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迷离(〇八)(1 / 1)

叛叔父 再枯荣 6297 字 17天前

第28章双迷离(〇八)

九鲤垂着眼皮吃粥,暗中琢磨起那楚姓外乡人,上回李员外来园中说话,并没有提及这回事,想必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看来是还价太低。因问:“那姓楚的当时还了个什么价钱?”叙白说来也奇怪,“那姓楚起初还价一万两,李员外不肯,想要他再加两千,姓楚的反而又压到八千两,气得李员外甩膀子便走,说他是耍着人玩。”“这都是你派去打听的衙役说的?他怎么能打听得这么清楚?”杜仲蔑道:“要换我去,一定比他知道得还多。”叙白笑道:“这楚官人当日与李员外约在三彩街的白玉楼谈价,衙役是向白玉楼的伙计打听的。”

九鲤不做生意的人也知道,谈买卖当是你出个价钱,我还个价钱,磋商几个回合,最后敲定个中间的价钱,两边得利方可。姓楚的如此还价,要么不是诚心要买,要么是另有势在必得的主意。

因喃喃道:“未必真是这楚官人为了压价,故意将这园子变作凶宅?”杜仲在旁笑着插话,“嗨,这可说不定了,有些有钱有势的人不是就视人命如草芥么?有一回我与师父去一大户人家瞧病,亲眼见他们家打死个下人。这种事在那些有钱人府上常有,事后许他家几个钱,人家也就不告了。”她见那头说得有理,连连点头。

叙白笑着摇首,“据白玉楼的伙计说,姓楚的十分豪气,当日谈价便随身带着一万两的宝钞,还曾放在桌面上给李老爷过了目。凶宅人人忌讳,能出得起一万两银子,却为压这几千两就杀人,且杀的是在南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风险冒得只怕过于大了,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见这头说得也有理,九鲤一样点头。

可不管怎么说,姓楚的这人也是来历不明,且像专冲着这荔园而来,也当去探探他的口气。

思及此,她拖长了调子叹了声,“只恨我这会病着,叔父不放我出门,不然我们今日就该去会会那位楚官人。”

不但庾祺不放她出门,连叙白也不愿她出去,这时病还未愈,可别因出门又加重了。于是宽她的心,“不急在这一日两日,我派人打听过了,姓楚的寓处就在三彩街的缘居客栈,他是上月初住进去的,一个多月了还没走,我看他不买到这园子不会轻易离开南京。”

九鲤适才放心,谈谈讲讲间,不觉将粥与笋皆吃去大半。近午庾祺与众大夫巡诊归来,未至院中,远远见个穿沉香色圆领袍的男人从另一条翠阴密匝的岔路上走过,看那方向正是打他们院子那头过来的。虽没看清是谁,但这园中还会有哪个年轻男子穿得起那种衣裳?庾祺渐渐将眉心聚拢,本来随和的目光一沉到底。与他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较年轻的大夫,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姓鲍名显尉。这鲍显尉睐着他那脸色又冷淡下来,以为是哪句话得罪了他,忙拱手而笑,“我若是哪句说得不对,还请庾大夫指教。”他虽年长庾祺好几岁,在诸位大夫中却是难得的谦卑有礼,因而与庾祺讲医论药,并不敢小瞧他年轻,也不曾嫉他之才。庾祺亦待他与别个不同,虽一档话不多,却难得知无不言,坦诚相交。

庾祺见他误会,含笑摇头。过会忽想起他府上也有位小姐,好像与九鲤年纪相仿,先前还曾到园中来给他送过换洗衣裳。可巧,正好请教,“我记得鲍大夫家中有位千金,前一向见她进园来给送茶饭衣裳,听她言谈举止真是乖巧懂事,不知是怎样教养的?”怎么兀突突说到家务?鲍显尉诧异顷刻,旋即想起他那位伶牙俐齿的侄女,便笑着摆手,“那是在外头装装样子罢了,在家也是一样,和姊妹们拌嘴吵闹,何来乖巧懂事?我这一向到荔园来,也真是难得耳根子清净。”“令媛可曾定过亲?”

鲍显尉摇头,“定下了,只等夏天就要打发出阁了。”“今年?早了些吧?”

“这还算晚的呢,她今年十六岁,家里的表姊妹们差不多十四.五就出阁了。”

庾祺三缄其口,原想讨教些如何规范少男少女间来往的话,又怕叫人误会九鲤是个多不守规矩的姑娘。因此改笑道:“是不是这年纪的丫头都不爱听长辈的话?你说一句,她倒有千般道理等着来驳你。”“这也不单是先生一家之难,我家中两个女儿,小的十二岁,一样和她娘顶嘴。姑娘家,打又不敢狠打,骂也不能狠骂,不读书识字的倒也罢了,尤其是读过几本书偏又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自以为在书上学得万种道理,你那些过来人之言,倒成了迂腐势力了!所以我和她娘这两年都少说,嗳,还真别说,少说少管些,她们倒还听话些。"<1

原来凡养女的人家皆有此烦恼,青春年少的人,多少都有些反叛,也许鲍显尉这法子不错,少问少管,没人同她争,她也不必跟你对着干了。“我听说令侄是老太太带大的?”

庾祺点头,鲍显尉又笑,“这就更难了,祖父祖母疼起孙子孙女更是没边!何况做叔叔的,更不好管紧了,就怕对不起她天上的父母。依我之见,庾大夫该娶位夫人进门替你管一管,家中有能主事的年轻妇人,将来议亲时也要少吃些暗亏。”

将庾祺说得无话可答,只得言谢。

因说到议亲之事,不免探听起齐家,“园子里那位县丞齐大人,他府上的情形不知你清不清楚?”

“齐叙白?“鲍显尉笑叹一声,抑下嗓音,“说起来他们府上,那才是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他曾祖父乃是状元及第,祖父自幼读书,当年是三鼎甲出身,不到四十便入列内阁,曾做过两朝重臣。可惜当年′皇梁之变',齐老太爷因以煮豆燃萁之说劝谏新帝宽恕意图谋逆篡位的兄弟,后被新帝剥权留名,劝以致仕,将齐家遣回南京老家。”

所谓“皇梁之变",是说当年皇室争储之乱,那时当今皇帝还是皇太子,其弟丰王篡改先帝遗诏,意图篡皇太子之位,那封遗诏正是放在先帝书房的横梁上,所以民间戏称“皇梁之变”,也取黄粱一梦之意,取笑当年丰王想登基为帝不过是南柯一梦。

后来丰王败终,当今皇上正位登基,丰王与几十名亲眷皆被处死,素日拥护丰王的臣下也皆受牵连。齐老太爷当时替丰王求情,自然也不免遭秋后算账。“他们一家迁回南京不久,齐老太爷就病逝了,没两年齐老爷也跟着郁郁而终。那齐叙白还有个兄长,兄弟俩虽然都是正经科举出身,可因受祖父牵连,始终不得朝廷重用。齐家大爷现今不过在南直隶礼部担个员外郎的虚职而已,产叙白虽有实权,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丞。”

鲍显尉说完,不闻庾祺言语,睐目一看,见他似在出神,便一笑了之,“要说人品才学,齐家兄弟没得说,这回南京疫病,起先官府不闻不问,还是那齐大爷辗转托了其祖父京中旧交的关系,将消息上达天听,朝廷这才重视起来的。齐叙白虽是小小县丞,可素日为百姓争利,也没少得罪县令王大人。庾大夫若不图什么滔天权势,齐家倒是户好人家,虽然仕途受阻,可几代人的积攒,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得过。”

言讫见庾祺还在走神,便连声唤他:“庾大夫,庾大夫?!”庾祺回神,含笑点头,“多谢鲍大夫所言。”说话已归至院内,大夫们各自回房。庾祺理存完今日药方,坐在椅上稍歇,手指不觉在案上笃笃慢敲起来。回想方才鲍显尉所说的话,齐家竞是这么个齐家,往日只听说他们家是书香门第根基深厚,原来曾是两朝忠臣。不过齐家既得罪了皇上,现今仕途受阻,也算忧患遂绝,何况众人又都赞齐叙白的人品才学一一想到这名字,他又觉烦心,人大约是个好人,可就是叫人无从喜欢得起来。

这矛盾就像他既希望叙白与九鲤往来,又希望这往来无关儿女情长。他忽然惊察内心其实无非是想在他们的关系“将成难成"间,可以心安理得地立身。这何尝不是一种“小人之心"?

正觉得羞惭,杜仲提了午饭来摆在案上,在碧纱橱底下叫他。他誓出来一看,桌上只摆着两幅碗筷,因问:"鱼儿呢?她连午饭也没胃口吃?早饭就没吃,再没胃口也该吃些。”

“才刚齐叙白送来一碗粥和一碗鲜笋,说是他娘打发人送来给鱼儿的,做得倒巧,鱼儿吃了大半,这会吃不下了。”又是他府上,看这情形,只等荔园的事一了,齐家必有人登门拜访。既然他自己对这事始终打不定主意,几番权衡,饭后便修书一封,将叙白的家世人品说明,叫杜仲送回家交给丰桥,寻人带回苏州乡下给老太太,全权交由老太太裁夺。

杜仲离园半日,在家耽搁一阵,九鲤喊他不见人,便特地走进北屋来问,庾祺只说打发他回家送东西去了。九鲤见他坐在案后自忙,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吃午饭,更没多余话说,不觉失落,只得仍回房去卧着。近晚饭时候杜仲回来,走到廊下,被九鲤一把拽入房中,“你回家送什么去了?”

杜仲虽没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不过也猜到个八.九,“信中好像说的是齐家的事情。”

九鲤乍听得糊涂,“齐家有什么事好告诉老太太的?又不认得。”“就是因为不认得,所以才写信,好叫老太太知道知道齐家的门第家境如何,齐叙白此人又是如何。只要老太太有意,这事就能定下。”她在他嬉笑的眉眼中渐渐反应过来,心里倏然一声轰隆,说不清是惊是喜,更多的生气,不由自主垮下脸,“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那你愿意么?”

她不作声了,真说到这事,总是答不上来。有种焦躁的情绪,一颗心心被那太阳从背后晒得隐隐酸胀。

杜仲窥着她那副郁郁的神态,笑着坐到她身边,“我看你不会不愿意吧,你连人家亲娘的饭都吃过两回了,也回了礼,是不是好意思?”她一口气堵上心头,只管推他,“你快回房去吧!我刚见吴嫂提饭过来了,仔细误了你的终身事业!”

他终身的事业自然是吃饭,于是立起身,“你不吃?"<1“你去对叔父说,我没胃口!”

谁知庾祺并不来劝,那头自吃了。

捱到次日,早饭仍不吃,只吃了半碗药,百无聊赖地窝在榻上看雨,也在窗户上看见诸位大夫出院去巡诊。庾祺不爱挨着人走,落在人后头,撑着把暗黄绸伞,落叶一样的颜色,半罩住他的脸,露着个凌厉的下巴,不往这边看。她趴在窗台上,恨着吸溜下鼻子。

到午间杜仲仍来叫她吃饭,她分明饿得有点捱不住,却仍窝在榻上,坚持说没胃囗。

杜仲总算瞧出来,她这像是在同谁赌气呢。他稀里糊涂走回北屋,闷头嘀咕,“怪了,我又没得罪她一一”

庾祺坐在圆案前唤他:“你在说什么?还不快吃饭。”他坐下来道:“鱼儿又说没胃口,我看她是在和谁赌气。”庾祺挑起一侧眉峰,“写信给老太太的事,你和她说了?”“说了。“语毕,他两只眼睛转一转,笑了,“噢,别是害臊吧?听说姑娘议亲时,害臊起来有闭门不出的,不过还没听说连饭也不吃的。”庾祺简直给他那笑声恼得脑仁疼,便瞪他一眼,他忙敛了笑,老实端起碗来扒饭。

庾祺自也端起碗,一面兼菜,一面从门中望出去。九鲤仗着下雨无人走动,便不关门,可以斜望进屋内,门旁边是那张榻,榻上有一片茶色的裙角忘记收敛,想她八成是贴墙坐在那榻上,不知有没有缩头缩脑朝这屋里看。他故意抬高声音问杜仲:“那晚你们进关展房中,可曾留意到院内情形?”怎么突然说起案子了?杜仲一怔,努力回想,“进去时那院里黑漆漆的,只关展那屋里透着点光,就是想看也看不清。"他端着碗琢磨这问题的意图,忽地后怕,“师父,您是不是怀疑,我们进去的时候,凶手就躲在院内?”庾祺点头,一反常态,声音还是大,“你们在小竹林里与那柔歌纠缠了一阵,也没见有人从那院里出来。而你们进去时关展分明刚死不久,凶手是怎么从你们眼皮底下离开的?”

果不其然,九鲤在那屋里听见他们在说关展的案子,忙不迭从东屋跑过来,进门便道:“那凶手会不会是飞檐走壁从房舍后面溜走的?您不是说他只用一刀就结果了关展的性命,八成是个武艺高强之人,像侠义故事里说的那些?”庾祺略扬起嘴角,恢复了平常音量,“那是故事,世上没有这样高超玄妙的武艺。再说他根本不必飞檐走壁,只需躲在院子的暗角里,在你们进屋时再悄声溜出院去。"1

九鲤忖度着他的话坐下来,也端起一副碗筷,与杜仲相视,“我怎么没想到,是啊,当时院子里黑成那样,又有好几棵大芭蕉树,正好能藏身。凶手杀了人,本来要走,却听见我们三人在外面小竹林里争执,所以不敢出来。要是我们早进去一刻半刻的,没准关展就不会死了!”她扭头一看庾祺脸上平静的笑意,一面兼菜,一面不瞒地厥了下嘴,“叔父,您是不是早就想到这点了?怪不得张捕头急成那样,您却丝毫不急。“言讫顾不得素日的教养,狠狠扒了口饭。

杜仲在一旁默契地替她谦菜盛汤,也问:“您是不是已经知道杀关展的凶手是谁了?”

庾祺知道他们在林默的案子上尚无大的进展,而九鲤那性格又一贯是急躁要强,何忍再打击他们,便凝住眉摇头,“我又不是神仙。”九鲤喝过半碗热汤,终于缓过腹中辘辘,又恢复以往细嚼慢咽的习惯。庾祺睇着她吃,忽然柔声道:“往后不要拿不吃饭和人赌气,饿的是自己。”

这道理谁不懂?要是同别人赌气,她才不会如此孩子气。正因为是他,她拿准了他一定舍不得她挨饿。

尽管今日这“哄"的方式不够温情柔软,但也亏他想得到,利用她那份不由自己的好奇心,将她钓到饭桌上来。

两人默契地将信的事决口不提,像一切都没发生。从前常常也是这样,为点记也不再能记得的琐碎和他赌气,得他好言哄劝也好,严厉斥责也罢,总之她的目的,无非是要他不能漠视自己。听见庾祺还不知道杀死关展的真凶是谁,可叫九鲤宽了心,又有暖衣饱食,次日早上鼻涕就不见再流,药也不必再吃了。既已病愈,不好再耽搁,只怕落在庾祺之后,马上便梳洗换衣裳,领着杜仲去寻叙白,急着要出门找那姓楚的外乡人。

走到那边,叙白因不放心她的缘故,不慌不忙,一再问她大安了没有。九鲤见他安安稳稳坐在椅上,手中卷着本书,反去催促,“哎唷你怎么积粘起来?我自己好没好难道我不清楚?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我叔父开的药?卡父都许我出去了,你倒在这里磨蹭,到底是为谁的事?”叙白只得丢下书起身,吩咐人备车套马,三人寻访到三彩街的缘居客栈内。这缘居客栈装潢富丽,后院是栈房,外头四间铺面打通,设着二十张八仙桌,是专管吃饭的地方。因下着雨,又未至饭时,客人不多,不大嘈杂。九鲤走进去便隐隐绰绰听见个熟悉的声音,歪着脑袋朝左面一个逼仄的雅间内望去,竟是李员外那胖胖的身子坐在里头,正唾沫横飞与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谈事。伙计忙来迎待,问是吃饭还是住店。九鲤不答,暗拿胳膊肘将叙白拐了一下,朝那雅间内递一下下巴。

叙白望进去也瞧见李员外,便指向紧挨着的另一雅间,与伙计道:“我们吃饭,就坐那间屋子。”

三人随伙计进去,随便要了几样菜,便阖上门来静听隔壁说话。所料不差,与李员外谈事的正是他们要寻的那位楚大官人,略带蜀地口音,正悠哉笑道:“罢了罢了李员外,我看用你们江南话讲,您有些拎勿清。您当我外乡人消息就不灵通?我听说了,现今您那荔园出了两条人命案,而且都不是病死的,是给人杀死的!眼下这情形,您还来和我漫天要价?”李员外前头还当人不知道这事,要价要得振振有词,此刻听见人已尽知,脸色渐渐转得颓然,又尚有些不甘,“我原当你不是诚心要买,没想到你倒打听得一清二楚。既你是诚心心看中我这园子,那么好了,按你出的价,就一万两!”“您看看,您又′拎勿清'了,当初我出的是八千两,不是一万。“楚大官人笑着鼓在椅背上,一掀衣摆翘起腿来。

李员外当即瞪圆眼,当初那八千只当他是为赌气,谁知这会倒真按这价钱来谈。

楚大官人又一笑,“而且八千两只是闹鬼的价格,如今又闹凶杀案,可就不能再按八千算了。这样吧,我也不欺你,一口价,七千。”见李员外不吭声,他又悠然道:“做买卖全凭自愿,我不强人所难,我看李员外再回去考虑考虑,若考虑好了,我随时在客栈奉候。”须臾听见椅子吱嘎一响,想是李员外离席。旋即像是又进来个人,口音南北交杂,也夹着点南京话,“楚四爷,价钱压得太低,这李员外不会不肯答应?咱们来时可有交代,可一定要拿下这园子。”“放心,若说这园子闹鬼,那还是子虚乌有的事,有人信有人不信。眼下情形不一样了,是实实在在有人枉死在里头,寻常人谁还敢打这园子的主意?他姓李的就是想提价也提不起来。只管耐等着性子等等,不出半月,他一定再来找我。”

“也是,您楚四爷谈买卖,向来成算大。反正咱们耗得起,不急,不急。”旋即听见二人说笑着从雅间出去,九鲤三人也忙从这头出来,拦下那楚大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