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荔园(十四)(1 / 1)

叛叔父 再枯荣 3129 字 26天前

到那屋里,柔歌却不在房中,是小阿锦颤颤巍巍爬起来开的门。没想到九鲤说话算话,昨日才答应的事,今日就将药丸送了来。她自是感激不尽,不等九鲤坐定,便跪下去向她磕了两个头。

九鲤背着身尚未察觉,杜仲手快,立刻将人搀起来,近近地一瞧这小阿锦的面孔,便有点不好意思。

问及柔歌,小阿锦啻啻磕磕道:“这个时候,她,她大约到关小官人那头去了。”

几人便又寻去园东关展房中,路上九鲤见杜仲脸上血气未退,盯着他琢磨,后知后觉想起方才房中之事,便打趣,“了不得,回去告诉叔父,叫他先替你讨房媳妇要紧。”

叙白看了看杜仲,笑问:“怎么杜仲兄弟还没定亲?看年纪也当议亲了。”

杜仲推着九鲤,“去去去!你先操心你自己!咱们前后不过差几个月,你女孩儿家,当比我急!”

叙白又转问九鲤:“恐怕庾先生此次在南京长住,也是有意要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九鲤不喜欢答这话,朝前走两步,又旋裙掉身,倒退着走,眼望叙白,“那你娶亲了么?”

叙白摇头,张达接话道:“大人连亲也不曾定。”

她又问:“看你比我们长个三四岁,为什么你也还没定亲?”

叙白笑道:“虽说‘成家立业’,可我看来,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

“你都已经当了县丞了,还不算立了事业?”

叙白笑着垂首,张达代他说:“鱼儿小姐有所不知,齐大人的祖父曾官高二品,在朝廷举足轻重,相较之下,县丞之位在齐家就算不得什么了。”

九鲤点头,“噢,这就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慢慢说着话到关展那屋,见房门紧闭,敲了几下也无人应,不知哪里去了。小小个荔园,你来我去捉迷藏似的,又是白跑一趟,几人只得打道回府。

经过前头那竹林,业已日落黄昏,余晖散尽,天色半沉不沉,显得片小小林子愈发阴森。九鲤朝李家小姐跌死的那块石头望去,忽觉有点不对,那顶上压的符纸仿佛新换了几张,颜色比先时所见的鲜亮许多。

她奇怪地“咦”了声,踩着软润泥土爬上那矮坡,“难道李家有人进园来了?”

三人后跟着过来,“李家人来做什么?”

“这符纸比上回我们来时瞧着新。”她拾起一张来翻看两眼,扭头递与杜仲,“石头底下这几支香烛也像是才点了没几天,咱们上回过来见到时还不是这样,可不是李家有人进来祭奠小姐?”

张达道:“李家有人进来?怎么没听底下人说?”

杜仲嫌那符纸不吉利不肯接,倒是叙白接了去,细看那些曲曲弯弯的符文:“这是驱邪去祟的符文。”

九鲤凑着脑袋看一眼,又抬头睇他,“你认得符文?”

“我们齐家是大族,人口多,常到观里打醮做法事,看得多了,就认得一些。传言这园子里闹李家小姐的婴灵,有驱邪的符纸镇在这里也属平常。”他笑着将符纸依旧压于太湖石上,“先回去吧,天快黑了,露也重起来,你姑娘家身单体弱,若是在这园子里染上风寒,可不是小事。”

众人往小道上走,九鲤落在最后,又扭头看那太湖石,那纸上鲜红弯缠的符文在昏蓝暗绿中显得发黑,像浓烟里的一缕鬼魅,她仿佛听见林中有婴孩尖细刺耳的嬉笑声,鬼使神差地,便又悄悄取了一张符纸揣于怀内。

这一晌晚了,四人分头后杜仲才想起,竟未到厨房去提晚饭!亏得厨房那吴嫂不见他去,便将饭送来庾祺房中。他们回去时恰在院中碰见吴嫂打着灯笼,九鲤忙拉着问关展晚上不在房中,晚饭是送去了何处?

吴嫂摇头,“他的晚饭今日是卢家那媳妇来提的,谁知她给提到了哪里。”

“卢家媳妇?这又是谁?”

吴嫂撇着嘴一笑,似乎别有深意,九鲤顷刻会悟,多半又是个与关展牵连的女人。

不过听称呼是个成了家的妇人,怎么还和别的男人瓜葛不清?这世上的男男女女,真是说一套做一套,说起“忠贞不渝”来都是圣人,真要奉行,又是两码事。

她自琢磨着男女之道,听见庾祺在廊庑底下喊:“玩耍了这一日,还不饿?还不快进来吃饭?”

九鲤迎着他那背着光的模糊的身影笑着跑去,“不是玩耍,是做正经事!”

“正经事,哼,”他含笑转身,先进门去,“你们这正经事可做出什么结果了?”

她失望地摇头,吹了吹腮帮子,“没找着柔歌姐,什么也没问到。”

他轻蔑道:“白跑一趟,这不是去玩耍是做什么?”

案两端放着两盏烛台,照着五六样菜馔,他们吃的碗碟是自买的,锁在厨房的斗柜中,青花瓷配寻常的檀木箸儿,虽不及家里使的银嵌象牙箸精致,却胜在干净。

九鲤笑吟吟将三副碗筷摆在各人跟前,一面朝杜仲揶揄一眼,“也不算白跑,药丸送去了嚜,只盼着那个小阿锦白吃了咱们家的药,能好得快些,将来——”

庾祺吊起眉梢,“将来怎样?”

杜仲暗瞪她一眼,忙替庾祺盛了碗汤,坐下来道:“不怎么样。师父,那小阿锦,她到底要不要紧?”

旋即听见九鲤嘻嘻笑了两声,庾祺益发莫名其妙,“她不过素来身体弱,不要紧,多将养些日子就能好。”迎面看见九鲤在对过盛汤,躬着背,斜襟内露出半截黄纸,他端起碗递了下下巴,“你揣的什么?要掉在汤里了。”

九鲤低头一瞧,收起笑脸,将那张符纸摸出来递给他,“这是在林默院外头那片小竹林里捡来的,齐大人说是驱邪镇鬼的符纸,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拿回来给您看看。”

“齐叙白?”庾祺面无表情地剔她一眼。也是,他是主办这案子的县丞,去问证词,怎么能少得了他?真是想避也避不开。

他厌厌地将符纸搁在桌上,睨看两眼,“黄符朱漆,是驱邪镇鬼的不错。”

杜仲因问:“师父也看得懂符文?”

“见的死人多了,死人相干的东西自然认得不少。”

九鲤问:“黄符朱漆,是有什么讲究么?”

“朱漆就是丹砂,道家讲丹砂主阳,红为阳,黑为阴,神为阳,鬼为阴,神农本草上说丹砂养精神,安魂魄,杀精魅邪恶鬼,这就是寻常的以阳镇阴之符,凡枉死之人做法事,有这类符纸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会在那片小竹林里头拾来?”

杜仲接过嘴,“师父一向不爱问闲事,所以不大知道,这荔园的主人姓李,他们家几年前有位年幼的小姐夭折了,就是在跌死在那片小竹林里的一块太湖石上,听说死的时候只两三岁,是带她的奶母没留心。”

两三岁,正是学走路的年纪,庾祺记得初遇九鲤时她也差不多是这年纪,走得磕磕绊绊,一下撞来他腿上,索性就抱住他的腿仰头瞧着他咯咯笑。可巧他那时候十来岁,自以为长大成人的年纪,最是厌嫌孩童,所以不大理会她。

大概是如今不再少年,也养了九鲤许多年,此刻不再对孩子厌嫌,反而想到那两三岁的李家小姐,不禁动了点恻隐。

他捡起那符纸细看一会,“一会吃过饭,再去那小竹林里瞧瞧。”

杜仲想到竹林中那股阴森之气,不由得打寒颤,“夜里去?会不会给婴灵上身啊?”

九鲤朝他狠狠翻着白眼,“瞧你这点出息。”

杜仲待要骂她,斜眼看看庾祺,生生忍住了。没法,谁叫庾祺最疼她,家中谁敢和她争论高低?

饭毕未几,庾祺命杜仲点上三只绢灯,欲向那竹林去。走到廊庑底下庾祺接过只灯笼对着九鲤一照,道:“去添件衣裳,林中露重。”

九鲤非说不冷,拗了两句后,见庾祺脸色不好,怕他生气不带她去,便乖乖“噢”了一声,忙跑去东屋随便添了件长衫出来,和杜仲紧跟在后。

入夜后园中更无人走动,因如今不是住家的房子,经过的院子都不曾点灯笼,只偶有一两间屋舍内透着点烛光,天上半轮冷月,好似山野侘傺,萤萤鬼火。想是衙役或有钱的病人住的屋子,不然谁舍得大晚上的费这个灯油?

那些黑团团的草木中时不时窸窣响一下子,要不是耗子,要不是哪里来的夜猫。越走九鲤挨得杜仲越紧,与他并头搭脑地贴着,眼睛朝四下黑暗中瞟,心不觉提到嗓子眼,没想到夜间这园子里竟如此吓人,住着这么些人,却比他们乡下的宅子还冷清。

杜仲给她挤着,便悄声鄙夷,“你不是不信有鬼么?”

即便看不见九鲤也剜他一眼,信虽不信,也不耽搁怕呀,两码事。

倏地裙边像有个东西溜过去,蹭了她一下,吓得她灯笼险些跌在地上,忙跑上去紧紧攀住庾祺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