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荔园(〇六)(1 / 1)

叛叔父 再枯荣 3868 字 26天前

按说那捕头乍听了叙白这番话,一时踟蹰不前,这林家与县令素有往来,他们家公子死于非命,少不得会闹到县令跟前去,若此刻放着疑凶不拿,恐怕县令追责,但贸然前去,又怕得罪了赵侍郎。

犹在嘀咕,听叙白又道:“才刚那些大夫伙计们说的话,也不可全信,老大夫们不过是嫉恨庾先生年轻却医术超群,在这荔园之中深受官府重用,受百姓敬仰,所以添油加醋说些话来,也是有的。”

“可是那些人皆是亲眼目睹庾家的伙计给林默送药,他们之后,再无人见过死者,仵作也验明那林默的确给人下过药,他们的嫌疑实在不小,若不先拿了他们,只怕说不过去。大人,旁的不提,您也是知道的,咱们县令与那林家素有交情,恐怕咱们在县令跟前也不好交差。”

县令的确难缠,叙白睇着他不说话,脑子里静静打算着。

捕头满面焦烦,“可按您说的,那位庾先生果然是赵侍郎的朋友,也是得罪不起,这真是叫人——还请大人示下。”

叙白昨日与庾祺会过一面,那还真是个怪人,三十不到的年纪,不但医术高超,还冷傲狷狂,听说自己是江宁县丞,一样对自己爱答不理,问十句只答五句,再追问便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之态。可他言语中又没提赵侍郎半个字,又不像是那倚势仗贵之人,想来是秉性如此。

这样的人现今少见了,何况在追名逐利的南京城?好在愈是这样的人,愈是讲理,只要有礼在先,人家未必会计较。

思及此,叙白转头说:“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你就不必去了,办得好办不好都是我担责,得罪人也是我的事。”

捕头连谢不迭,仍旧转回去看守初情现场,只叙白独往庾祺房中行来。

此刻满园中人都忙着议论案子,只这师徒二人漠不关心,趁这空子,庾祺正在屋内向杜仲讲解用药之别。

眼下正说道:“这些人病虽转愈,却是气阴两虚,肺萎劳亏,所以方子当以益气养阴为重。这其中各人症状又有不同,有心胸作痛者,倦怠乏力者——”

说话间走到门口,见有来人,是个熟面孔,并不理会,又折身蹒进屋内,“从来开方用药,最忌偷懒躲闲。人体各异,病虽一样,可各人所发之症却有不同,所以每个人都要把脉问症,对症下药,切不可因同病便同语。”

叙白在外听见,不敢贸然进门,先在廊下笑着作揖,“庾先生真是心细认真,怪不得赵侍郎如此信任先生。”

庾祺穿着水天碧二层纱袍,背着身只管慢慢收捡着桌上药方,头也不回,声调也懒,“屋舍简陋,无座可请,大人有事就请进来站着说吧。”

这样的冷淡轻慢叙白昨日就经过一回,非但不生气,反而莫名起了几分敬畏之心,尤其是对着他那双眼睛,说不清,那眼睛里仿佛藏着刀锋,时时有使人毙命的危险。

他愈发放低姿态,带笑进来,“论公先生是赵侍郎请来救百姓性命的神医,论私先生长我好些年纪,我是晚辈,不敢劳先生客气。此番前来叨扰,是为园东所发命案,不知先生听说了没有?”

庾祺倦怠地点头,“那么大的动静,不是聋子都能听见。大人不必繁叙,有什么要问小徒的就只管问。”

旋即向杜仲看一眼,杜仲便站上前来打拱,“大人可是要问我昨日下晌给那林默送药之事?”

叙白瞟着庾祺背影,笑道:“你既然知道,就请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随后叙白一行听杜仲细说着,一行慢慢踱着步。欲窥庾祺脸色,奈何庾祺仍是背身立在桌前。不过虽看不见神情,只看人站得略有些歪斜,料想态度闲适,并不慌张。

“既然这位杜仲兄弟承认曾给林默下过腹泻之药,小姐又与林默有些矛盾,那么庾先生,真是对不住,此刻令徒与令媛的嫌疑实在不能撇清,按律例,衙门该收押他二人——”

说到此节,庾祺方转过身来,目中含笑,钉在他面上却是冷冰冰的,使他没道理地打了个寒颤。

他只得又道:“不过依我之见,令媛令徒年少,未必吃得牢狱之苦,不如就收押在此处,现成有人看守,也在先生的照管之下,大家都能放心,先生看如此可好?”

庾祺原不肯,又怕相争不下,招来更多官中之人,没得横生枝节。只得稍稍点头,“行虽行得,不过我另有条件,这外头就有间空屋子,烦劳收拾出来,铺设好家具,叫他们就住在我眼皮底下。”

叙白一壁答应,一壁又问:“那我此刻去府上接小姐?”

庾祺打量他两眼,忽然笑着转过谈锋,“齐大人,我记得你虽年轻,好歹已是江宁县丞,问话拿人这等小事,何须县丞亲自前来?”

叙白心下一跳,笑道:“实不相瞒,我虽是县丞,可也受吏部考绩监督,先生是赵侍郎的朋友,我恐怕底下那些衙役莽撞,不会说话,开罪了先生。”

庾祺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却没再多问,只朝门外望一眼天色,“这时候天色已晚,鱼儿稍后就该歇了,大人既然肯如此以礼相待,不妨再多体谅两分,明日再去。放心,就算是鱼儿和仲儿行凶,他们也断不会‘畏罪潜逃’。”

叙白答应着出来,一路上思量,大概今日所涉他庾家亲眷,这庾祺态度中又比昨日多了股凛然之气,说是乡野之人,人也斯斯文文的,却透着股阴鸷。

也许做大夫的看的生死多了,所以眼睛里都带着点血光?

横竖此刻是明知山有虎,也须向虎山行,只得回去交代了捕头,派两个人先去将庾家看守住,以防万一。

次日九鲤睡醒,因昨日轿上跌下来的伤还没好,便往前院,绕过影壁,进了前头铺子里拿药。

这铺子一连三间打通了,只左面装着碧纱橱,隔出个里间来,是为日后庾祺在里头诊脉看病。新打的药橱送来了,占了满墙,九鲤最喜欢那些一格格的小斗子,紫黑油亮,嵌着小小的黄铜如意把手。

乡下家中也设着这么间药房,一样排列着这么些药柜。小时候觉得那些药橱真是高得出奇,但庾祺总能轻而易举拉出个斗柜,从里头抓出几颗红枣给她吃。她自己去偷吃时却总也找不到,斗柜外头没贴字,哪个是哪个,为什么庾祺都能记得清?

铺子还未开张,但开了一扇门,管家丰桥正背身坐在那门前,听见他呵呵在笑。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不知他坐在那里笑什么。九鲤捉裙蹑脚走到他身后,跟着他朝街对过望去,原来是街对过的酒肆开了门,老板娘正弯着腰搽偌大的酒缸呢。

九鲤直起腰杆,倏地扯着脖子向朝后头嚷,“青婶,青婶!丰桥叔又在这里瞧女人了啊!”

丰桥吓了个激灵,忙起身捂她的嘴,“小姑奶奶,别嚷!”亏得是个三进院,后厨隔得远,想是没听见。

九鲤咯咯咯地笑仰了腰,“您又怕,又要瞧,真叫人看不上!”

丰桥三十五岁的年纪,唇上留着一字髯,呵呵一笑那胡须便一跳一跳的,“我何曾瞧什么女人,我是在瞧对面巷子那两个衙役。”

“哪呢?”九鲤一听就好奇,够着脖子向外张望。

“喏,那不是?一开门就瞧他们在那里打转,天都没亮。唷,别是在蹲守贼人呢。”

“有贼?”九鲤更来了兴致,依次朝对过几家铺子细看,“会是谁家失了盗?是那家粮米铺?”

丰桥摇头,“我看多半是那家卖布匹的,往常早就开门了,今日到这会还不见人,大概是去衙门销案去了。”

“您净瞎说,既去衙门销案,就是拿着了贼人,衙役又何必还在这里守着?”

说话间,那巷子里又走出来个人,只见与那两个衙役说了几句,便眼望这头,人也朝这头走来。

九鲤不由得直起腰,“像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丰桥道:“荔园来拉药的?没跟车呀,也没见杜仲那小子。”

九鲤回想起昨日离开荔园之时撞见的那几个神色匆匆的衙役,心道不好,看来荔园果然出事了。不过官差为什么往家里来?

那三人渐近,九鲤不由得渐渐怔住,为首那个穿玉白熟罗袍外罩法氅的,身形怎么有几分庾祺的影子?

待他走到门前来一看,真是巧!他右边眉毛底下也有颗小痣,不过靠中间一些,皮肤也白,却不似庾祺的苍白,他是锦衣玉食堆出来的白,比庾祺年轻,约莫是二十岁上下,所以脸颊不似庾祺那般凌厉陡峻,稍显得丰腴两分,还有点稚嫩。

“敢问这是不是庾先生府上?”叙白只掠过九鲤一眼,朝丰桥打了一拱。

丰桥狐疑着点头,“是,你们有何贵干?”

倒是那两个随行的衙役,看九鲤看得呆了,丰桥见他二人只顾盯着九鲤,便挺身出来,将九鲤拽到身后,囫囵道:“有事就说,只管盯着人瞧什么?姑娘也是你们乱看得的?何况是我们庾家的姑娘——”

叙白扭头斜了眼衙役,笑问:“这位大叔,可否容我们进屋去说?”

“嗳,瞧你还算有礼,进来吧。”丰桥拽着九鲤让开,引着他们往二院去。

一路上九鲤还有些呆怔,只管扭头看叙白,不知道是不是他眉下那颗痣的缘故,她越看越觉他像二十出头时的庾祺,便忍不住多看两眼。

叙白紧随在他二人身后,实在没想到她竟生得这等相貌,又没有南京城闺秀小姐们的浮华之气,反多几分山野间的烂漫清爽之风。尽管他刻意管束着眼睛,偏来转去地环顾四周,却总有余光偏不离她身上。

再后头两个衙役凑在一处悄声嘀咕,“想不到庾家小姐是这等美貌,怪不得那日穿着男装蒙着脸,林默还是一眼看中了她。”

偏巧给九鲤听见,笑着挣脱了丰桥的手,倒走在廊下问:“你们也认得那位林大官人?他可怎么样呢?拉稀跑肚有没有把腿脚跑软?”

叙白蓦地有些不忍告诉她,却还是如实道:“他死了。”

“死了?!”九鲤大惊,难不成是她的药下得猛了?

不应该啊,那药虽见效快,可分量不多,哪会死人。哎唷不好!姓林的疫病刚好转,可别是体质太弱,窜稀窜得虚脱而亡?

她吊起眉梢,“别是跑肚子跑死的吧?”

叙白一瞬间在她面上见识了百般变化,不由得想笑,硬是忍住了,握拳在唇边咳了声,以正声色,“不是,是被人割喉而死。”

九鲤长吁了口气,“是谁干的?”

叙白轻道:“正要来问小姐。”

那丰桥在前听见,扭头一把拽了九鲤到身后,脸上露出轻蔑之态,“问我们做什么?你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们姑娘杀了人不成?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轮不轮得到你来问还是两说。”

两个衙役也跳出来呵斥,“不可无礼!这是江宁县丞,我们二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