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连喷几口凉水,这卢家媳妇果然渐渐醒过神,放下了手坐起身。乍一瞧这么些人围着她,愣了愣,忙抓住一个就朝众人哭起来,“那竹林里头真的有鬼!我看见了!就在那石头后面,穿着红袄红裙,一声笑一声哭的,我听得真真的,是个小丫头的声音!”
有人忙问:“听着是多大的小丫头?”
“不过两三岁!”
“唷!那可不就是李家那小姐?!”
众人越说越是,九鲤听她们七嘴八舌说得愈发邪门,仍不大相信,自那床沿上坐下,握住卢家媳妇的手,“卢嫂子你别怕,你慢慢说,你是几时看见的?”
听这卢家媳妇说来,昨晚二更后,月色溶溶,她打着灯笼从那小竹林里过,冷风吹得林间叶子沙沙作响,陡地在那一片叶声中冒出嘻地一声笑,冷不丁吓得她手一抖,将灯笼跌在地上。
她定了定神,忙拾起灯笼来,在小径上侧耳倾听,听一会只是树叶沙沙的声音,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抬步要走,忽地“嘤嘤”一声,又像有小孩子在哭。她立刻想起李家小姐夭折闹鬼的传言,浑身汗毛倒竖,提着灯笼朝那太湖石的方向照去,恰照见有什么东西往那太湖石后头一缩!
“是条红裙子!”
卢家媳妇一把攥紧九鲤,九鲤也给她吓了激灵,“是不是天太黑,你看走眼了?是只夜猫耗子什么的也说不定。”
“不会!我看得真真的,是条鲜鲜亮亮的红裙子!一只小脚,红底白花的绣鞋。野猫耗子怎会是那个颜色!”
九鲤追问:“那你瞧见人了么?”
“我吓得差点丢了魂儿,还敢过去瞧?我提着灯笼赶紧就往林子外面跑!”卢家媳妇一面说,一面四下环顾,“她会不会跟着我回来?都说林大官人是个男人,杀了他也上不了他的身,得找个女人才能上身。正好我不就做了那替死鬼么?!这地方住不得了,住不得了,我得家去,我得家去——”
说话间,眼睛转到庾祺身上,便一把掀了被子,跑下床到庾祺跟前跪下,慌急地拉扯他的衣裳,“庾大夫,我是不是好了?求您去跟他们说,我的病好了,许我回家去,许我回家去!别叫这鬼丫头缠上我,我可不想给她做替死鬼!”
庾祺声音轻漠,“你的病的确好得差不多了,可放不放你不由我说了算,你要求只能去求衙门。”
他一面说,一面将一片衣摆从她手里扯出来,耳朵却在听众人热议。
鬼神一向跑得快,鬼神之说亦是如此,不出半日,卢家媳妇撞鬼之事传遍满园,众人言之凿凿,愈发笃信是李家小姐的婴灵作祟,先杀了林默,继而还要害人。也有反证,如若不是,这李家何必常派人来祭奠?那林中太湖石上压的符纸,难道不是驱邪去祟的道场?
这倒给庾祺提了个醒,可巧九鲤进屋来叫他吃饭,又见他坐在书案前,拿着那支残香出神。窗外天色早昏,乍起冷雾,暗夹细雨,洇得他脸色益发冷白,觉得他身上也是冰人的温度。
她蹑脚走到案前,拉拢了窗户他也没察觉,她又绕去他身边,也弯下腰盯着那支香看,“难不成这世上真的有鬼?”
说话的气呼在他耳廓,有点热乎乎地发痒,他拿余光瞟她一下,心怪她结识了陌生的男人也还是没长进,思想里仍没男女之别,又凑得这样近。
他不动声色地向那边扶手歪过去,趁势拉开点距离,睇着她一笑,“连你也信了那些鬼话?”
九鲤想了想,摇头,把那黄符掏出来琢磨,“我是不大信,可那卢嫂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要是没闹过鬼,驱它做什么?”
庾祺笑着点头,“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
“反过来想?什么意思?”
他将香丢在案上,又从她手里取下黄符,一并掷在案上,“或许正是这些东西迷人心智。”
九鲤一时不能明白,朝他扇着对迷糊的大眼睛。
他又是一笑,“我这两日在疑惑,倘或是李家祭奠小姐婴灵,既是血亲,那么首要目的,当为超度,而不是狠心镇邪驱魔。你不是说这些符纸和上回你看见的不一样?”
她忙点头,“是啊,上回我瞧见的是黄纸黑箓。”
“不同之处正在于此,黄纸黑箓是为超度,而这丹砂是为驱邪。李员外要是同他这夭折的幼女没什么大仇的话,为父之心,怎舍得女儿的婴灵烟消云散?”
“是了是了!”九鲤领会过来,连连点着下巴颏,“怪不得我总觉这些东西有些蹊跷之处呢——那照这么说,来摆这道场的就不一定是李家派来的,这人是擅作主张来驱散婴灵,要么他也撞见过鬼!要么——”
“要么,他想使人深信这园子有鬼。”
九鲤忖了一会,另生疑惑,“可闹不闹鬼的,与林默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琢磨起来就忘了吃饭,杜仲摆好碗碟不见他二人出来,便走到碧纱橱前来叫。
庾祺收了残香黄符,起身叫了九鲤出来,见她坐在桌前端着碗还只管发呆,不论什么随便夹起来就往嘴里送,便吭地咳嗽一声,“吃饭就认真吃饭,只怕走神岔了气,夜里闹肚子疼。”
九鲤回过神来嘻一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肠胃才没那么弱。”
杜仲忍不住嘲笑,“去年年关那阵,还有人吃多了年糕不消化,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累得人连夜抓药煎药闹到五更天才睡下——”
恨得九鲤打他,“你净记人出丑的事!”
雨雾昏昏中有人走来扣门,杜仲起身去开,原来是个衙役,送来一壶酒并几样精细菜馔,看样子不像是荔园所做。问过才知,是齐家有人做寿,下晌叙白回家去了,特地拣了些酒菜打发他家下人送来荔园给他们的。
杜仲回看庾祺脸色,见他没说什么,便接过提篮盒致谢,“敢问官爷,这齐大人几时回荔园?”
那衙役道:“听说齐家设宴两日,大概后日才得回来。”
杜仲点点头,阖上门进来,“这齐大人真是有心,回府一趟,还想着给咱们送酒菜来。”
有心人办有心事,庾祺看那酒却是玫瑰酿,不易醉人,口味甜淡,向来是妇人爱吃。四样菜馔有两瓯是清爽鲜香的时令野菜,虽不金贵,胜在新鲜。另两样则是两道荤腥,食材易得,却繁复难烧,四个碟子并作一处,不至于太隆重,又是男女的口味都照顾着。
张罗之人必定是个持家有道的尊长,绝不是齐叙白这样年轻的男人能周全的,不知这齐叙白回去家中对家人说了什么。
他想着便有些倒了胃口,放下碗起身进屋。
九鲤刚把碟子酒壶摆好,忙伸长了脖子朝碧纱橱内张望,“您不尝尝齐家的酒菜?”
里头传来冷气冷声,“我吃好了。”
她转来朝杜仲笑着吐吐舌头,也不知怎的,明知庾祺对叙白格外冷淡,她却偏爱同叙白走近,从前冯妈妈就说姑娘小子长到一定岁数,就爱与长辈对着干。她想自己大概也是到了这年纪,故意搛齐家送来的菜大口往嘴里送,嚼咽得分外香。
饭毕与杜仲在西里间的罗汉床上猜枚戏耍了半日,听见风雨琳琅,九鲤推开窗,和杜仲裹在被子里往外看。还没听见一更梆子响,已黑得一塌糊涂,廊下虽挂着两盏昏灯,也不顶用,仍是黑漆漆冷森森一片,倒是后面屋里大夫们聚众吃酒,闹了点人气出来。
九鲤将两条胳膊搭上窗台,一面喃喃自语,“那卢嫂子当真看见鬼了么?”
杜仲搭过话,“她说得真真切切的,我看不像瞎编。”
“我没说她瞎编,她没事编这瞎话做什么?我是说,她碰见的就一定是鬼?”
“不是鬼难道是人呐?”
九鲤咬着下唇暗忖须臾,唇齿渐松道:“兴许就是人,我才不信这世上有鬼。”
杜仲仍是疑神疑鬼,“你不信就说这世上没有?人卢家媳妇分明看见的,不然能吓得那样?才刚我去提饭,听见她们大屋里的人说,她怕得午饭带晚饭都没吃,整整一日茶米不进!就怕吃了上茅房又撞见鬼。”
“就算有鬼,白日里还会出来?”
“你瞧这天,阴了一日了,这会就黑得这样,还分什么白天黑夜?”
这些人胆子也太小了,九鲤心中不屑,“她这么不吃不喝,饿坏了咋么办?”
“饿坏了也不干你的事,你才和她说过几句话?”说着,杜仲嘿嘿邪邪地笑两声,“这园子里自有该心疼的人心疼她。”
九鲤连扇几下眼皮,忽然明白他指的是那关展,这卢家媳妇与关展私通,自然他就是那个该心疼的人。
可与他有染的人却不止这一个,他心疼得过来么?她鼻子里轻哼一声,眼继而望向窗外,倏地廊下灯笼给风刮得摇摇摆摆,颤得她灵光一现,想到某种可能。
她自在脑中筹谋,片刻后,朝杜仲乜着眼,“我和你打个赌,倘或真是鬼,我应你一件事,若是有人装神弄鬼,你应我一件事,如何?”
杜仲忖度后,有些踟蹰,“赌是赌得,只是你如何证实那到底是鬼还是人?”
“这个容易,抓个现行不就完了?”
他嗤笑,“是鬼岂能叫你抓住?你又不是捉鬼的法师。”
九鲤笑道,“明晚上你同我去,我偏要抓个‘鬼’给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