促使她多关心了句,“您胃还是难受么?”

寒山月回答精简,似是不愿多提。

“旧疾,不碍事。”

路都走不稳了,还不碍事?

“或许您可以用用膳,没准会好受些。”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②,许南清感觉他这胃病,就是不吃饭胃酸腐蚀弄的,但凡吃一点,都不至于疼到面色发白。

寒山月沉默片刻,缓慢扯了下嘴角。

“看你的孔雀去。”

陈明刚在地上滚了好几遭,这会儿行进步伐略显踉跄,他将许南清一路人领到间小黑屋前,示意手下拿出扃键,开了门口挂着的大锁,恭恭敬敬退到房门旁。

“花孔雀就在此处,殿下请。”

里头灰尘重,寒山月站在门前用香罗帕掩唇,仍是难以自抑呛了两声。

他恹恹往外退,示意许南清进屋。

“你自己看。”

许南清不必迈步入门,便晓得孔雀居住情况极为糟糕,她心中不由升起疑云。

“百兽处分明有不少空着的地儿,为何要将孔雀关于阴暗小屋里?莫非这小黑屋,是甚么功效奇特的疗养之所?”

陈明被她连珠炮的追问弄懵了,没胆量问寒山月,只敢低声请教李顺。

“李公公,这位姑娘是……?”

李顺接到寒山月“你看着办”的眼色,稳了稳心神,对许南清的身份只字不提,“她问话,你答便是。”

陈明拿不准许南清究竟是何出身,却很是上道,对她一口一个“贵人”相称,“贵人有所不知,这孔雀性情暴躁,唯有囚于这间小屋,方可不祸害外头兽群。”

许南清对“孔雀暴躁”一事略感费解。

她闲在家时,常用电视收看动物世界,里面有提及,孔雀是种温顺的群居动物,若非性命受胁迫,怎会伤害其它兽类?

她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门窗,眯了下眼方见孔雀垂首瘫在地上,躯体已隐约发臭,摆在其身旁的饲料也臭气熏天,显然是无法食用。

“怎可给孔雀食馊物?”

陈明双足抖动,似是烦躁。

“这孔雀不知好歹,什么都不吃,一直摆着,久而久之,不就臭了么。”

许南清以手为扇,撩了两下碗,眉头紧锁。

“孔雀又向来喜生食,不进馊物,而这餐食,坏了少说也有十余日,可孔雀到我玄元宫内,不过才十五日。

“若非你们不上心,孔雀又怎会半个月便一病不起?”

陈明倏然跪下,朝寒山月喊冤。

“殿下,这小女娘不过是嗅了下,便给微臣扣上怠慢大朔贡品的罪名,可三日后便是大朔使臣进京之日,微臣怎敢在此节骨眼上,生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定是这小女娘血口喷人!”

寒山月一言不发,只欲摩挲拇指常戴着的玉扳指,却摸了个空,少许方忆起自己将其赏给了许南清。

许南清听陈明措辞流利,不似临时编造,倒像早有准备,心如明镜。

“恐是你们不了解孔雀习性,将其与其它兽类混养生了变故,又一通胡喂惹了事,这会儿怕上头怪罪下来,便要以‘水土不服’之症掩盖罢!”

陈明原还垂着脑袋,不知见到了什么,忽地昂起头,一改伏低做小模样。

“小女娘,莫要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许南清道出的,无非入百兽处后,根据实情实景生出的合情合理推测,并无实质证据,不由噎住。

陈明三角眼掠过抹邪恶神情,小人得志般乘胜追击。

“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许南清直觉这无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③之争,下意识要找寒山月主持公道,却发现门外空空。

寒山月不知何时,没了踪迹,连李公公也消失彻底,宛若从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