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中仙(十一)(1 / 1)

叛叔父 再枯荣 5313 字 2个月前

第68章庵中仙(十一)

九鲤语气轻松从容,一说完就撇过身子去,没事人一般。堵得庾祺半晌说不出话,虽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也气得额角的青筋迸突出来,眼怔怔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半响。

过了一会,心头的气还是不得消,他又拍着炕桌角怒道:“你就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做儿戏么?什么叫他死了你也不活了,你是他齐叙白什么人?你用什么身份说这种没头脑的鬼话?!”

那桌子一拍,九鲤的身子吓得抖了下。不过经过昨晚上的事,了解他也是个自有他怯懦之处的男人,并不是无所不惧,她也就不像从前那般怕他了。她朝墙上的一副观音图梗起脖子,“我可不是说笑,起初不是您要我和他来往的么,又去人家相看,又和人家议亲,热火朝天地忙了一场,您倒来问我他是我什么人?什么人啊,还不就是未婚的夫婿曪,未婚夫婿若有性命之忧,我难道不该急?″

庾祺一把掣她转过来,“我没答应!”

“先想着要招他为婿的是您,这会不答应的也是您,什么事话都叫您说了,那我算什么?我是您养的猫儿还是狗儿啊?”他咬着牙关抑低了声音,“你分明知道我是为什么才不答应,我要说多少回才罢,齐叙白此人心思不端城府极深,他根本做不得你的夫君!起初是我错选了人,所以如今才要改和魏家相看。”

九鲤沉默了一会,两只眼睛在他眼睛里挖来挖去,忽然挖到些他深藏的大概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的念头。倘或她与魏鸿真是情投意合了他又当如何,难不成就能按部就班让他们定亲成婚?

不见得吧,大概他又要挑些魏家的不是出来,也说不适合。其实不论是叙白还是魏鸿,没什么差别,他也许只是要替她打算该做的打算,放着个大姑娘在家却不谈婚事,怕外人和她都以为他是别有居心。她有理由怀疑他只是打算,根本没想要结果,挑三拣四一年年地耽搁下来,最终她不得不因为"年纪大了"从炙手可热变成无人问津,好达到他心安理得将她留在身边的目的。

这想法真是专横又自私,她在心里冷哼一声。“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庾祺觉得她那目光钻到他心底里去了,颇有些不自在。

九鲤眨眨眼,不再看他,略歪下脖子,手指抠着炕桌角的木刺。她现在也懂了一点年纪大的男人的自尊和卑劣,其实这两点完全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拥有,“坏"是本能,却因为道德礼乐的教化,想维持一份体面的“好”。庾祺就是这样,是从小到大生活在他威严的阴影里,才把他“神化"了。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在心里责怪或是瞧不起他,反而另外有种亲切的感觉,觉得他终于像个人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庾祺看着她的手在撕桌角的木刺,露出一点未漆过的木头的土黄,他怎么觉得像是撕开他心里的一角?那规范装裹着的心露黑红色的血肉,欲.望从那一线缝隙中慢慢流淌出来。

他警惕起来,正了声色,告诫自己也告诫她,“你也要悬崖勒马。”“晚了。“九鲤抬起脸笑一笑,“我已经喜欢叙白了,您从小看着我,难道还不清楚我?叙白要不是有些城府和心计,我还未必喜欢他呢。再说不见得他接近我是因为我的身世,就是要害我啊,什么悬崖勒马,您也太过忧虑了。”庾祺听见那句"喜欢”便走近了一步,脸色怫然,“你再说一遍!”“怎的,您还想打我么?"她也把脸凑上去。恰是此刻,张达敲了两下门推门进来,站在门前笑道:“庾先生,稳婆还在外头等着呢。”

庾祺立刻呵一声,“让她等着!”

到底化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九鲤趁机溜了,随张达走出门来,“叔父的早茶还没吃完呢,咱们先出去和住持说一声。”张达忙拉着她走出院外,大松一口气,“我倒不是着急验尸,我是救你啊丫头!我再不借故闯进去,你真给你叔父打一顿怎么办?”原来张达在外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见他们争吵,前后一想不妙,哪位小姐家的长辈能容忍姑娘未定亲便同男人有私情的?若不是她和叙白还不算出格,否则早就挨顿打了。

九鲤料定庾祺不会打她,没所谓地撇嘴,“打就打曪,怕什么?”张达扭头看庾祺没跟上来,放心笑道:“我还真有些佩服你这丫头,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自己也得有些主见才好。为了齐大人,你敢违抗长辈的话,可见你和齐大人是真心。我看先生拗不过你,你再挺一挺他自然就答应了。二人说着走到停尸的僧房前,稳婆与两名衙役正候在门外,张达叫着进去,命两名衙役将棺盖打开抬出尸体。有两个小尼姑守在灵前,听见这话就问缘故,张达解释一番,两个尼姑拦住不许,忙去把净真和两个监寺老尼姑并慧心者都叫了来。

张达又向净真解说:“住持师太,验尸是为了查明凶手,这死者的情形都没查明白,我们上何处拿凶去?您瞧瞧,您这两个徒弟死活拦着不让验。”净真合十颔首,“阿弥陀佛,昨日庾先生已经验明了了意是胸前中刀而亡,不知还要验些什么?”

九鲤上前笑道:“师太,单凭致死的原因哪能查出凶手,还要找到更多的线索才好查,譬如凶手的杀人的动机。我们请稳婆来验,就是为了知道了意当时为什么会被剥去衣裳,可能凶手是因色杀人。”话音甫落,一个监寺老尼姑便呵斥,“胡说!了意是出家之人,怎能由你们拿这种霆秽之语污蔑?!了意已经死了,你们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何有脸面参拜我佛?你们不能验,还不快带了这婆子出去!”九鲤见这老尼姑生得嘴尖皮厚,不太像好说话的样子,便不理会她,仍和净真笑说:“住持师太,话不能这么说,即便验出了意师父受人奸.辱,这也不见得会有损她出家人的名节啊,她是被人所害,这有什么关系?纵然到了佛祖面前,佛祖难道不怜悯她,反而还要怪罪她不成?没这样的道理,要是如此,佛祖也不算得佛祖了,也不配那么些人来拜他。”那老尼姑愈发三尸暴跳,“你休得对佛祖无礼!你在世之人懂什么?就算了意不是出家人,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容你们揣测诋毁!”说得九鲤也冒起火,叉起了腰,“是不是揣测,验过不就知道了?”那老尼姑还待要骂,净真横手拦了她一下,语调平缓地和九鲤道:“还请小施主见谅,出家人向来持五大戒,这霆.邪之罪谁都背不起,更何况了意是比丘尼,触犯霆戒,比和尚们还要罪孽深重。小施主虽也有理,可人言可畏,了意已死,岂能再容旁人用污言秽语非议?若要如此,此案不查也罢。”九鲤不可置信地吊起眉,“案子不查,岂不放凶手逍遥法外?难道就不怕了意死不瞑目?”

净真瞥了眼棺材,合十道:“玄觉禅师说,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了意修行多年,相信她已参透佛法,不对此事执着,何以不能死不瞑目?”

九鲤前面的没听懂,可后面一句是听懂了,就是她们相信了意也对查不查出凶手全然无所谓。

她只得把眼转向慧心,想她年轻,大概不像这几个老尼姑这般不通情理,″慧心师父,你说呢?″

谁知慧心也合十道:“佛祖有云:“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请施主体谅。”伛得九鲤正要拔高音量和她们争辩,不想叙白先在门外发声,“佛有佛法,国有国法,不管几位师太的心是不是在西方极乐世界,只要身还在本国本朝,就得受国法约束。"说着,一面从人堆里走进来,“按律,凡人命案不可私和,师太再不让开,就是妨碍公务,本官有权拿人,拿了人一样验尸,这又是位必呢?″

一番话说得这班尼姑面面相觑,无可奈何。九鲤暗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扭过头笑问叙白:“你早饭吃好了?”他笑着点头,看着她这张笑脸,觉得她待他的态度又像从前了,不,似乎比从前还好些,眼睛里添些了些微妙的情愫。以为是昨夜那一次亲吻的功劳,听人说女人天性如此,生来就有两分欲拒还迎的本事。他想大概人说得对,益发觉得冲动未必就是坏,有时候非气盛冲动反而不能成事。他心里高兴,对众尼姑的脸色转得好些,“住持师太,请带着这些人出去吧。”

众人才刚散得干净,庾祺正好来了,仍是冷着张脸。张达感到空气瞬间又僵起来,少不得插科打诨说两句调和。

奈何庾祺根本不理会他,只在门前吩咐,“你们暂且出来,留下鱼儿帮稳婆的忙。”

两名衙役将了意的尸体抬出来放在块板子上,相继都出去了,顺带阖上了门。九鲤一看了意身上套着赞新的僧袍袈裟,只得皱着眉头帮着稳婆先解.衣.裳那稳婆一面念阿弥陀佛一面抱怨,“这叫什么事,还是头回给死人验身呢。”

九鲤好奇地走到她身边来,“这验身怎么验啊?”只见稳婆将了意的腿.拉开些,两指伸进去,微仰着眼在里.头细摸,“这个你小姑娘家如何知道,我说给你听,若是她前日受人所奸,里头必有留精,这会也干不了呢。”

九鲤看过医书,知道一些,翻起眼皮不屑地道:“这有什么不懂的,》黄帝内经《上说:'丈夫八岁,肾气实,髪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葵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不读书的人才不知道。”“看来姑娘比我老婆子倒懂得多。“稳婆暖.昧地笑了笑,旋即细摸半响,渐渐把眉头紧皱起来,“怪了一一”

“什么怪了?”

稳婆睇着她摇头,“无精。”

“这有什么怪的,那就是说她未曾受辱啊。”“可不对啊,她不是处.子之身。”

九鲤不由得骇然,紧盯着她,“你怎么知道?”稳婆一时不敢肯定,又摸了会,“凡是处.子之身的女人,里头就有层,膜阻碍着,一摸便知,我做了二三十年的稳婆了,应当不会摸错。“她收了手,蹲到一旁水盆边洗手,“真的,怪事,一个尼姑,怎么会不是处.子?”九鲤还在发呆,那稳婆已开门出去了,在门前回明了话,几个人都觉得奇怪,前后誓进屋来。庾祺又仔细查验一遍尸.体,的确在身上未找到什么抵抗留下的痕迹,尸体身上的斑痕只是死后自然形成,也表示死者未曾受辱。张达奇怪道:“那凶手解她的衣裳是为什么?难道是要在她身上找什么东西不成?银子?首饰?”

叙白摇头,“我看不像,即便是找什么值钱的东西,也用不着费事将她脱得精.光。再则咱们昨日也问过寺里的人,了意出门时没带银钱,她的钱袋还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我看凶手不是为财。只看那个香囊便知,凶手只怕比死者要有钱许多。”

庾祺看他一眼,未置可否,心下也觉凶手的做法不合常理,按说凶手杀人是在小树林中,虽有些隐蔽,可到底那时候天还未黑,常人都应当怕被人看见,为保万全,会免去一切繁琐的细节。可凶手不单费事脱.去死者身上的衣裳,还费力地把尸体转移到那块大石板底下,到底意欲何为?张达接过叙白的话,“既不是图色,也不是图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仇杀。”

叙白点点头,转问庾祺,“先生是何见解?”庾祺没理他,冷声唤九鲤:“鱼儿,说说你的意思。”“啊?“九鲤回过神,走到尸体跟前来,垂眼细看了意的脸,此刻这张脸上不做那些谄媚讨好的笑,从那未受伤的半边竞还真看得出几分美貌。她琢磨了半响稳婆的话,蹙额道:“要是仇杀,这了意的生平咱们就得查清楚,静月曾说,她是十四岁那年被住持带回寺里来的,你们说她在人家做丫头的时候是不是就不是处.子了?她的死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张达点点头,“眼下毫无头绪,凡有可能的都得查一查,我现就派人去她从前的东家打听打听。”

商议之下,几人先后出门。静月正从北边厨房里出来,见几人像是忙完了,便朝这头小跑而来。灰色的僧袍因她跑起来愈发显得空荡荡的,九鲤瞧见她,不禁想到昨夜那几个尼姑说的话,难道她真接任了典座的差事?她旋即走到廊下问:“你怎么打厨房里出来了?”“吩咐午饭啊,师父命我暂代典座一职。"静月往她后头瞄一眼庾祺,低声说:“你不是答应我要请你叔父替慈莲师姐瞧病的么?怎么,你想赖啊?”九鲤适才记起这话,嗤笑一声,“我才不是说话不算的人。“于是退后去和庾祺说了几句。

庾祺脸色虽难看,可既然已应承过,自当言而有信,因见叙白自往客院走,不想他二人又趁机会在一处,便说:“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原来寺中凡有些身份资历的尼姑都是独居一间房,屋子虽不大,却比睡大通铺舒服许多,慈莲的屋子在西面僧房的一角,紧挨大雄宝殿旁边的天井。静月引着他二人过去,还未进门,就听见门内翻肠倒肚呕吐的声音。静月敲了敲门,扭头道:“想是又吐了,不知道为什么,好些日子了,慈莲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大圈。”

一时有个小尼姑愁眉苦脸来开了门,三人进去,果然见侧面床上坐着个行动萎靡的年轻尼姑,

静月跨进罩屏内一瞧,低头瞅一眼床前的痰盂,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日去城里瞧的那大夫还是不中用么?”那服侍的小尼姑一样叹着,“可不是墨,那大夫说没什么要紧,大概是肠胃不适,抓了剂药,昨日吃了一碗,今早起来又吃了一碗,可早饭还是吐了。”静月枢着气跺脚,“没用的大夫,专会骗钱!”“我原就说不必看什么大夫,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等天气凉爽些了,我自然就能好了。“慈莲倚在床头萎靡不振地笑笑,声音因为虚弱,显得格外温柔。九鲤从罩屏漏洞的冰裂纹中望进去,一片灰色的帐子挂在月钩上,半圆的弘形挡住她半张脸,只看见她玉润的檀口和一个妩媚的下巴。须臾她将眼睛一瞟,看见罩屏外站着两个生人,便撩着半片帐子紧蹙着眉,“他们是谁?”

静月忙笑,“这位庾先生是有名的大夫,正巧他在寺里头查了意师姐的案子,我就请他来替你看看病。”

慈莲垂下手,半圆的帐子又挡住上半张脸,只见她两片嘴唇勉强微笑着,“我不是说了么,不用了,昨日瞧了大夫也没用,你请他们出去吧,我想睡会。”说着她便睡下去,朝墙隅规翻过身。静月没法,只得道:“人家进都进来了,就让人瞧瞧吧,你若不瞧,我只好去告诉慧心师姐了。”说得慈莲又懒懒地撑坐起来,“别告诉她,她原就事情多,眼下又出了了意这事,没得再叫她为我的事操心,我依你,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