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1 / 1)

寒山月人看着清瘦,重量却不轻。

他手指着关孔雀的院子,先是说了句“带走”,随后难耐眯了下眼,补上句“不要,叫太医”,便彻底脱力昏死。

全凭李公公与侍卫长配合着,寒山月才被安安稳稳送入马车。

“小清,还在这儿愣着作甚?”

李公公见自己辛辛苦苦,许南清却站在马车旁发呆,拂尘一挥,给她安排差事,“你去里头伺候,咱家将那孔雀挪出来。”

许南清念着男女大防,加之生怕自己伺候不周到,张口要推辞。

“公公,奴婢与您一道……”

可她话还没说完,李公公已经走远了。

无奈,许南清只好打帘入马车,点油灯去看寒山月的情况。

昏黄油灯下,寒山月白皙脸庞泛着绯红,宛若遇春化水的冰山,真真切切显露出他笑面虎毫无波澜底下,有血有肉的一面。

许南清悠悠感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果然除开主仆,再无其余纯粹关系。

马车前行,许南清原本想偷懒,在马车内找个位置坐下,舒舒服服歇会儿,却见那躺在貂皮上的寒山月薄唇翕动。

“母妃,不要走……”

他似是魇住了,来来回回念着这些个字。

许南清听寒山月呢喃半天,没得出其它讯息,只瞧着他脸颊嫣红更甚,双唇苍白,豆大粒汗珠自乌黑鬓角滚落,徒添好几分病美人的姿态。

见不得美人受罪,许南清默默伸手,探了下寒山月额头,烫得立马松开手。

果真烧得不轻,怪道胡话连篇。

古代缺医少药,寒山月又不让惊动太医,这样烧下去,怕是整个人都要不好!

念在寒山月方才出手相救的份儿上,许南清取出他袖中香罗帕,往一旁铜盆沾了水,细细盖上寒山月额头,试图采用最简朴的物理降温。

可寒山月猛地往内侧翻去,蜷缩成一团,只给她留下个落寞背影。

他不断念叨着早逝生母——惠妃。

“母妃,儿臣好冷……”

许南清见不着寒山月脸上此刻神情,仅听他哑着嗓子呜咽,莫名觉得他像寻不到回家路的可怜小兽,略感恍惚。

世人皆言“没妈的孩子像个草”①,骂人也专门挑“有娘生,没娘养”②来戳人心窝,寒山月从小缺失母爱,怪道会长成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大变态。

可纵使双亲健在,对子女无亲情,倒不若不在。

如她父母,眼中只有耀祖弟弟,没她这个女儿,人到中年,还拼了命地攒钱,也不过是为给不学无术的儿子讨媳妇。

他们甚至打着亲情的旗号,让已经成年的她,去洗青春期的弟弟贴身衣物。

听她不愿,他们愤恨咒骂后,竟强迫她将薪水上交,成为弟弟老婆本的一份,否则要与她断绝关系。

像这次她穿越异世,他们若是知晓,也并不会担心她在这儿是冷了饿了,抑或是被人陷害险些掉了脑袋,只会痛恨她不孝,穿越前没将银行卡密码告诉他们。

指望他们为她伤心,还不如指望她养的一屋子猫狗鸟鸡。

思及养在乡野的宠物,许南清心中猛地涌上股焦躁。

无人喂养,它们会不会出事?

不过乡野人烟稀少,她又向来不爱囚着宠物,三天五日见不着它们也正常,见她不在,它们自会出去找吃的,应该出不了事。

见寒山月肩膀一抽一抽,还发起抖来,许南清将披风盖到他身上,捣鼓起火炉。

寒山月这种城府深沉之人,想来强撑惯了,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不适,这不,都烧成这样了,还不愿就医。

她撞见寒山月如此脆弱的一面,等他清醒过来,怕是免不了被报复。

“吁——”

恰巧马车停下,许南清目送李公公与一众侍卫将寒山月搬进主殿,随后寻到关小花的铁笼。

她轻巧用扃键解开锁链,唤小花随她入东宫。

与其留在主殿听常正鄢呢喃,她不若在东宫找个位置,好好安顿小花。

毕竟从还没熟悉完的百兽处,乍一搬到东宫,小花身子又还没好利索,很可能会再度不适。

到底小花康健,与她生死有很大关联,还是谨慎些为好。

果真如许南清所料,孔雀小花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浑身羽毛炸起,眼睛瞪得溜圆,喉咙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尖锐鸣叫。

它在铁笼里来回踱步,爪子碰到铁笼边儿,“叮呤当啷”的,宛若焦躁不安的囚徒。

“小花别怕,这里没有坏人。”

许南清四处张望,确认这儿只有自己一个活人,轻轻提溜着小花的细长脖子,温声哄它入东宫,“来,跟我进去。”

小花爪子死死抠着铁笼,颇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③的模样。

“嗳哟,叫你进去,是带你换个地方住,又不是要将你拔毛炖汤,这儿人气儿是重了些,但也不是要害你,别怕,别怕嗷。”

许南清见温言相劝不起效,及时调整策略,开始发动美食攻击。

“小花,我观你肚子空空,肯定是饿了,里头有好吃的,你跟我进去,我就给你翻出来,好不好?”

小花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许南清的坚持不懈磨怕了,叫唤声小了不少。

在许南清接连不断“对,你做得很棒”、“再走两步”的鼓励下,它慢慢挪着腿,收起羽毛,步出早已解开锁的铁笼。

许南清领小花去灶台,给它挑了些还算新鲜的黄芽菜。

“乖乖,你慢慢吃,别吃太饱,要不待会儿不好休息,明天还有。”

小花埋头正吃得起劲儿,忽地昂起脑袋,死死盯着个方位,浑身羽毛再度竖起,喙大张,高声鸣叫。

“汪汪汪!”

烈风霎时自那暗处现身。

它龇牙咧嘴,犬吠如闷雷,对小花这擅闯东宫者发出咆哮。

想起来这儿临近偏殿,是独属烈风一只狗的地盘,许南清凑过去,低声劝它。

“烈风,小花仅是来借住几日,不是来抢你地盘的,你大度些,让个房间给小花暂时待着嘛,你是懂得谦让的乖狗狗,对不对?”

烈风爪子扒拉上许南清衣裙,“嗷呜嗷呜”地叫。

许南清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忘了给它喂食。

“等着啊,我这就给你做饭。”

迅速焖好一大碗青菜牛肉泥,许南清将孔雀小花领到一间单屋,给它放了水,拿条抹布替小花擦拭羽毛,再将布带出房间,轻轻放在大快朵颐的烈风旁。

“你们隔着住,平时相互见不着,应该也没啥事,到底是邻居,你多嗅嗅小花的味道,熟悉熟悉。”

“南清姑娘?南清姑娘——”

李顺尖细嗓音自远处传来。

许南清疑惑李顺喊她作甚,揉了揉烈风脑袋,叮嘱它别再欺负小花,扯声应答。

“公公,奴婢在此。”

李公公抹了下额间冷汗,连连伸手招呼许南清跟他走,“嗳哟,你在这儿呢,可让咱家一顿好找,快,快跟咱家过来!”

许南清看李公公平时挺稳重的。

“怎地这般急,可是出甚么事了?”

李公公一脸愤恨。

“嗐!也全怪那些婢女没用,竟然伺候不了殿下进药,叫殿下高烧不退,真要伤到殿下身子,陛下会降罪。”

……难不成她来了,寒山月就能喝下药?

许南清暗自腹诽,面上仍扯着笑。

“敢问公公,为何方才在百兽处,殿下不让请太医?”

“倒不是甚么隐秘事儿,说与你听也无妨。”

李顺将手中灯笼递给许南清。

“惠妃你可晓得?那是殿下生母,她缠绵病榻数十月,任太医各种汤药水一样灌下去,也不见效。

“最后,她活生生,病死在了殿下跟前。

“殿下当时虽还是个小娃娃,但也到了开始记事的年纪,每每临近惠妃忌日,殿下总免不了午夜梦魇,大病一场,可说来也奇怪,殿下越见太医,反倒好得越慢,便只好不再宣。”

许南清盯着红灯笼照亮的路。

“陛下可知晓此事?”

“知晓,如何不知晓?”

李公公目光四瞟,“前些年殿下梦魇归初醒,连陛下都认不出,拔剑便刺,幸而大内侍卫救驾及时,否则啊,殿下定是要被扣上‘弑君谋逆’的罪名。”

许南清深知好奇心害死猫④,欲点到为止。

“原是如此,多谢公公解惑。”

李顺却讲故事上了瘾。

“说起来,惠妃一事,陛下也有愧。

“当时陛下死守惠妃病榻,除开上朝,寸步不离,只是那个雨夜,怀着孩子的贵妃说甚么‘胎像不稳’,将陛下引了去。

“有太后压着,陛下又心系子嗣,便去了贵妃宫中,给她多分了个御医,见她情况稳定下来,即刻往惠妃宫赶,这来回不过一个时辰。

“先前还能说话喝药的惠妃,忽地吐了血,握着殿下的手,就这么去了。”

他蓦地将嗓音压低。

“事后太医院院使敛尸,说惠妃此状,似是中了毒,陛下震怒,在宫中四处搜查,连个人影儿都没找出来。

“偏生每查一回,贵妃宫中皆有人吞金自尽,国师特从慈恩寺赶来,上言惠妃斯人已逝,贵妃腹中胎儿要紧,陛下不疑有他,此事,便不了了之。”

行至正殿,李顺长长舒了口气。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今伺候殿下进药要紧,许姑娘,有劳了。”

许南清盯着乌漆麻黑的药碗,一下忆起李公公方才说的,寒山月从梦魇惊醒,向来不认人,连亲爹都伤害一事。

这会儿让她进去,是拿她当牺牲品么?

许南清自是不能坐以待毙。

她眼珠转动,心生一计,规矩福身。

“公公且慢,容奴婢找一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