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双迷离(十六)
庾祺捏起茶碗盖子,登时烟迷雾罩,发现看幼君有些看不清。只听见她慢条斯理的嗓音,“先生读不读史书?”他只微笑摇头。
她自顾自说着,“当年玄武门兵变,唐太宗杀死兄弟,后逼父亲禅位,先生以为他只是为了自保,还是早已野心勃勃?”庾祺仍笑而摇头,“我不懂政治,只懂行医。”“我的浅见,先生可不要笑话。凡涉利涉权就会有争斗,权和利越大,越是要斗得你死我活。"说着,她慢慢站起来朝窗前走,,“同室操戈算什么,人一旦争名逐利起来自然会六亲不认。”
她转身向他笑,“先生来看,从高处望出去,景致会格外好。”庾祺坐在原处不动弹,“这么说来,你承认是你指使蔡晋杀了关展?”“怎么会?"她轻轻噗嗤一笑,“他是我弟弟,虽有些没出息,也不会做生意,只知饱食终日,挥霍奢靡一-可他终归是我一母同出的弟弟。”庾祺没话好说,只是笑睇着她,越看越觉着真是好一个兰形棘心。他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我上来,是因为受人所托,还姑娘一件东西。”幼君定睛望去,是枚鱼形金佩,她走回桌前拿起来,想起这东西原是一半,另一半忘了搁在她房中哪个匣子里,合起来是“双鱼戏莲”。是当年老爹爹打的,怕姐弟俩争,特地叫匠人拆成两件。
她呆了一会,慢慢将这一半鱼佩收进怀里,眼一眨就有泪落出来。但她马上从容地抬手抹去了,“庾先生,还是要谢谢你。”庾祺默然片刻,笑道:“以姑娘的心计,根本谁都不用谢,全是你自己精明能干。我看姑娘将来,必定还会更上一层楼。”她的眼泪只管掉,笑也只管笑,像是两个人两张脸,“谢先生吉言。”庾祺不由得叹服,起身告辞,走到门前,她又喊住他,“方才见先生行色匆忙,可是在找什么?不知有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娘妆适时推门进来,“方才在楼下听先生是在找太苍街平安巷。”幼君面上的泪已搽干了,像他刚进来时一样,她永远缬着那点不朽的微笑,“太苍街我知道,这条街再往前走,头一个岔路右拐,那条街再走到头,见一座桥,过了那座桥就是了。说起来也太麻烦了些,不如我遣个下人给先生带路?”
“不敢劳动。”
庾祺拱手告辞后,幼君又走到窗前,片刻见他出了大门,往前头街上走了。倏起了风,那黑色的纱氅向后扬起来,一会就融进了人潮,再看也看不清了那人流中如浪花泛出来三个人,又踏进平安巷。日影正悬,巷子里也直晒着,九鲤拄拐走在最后头,叙白杜仲要搀她她不肯,怕拖累了他们。蹦蹦跳跳不觉疲累,脸上却也蹦出点细汗。更兼刚用过些饭食,肚子给颠得像是岔了气,她只得停下来“哎唷"了一声。
叙白听见声音马上回头,见她捂着肚子倒了根拐,忙上前看她,“是不是走得肚子疼了?该多在那馆子里坐上一会。”她皱着脸抬头看他一眼,“不好久坐,这是吃午饭的时候,那孟苒兴许叵家来了,要是过了饭时她又出门,又往何处寻她?我不妨事,就是岔了口气,走吧。”
横竖这巷子是条死巷,并无路人,叙白干脆打横抱她起来,“杜仲,你拿着拐。”
杜仲脑中登时想到庾祺说的“出格之举”,一双眼瞪得溜圆,“还是我来抱吧!”
“别费事了,没几步路。“他自抱着九鲤往前走,低头一看,九鲤一双眼睛同样瞪得溜圆,像只受惊后一动不敢动的兔子。他笑起来,“我这可不是趁人之危。”
她脸上一红,低着下巴“噢"了声,假装不以为意地望到别处,心中难免有点异动。
未几走到孟家院墙外,九鲤从叙白手上下来,接过双拐,隔着墙上的裂缝往里看,院中无人,只有两件男人衣裳挂在晾衣绳上,又听见几声男人咳嗽,想是那瘫痪在床的孟老爹。末了才看见孟苒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碗东西,正朝正屋走,想是给她爹煎的药。
她朝叙白点头,“她在家。”
三人叩了门,等不一会,孟苒来开门,一见是他们,像是闪躲地朝地上看两眼,在腰间围布上擦着双手,稍显无措地侧身让他们进院,“几位请在院中稍后,我正喂我爹吃药,一会就出来。”
九鲤跳到那两间堆放杂物的屋子窗外,从窗纱上的破洞往里瞅,里面净是残破的家具,特角旮旯插着几把桃木剑,卡着几个香炉,又塞着两个阴阳环和三清铃,果然不错,这孟苒的娘在世时的确是个女冠。她转过头,又看绳子上晾的那两件男人衣裳。叙白也正拉着那衣裳在看,上头打着几块补丁,太阳琰琰,可以想象在褪色之前这衣裳该是蔚蓝色。九鲤慢慢跳脚过去,低声道:“这衣裳不像是上年纪的男人穿的。"连庾祺这还未过三十的男人都不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叙白丢开手,同样低声,“也不是替别人浆洗的,这孟苒该是与哪个男人有来往。”
九鲤仰面又瞧那衣裳,渐渐想起来,上回来这家里见她盆里洗的就是这几件,当时洗出一盆泥浆。她颦蹙着眉,脑中忽然回荡来一句话一-“万三,你前几日回乡下是不是撞见鬼了?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成日间耷着个脸,你这是给谁看呢?″
她目光倏凛,旋即想到种可能,或许这衣裳根本就是万三的!所以他才会在外欠债。他原没有家人,自己开销也不大,借钱可能是为接济孟苒。她猛然扭头看向那正屋,又跳到正屋门前,歪着脑袋望进去,右边挂着片门帘子,里头想是孟老爹的卧房,听见孟老爹在问:“来客人了?是些什么人呐?“声音沧桑无力,想是病得不轻。
孟苒声音带着点笑,“就是来取活计的人,爹吃了药只管睡您的。”“噢一一"孟老爹仍像不放心,“你别是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了吧?”“没有的事,我姑娘家家会惹什么麻烦?您别瞎操心了。快趁热喝了吧。”“今日这药怎么这么苦啊?”
“您咳嗽总不好,我请大夫换了副药方。”隔会孟苒端着只空碗打帘子出来,看见九鲤站在门下,脚顿了一步,又慢慢向前走来,捉裙出院。
九鲤一直跟她跳到厨房门口,“孟苒姑娘,你爹病得很重?我略懂些岐黄之术,不如我替你爹看看?”
她把碗搁在灶上,低着脸摇头,“不用了,治得了病治不好命。“说完沉默着去舀缸里的水,刚舀起一瓢,手又顿住,隔会干脆将瓢一并丢回缸里,调转身来,“我想你们也不是来喝茶的。”
她胸口几回大大地起伏,低着头朝门走来,“万三是不是都说了?”九鲤正要张口,叙白抢先出声,“对,他都招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再来找你。”
孟苒将头低得更甚,九鲤看见有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砸去,一下觉得她又不似上回所见那般老练,终归还是个小姑娘。她心头一紧,便撇下根拐杖歪下脸握她的胳膊,“你别哭啊,你别哭啊。”
叙白两步走来,将她揽到一旁,冷声向孟苒道:“这时候哭是没用的,你还不快将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地细说来!”
孟苒抬起一张惊惶的脸,无措地四处看看,缓缓朝院中那破桌前走去,“我与万三是两年前偶然在街上认得的,那时我娘还在世,爹的身子也硬朗,家里根本不是这副光景,万三想来我家提亲都不敢来,怕我爹娘瞧不上他,我们那时还暗地里商议怎么才能说服我爹娘。”
她苦笑一下,“谁知变得这样快,娘没了,爹也摔成重伤,为救他的命,我和万三匆匆葬了娘,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请大夫。后来爹的命倒是救回来了,成日睡在床上,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为给他治病,家底慢慢就掏空了,还多是靠万三才支应下来。”
“我们没有定亲,一向都是私下往来着,就这么混到今年,前一段他忽然和我说有笔大买卖,要是做得成,不但我爹往后治病的钱有了,连我们成亲的事也能有着落。”
九鲤在旁坐下,声音不觉柔软下来,“是不是荔园那宗买卖?”孟苒抹着泪点头,“他们北方话叫拼缝',他替买主想法压李员外的价,买主给赏钱,还能从中拼点差价,算一算大概能赚几百两银子。可我们这样的身份,虽然认得李员外,却根本搭不上话,何况李员外是有名的悭吝,怎么会听我们的降低价钱?”
杜仲也坐下来,“噢,所以你想到你娘在世时曾去荔园内做过法事,你也学了点摆道场做法事的皮毛,于是就想出个办法,要到荔园去摆个道场,把那园子不详的谣言越闹越大?”
“闹大了没行市,李员外自然就肯降价了。从前我娘往荔园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去过,扮个道童儿,画符我也会些。”只叙白仍站着,“可巧你的邻居周嫂在荔园的厨房里当夜差,初五那天傍晚,你听她说身子不大爽利,你觉得机会来了,便主动说要替她去荔园当差。在荔园又发生了什么,能使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胆量杀人?”他的声音一贯温文尔雅,但孟苒仍被那冷丝丝的情绪蛰痛一下。她抬起头,面上泪水狼藉,渐渐回想起那个同样狼藉的雨夜一一起初雨下得不算大,天却黑下来有些时候了,厨院里的人早散得个干净,正是时候,孟苒提着早预备好的篮子朝小竹林那头去。也是万幸,因为下雨,园子里并没人走动,畅行无阻。
她走到林中那太湖石前,拾掇了原来摆的东西,先压上符纸,后点上香烛,跪在石头跟前拜了拜,“李小姐,我原不是有心要利用你,只是我家中实在艰难,只得借你造个声势,等回头我赚了钱,一定认认真真给你做场法事,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尽管托梦告诉我,我下回一一”“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有人说话。一回头,背后站着个男人,电光闪过,照亮他一脸的油光与坏笑。
孟苒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我,我我一-你是谁?”林默不答,俯身向前,一把扯下她罩面的布!倏地又一道电光劈来,原来是个脸生妙龄少女,姿色虽然平平,可胜在新鲜。也是该他的运气,本来下晌难得碰见个玫瑰花似的美人,偏偏扎手,着了她的道跑了一夜的肚子不说,还叫她给溜了!没想到茅房里出来,又遇见这女子,真是老天爷补偿给他的。
他嘿嘿一笑,“原来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我都听见了,这园子的名声本来就不好,要是给李员外知道你在这里摆弄这些东西吓唬人,他还不把你撕来吃了!”
孟苒忙跪在地上,“这位官人,请千万担待,别,别和人说!我这就走!”“走?下着雨你走哪去啊?不如先到我房里去,我正好有件衣裳破了,想寻个人替我缝补缝补。”
她一时没想别的,只盼着替他补好衣裳,他领她这个情,不去张扬此事。因而勉强随林默回到房中,屋内烛火未熄,她刚把门阖上,火苗猛地一抖,便给他由后头紧紧抱住。
不好!她欲拉门向外跑,哪里挣得过林默的力道。他掰开她的手,将人强行抱摔去床上,“今日已是赔了夫人,怎能又折兵!你只管从了我,我自有无限好处与你!”
她反手撑起来,他整个人却像座大山朝她压迫下来,根本翻不了身,也出不了声。后来她只觉得疼,除了疼一时也想不到别的,眼泪亦流得无知无觉。象而身上的疼还不算什么,要命是他贴在脸上的笑脸,像锥子似的扎在她心上!完了事他那张油亮亮的笑脸由狰狞变得餍足,坐在床沿上光着膀子,盯着她从床上滚到地上拾衣裳,“你叫什么?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孟苒没作声,颤抖着手将衣裳套上,脑中只想赶快逃离这间屋子。“不说?是怕我还是瞧不起我?"他弯下腰一把捏起她的下巴,“好,你不说我可就去告诉李员外了。”
她落着泪摇头,“我,我,叫孟苒。”
“孟苒,"他咂摸着这名字,泪滴在手上也不觉烫,“没听过这园子里有姓孟的女人。”
她声如蚊呐,“我是顶替厨房的周嫂来上夜的,她今日病了,我原是她家的邻居。”
“怪不得面生。"他丢开她的下巴,站起身穿中衣,“正好我饿了,你去给我煮碗面来。可别一去不回,我和李员外可是老相识了。”她简直不敢看他那双长毛的腿,忙将衣裳系好跑出来。路上想,这园子里现有衙役,要不要报官?
不行的,谁不知道在荔园能独居一间屋子的人都是有钱人,何况他说他认得李员外,必是有些家底。这样的人,就是官府也会向着他,没准告他不成,反落个夜盗荔园的罪名。
她搽着眼泪归至厨下,不敢不听,真格煮了碗雪菜肉丝面,临要提去时,给那刀架上的一排刀晃了下眼。那些刀面映着闪电,真是亮眼,她不觉走过去,抽出一把。带去防身也好,要是他又行不轨呢?就带着防身也好。面提到那屋,搁在饭桌上,林默却坐在床沿上朝她招手,“我在这里吃,你给我端过来。”
他竞像使唤家里丫头一样使唤她,口气理所当然,没有半点亏心和抱歉。她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端着碗过去,那双手太抖,一不留神洒了好些汤水在他前襟上。
过来一路,其实早已不烫了,可他仍然生气,斜瞪她一眼,“你故意的?”他一面吃一面说:“我不妨告诉你,多少女人想上我的床我还不答应,今日遇见你,该是你的福分。”
他像是饿狠了,吃得很快,呼哧呼哧好大的声响,令她想到圈里的猪,方才曾给一头猪压在身下,她不由得想呕。
“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姓林的是个什么身份,”他吃完了,把碗向旁一递,接着道:“就你这样姿色的女人,往常在街上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实在是困在这里没办法,哼,人饿极了还挑什么,有什么便是什么了一”她接过碗往桌前走,听他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讥笑嘲讽,不知哪一声笑变了调子,像瓷片刮在地砖上,听起来真是刺耳。她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魔,碗搁在桌上,便往怀里摸那把刀,摸到了,紧握住,突然回身便朝他脖子上一挥!他当即捂着脖子向床上倒去,口里“你你你"地惊骇个不停。割到脖子还能出声?她惊慌之下,怕他嚷,立刻跳到他身上去,就着那口子再往深处割!“他死了,他死了!我杀了人,我竞然能杀人?"她一面述说,挂着泪的脸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惶然,“我当时怕极了,想跑,走到门前我回头一看,地上有一串血脚印,我曾听人说官府可以凭脚印找人,我又走回去,脱下外头的半臂衫子,从床前擦过来,收拾了碗筷,拧着提篮盒,一路擦到门外去。”
“好在外头的雨是越下越大,我回到厨房,身上的血就都冲干净了。我在厨房里躲了一夜,以为会给人发现,没想到我走时也没人察觉。我先去找了万三,把事情告诉他,他也慌了,想了半日才想出个法子!他让我回去告诉周嫂那姓林的奸污了我,我是失手杀了人,他说周嫂也是女人,平日我们又要好,她肯定会替我遮掩!″
叙白因问:“那把刀呢?”
她听见他的声音,惊得肩膀瑟缩一下,“我原想扔,可不知道该扔去哪里,当时就带去了万三家,他让我把刀交给他去扔。”九鲤见她浑身抖得厉害,便握紧她两边胳膊,柔声道:“既然都已经同周嫂商量好了,怎么你与万三还要跑?”
她胡乱揩了一手眼泪,“你怎么知道?”
“上回我们到你家来,你在洗衣裳,洗了一盆的泥水,我想你与万三肯定跑到荒郊野外去过。既然跑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她哽咽道:“虽然和周嫂商议好了,可我还是越想越怕,万三也怕,所以我们就跑了。在山上躲了几日,我又放不下我爹,我怕我跑了他无人照料,所以就又回来了。”
凭她行事如何老练,到底只是个少女,说完这些便眼泪掉个不停,可至始至终她都是低着声,唯恐给屋里老爹听见。九鲤给她哭得心乱如麻,一把抓起她的手道:“别怕,只要你说的是实情,你就是为自保才杀人。衙门会酌情定罪,兴许就定你个无罪呢?不过在衙门里收押几月,等衙门查证清楚,案卷交到刑部,刑部批了,或许仍放你回家的。她呆了呆,含着两泡泪望叙白,“真的?”杜仲忙弯腰站到她旁边,“真的,又不是只要杀人就是死罪,杀人还分许多种呢,说到底你也是形势所迫。”
她也算看出谁才是"大人”,仍看着叙白,“真是这样么?”叙白没作声,九鲤发起急来,将他扯到一边,“倘或她所言句句属实,那就是林默奸污民女在先,她不过反抗,难道这也有罪?”他朝孟苒看一眼,“就算她所言非虚,可她杀人的时候林默已经了事,这种情形之下不好定论。何况定罪量刑是王大人和刑部的职责,王大人与林家一一她操他胳膊一下,“王大人是大老爷,你是二老爷,怎么都是王大人说了算?何况我听说你们齐家从前也很不得了,难道你说句话别人会一点面子不给你?你别事事和我叔父一样,他心肠硬,你难道心肠也硬?”他见她有些生气,只好一笑,“好,我答应你会和王大人据理力争,只是我与王大人的职权也都有限,终归还得交给刑部批核。眼下还是要先将她押回德门候审。”
九鲤只得点头,“这个我知道,不会为难你。”但心心里不由得替孟苒揪着心,上回王大人到荔园,听林家那些人的口气,可个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看向孟苒,她还在那里埋头哭,又不敢放声,脑袋重得要将脖子折断似的,眼泪只管往腿上掉,打湿了裙子,湿哒哒地贴住一片嫩软的白花花的肉,像砧板上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