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庵中仙(廿五)
庾祺含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九鲤忙收声,一听外面,那陈嘉也像才刚午睡起来,正朝小尼姑要茶吃。陈三奶奶那屋里还是没甚动静,自从昨日九鲤回到寺里来,总没见她,她那间客房老是关着门。九鲤一面坐下,一面悄声道:“按顾夫人的话说,自从您出事以来,她就像受了惊吓,索性闭门不出了,连吃饭也是叫小尼姑端到房中来吃。我看她是做些心虚,给您茶中投毒的人多半就是她。"<1“限下这倒不是最要紧的。"庾祺放下茶盅,仰头一看那天窗,站道桌上去,向上一跃,手攀住横梁,身子一荡便翻上梁去,又将那几块琉璃瓦盖上了,旋即轻巧落到地上来,闲适地拍拍手,复坐回来,“净真等人可有什么动作没有?3'她忙摸帕子给他,两条胳膊搭在桌上,歪着脸,“她们午间才哄走老太太,没那么快能想出收服我的法子吧?难道我看起来轻易就能受人摆布么?”庾祺轻轻一笑,站起身来慢慢踱步,“你再烈性,也终归是个女人,她们自己也是女人,在世上活的年头又多,很清楚女人的难处,尤其是个年轻孤女,自然很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样的女人。”
九鲤了然,所以即便有叙白张达在这里守着,他仍然不放心,要亲自过来守着。
这倒很好,眼下这种情形,他不能给别人看到,只能和她待在这间屋子里,也不知要待几天,反正他再不能躲开,她托住半边脸抿着唇笑。1庾祺掉转身来,见她笑着出神,猜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思。他是打着"保护”她的名义而来,又是不得已才要和她共处一室,自己终于摘开了一份“不应该"的压力,心底里难得对她的“痴心"感到轻松愉悦。<2忽然听见敲门声,九鲤忙敛了心猿意马,和庾祺相视一眼。他立刻将架子床移出来方寸,藏到墙缝中去,她则忙着把他吃剩的半盅茶倒在花盆里,将空盅叩在茶盘上,理着衣裙走去开门。
没承想门前站的是幼君,九鲤怔忪片刻,忙见礼,“姨娘,你今日怎么来了?”
原来顾夫人昨夜间托了个衙役去给幼君捎话,说青莲寺命案频发,住不得了,请幼君派车来接。幼君得知庾祺给人投毒害死的消息本来惊心骇神,连夜套了马车到庾家去,到门前一看,庾家却是风平浪静,连声哭也不闻,心下一合计,八成是消息有出入,不好冒然进去打听,又默然坐车归家去了。今日早起,特地到衙门去问彦大人,见彦大人支支吾吾满面踟蹰,便猜到此间有诈,这厢到青莲寺来一问顾夫人近日之事,前后一想,愈发相信这是个圈套,看来青莲寺的龌龊勾当到底是给庾祺察觉出来了。倒反过头告诉顾夫人,“我看这事不简单,夫人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只管收拾好东西跟我走,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顾夫人也是这意思,忙去把门阖上,“只是我却有些不好意思,想庾先生此前替我孩儿费心诊治,眼下我搬走了,把九鲤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寺里一一这青莲寺可不简单呐。偏他们家老太太午晌也走了,这年纪大的人就是不顶事,经不住人家证骗。”
“那是他们庾家的事。“幼君心下了然,不以为意地笑着,“这些事情本不与您相关,您不过是个香客,一不好事,二又不当责,这里还有不少官差守着呢,您只管安心搬到我家里去,等顾老爷从济南办完事过来接您。”一番话说得顾夫人心中虽仍有不解之处,却也活了几分,心道庾祺之死必有隐情,自己可别迷迷糊糊地在这里说错了话,反碍了人家的事,因此忙吩咐丫头收捡行礼。
幼君起身说要到九鲤房中来看看,当下打量九鲤虽是一身素服,眼圈也是红红的,却没几分悲恸情绪,她便含笑跨门进来,一句不问庾祺事,只道:“这青莲寺出了这么些事,是再难住得安稳的了,所以我今日来接顾夫人到我家去住。”
虽不问庾祺,却像在房里嗅到丝庾祺的气息,她满屋里扫过一眼,又没见人,只好回头问:“杜仲没来?”
九鲤阖上门来,有种被人看穿的尴尬,“他在家料理叔父的后事。”幼君浅浅一笑,“可要节哀。”
哪有笑着劝人节哀的?九鲤寻思八成她心里是明白事的,原本将青莲寺画地为牢,只瞒着这“牢"中之人,她日日在外头跑,又是个极聪明的女人,稍一想就能明辨真假,怪不得半点不为庾祺伤感。“姨娘将顾夫人接走也好,这寺里此时乱糟糟的,也不是礼佛的地方。”幼君把手搭在她肩上,朝北边睇一眼,“我知道陈国舅家的公子也在这里,此人一向仗着家里的权势目无王法,你们一个屋檐下住着,不免打交道,千万小心。”
九鲤心下奇怪,“姨娘也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有所耳闻。“幼君笑笑,“我走了,等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再到你家去拜见老太太。”
说着顾夫人那头收拾好了,也来辞了一番,九鲤送至廊下,便回屋掩上房门,走去床后说:“我看关姨娘的意思,好像已猜到咱们在这里作假,她不会出去乱说吧?”
庾祺从床后走出来,笑着摇头,“不会,关幼君不是多事的人,况且此事不与她利益相关。我看她早就知道青莲寺的勾当,也知道青莲寺背后有陈嘉这么个靠山,所以先前才言语晦涩。如今她见咱们也知道了,便提醒一句,好卖咱们一个顺水人情。”
“她怎么会知道青莲寺的事?”
“没什么奇怪的,她常与那些做大生意的老爷应酬,这种事在他们那起人之间一定有些传言。”
九鲤撇着嘴,“那她怎么早不和咱们说,害咱们费心去想。”“她应该也听说这是陈家兄弟经营的买卖,主动和咱们说了,岂不得罪了陈家兄弟?又于她没什么好处,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她自然不会做。”“虽然于她没什么好处,可看见有不平事还装没看见,这人的心也太冷漠了。“九鲤说完,想起关展,也不觉稀罕了,便摇头自笑。庾祺走到桌前来,见她有些闷闷不乐,随口开解道:“你总不能要别人都和你一样急公好义。”
九鲤斜上笑眼,“您不说我是好管闲事了?”他笑着沉默,睇着她看了一会,“你娘也是你这样,不过她行事比你稳重,到底她是常在宫中行走的人。”
九鲤趴在桌上笑嘻嘻望着他,“您还说没喜欢过我娘,瞧您,说起来好像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
他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轻呵一声,“少胡说!”她暗暗好笑,默默嘟囔,真是个连玩笑也开不起的老迂板!1庾祺瞥她一眼,见她脸上浮着不屑的神情,正要替自己辩白两句,谁知她忙把耳朵捂起来,下巴墩在桌上,“又来了,不过是说句顽话而已,少和我说道理。”
他无奈一笑,抚着她睡乱的头发,“那好,不说道理,说正事,慧心的案子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九鲤便将静月的话与池塘那头发现的车印细说给听,继而道:“静月说的这个男人与狮子桥那老太太说的穿着身形都差不多,我看就是一同个人,这个男人呢又曾去狮子桥找过妙华,所以我和叙白还有张大哥都觉得妙华与这几桩案子脱不了关系。不过我问过静月,她说妙华此人虽有些清高,不大理底下那些小尼姑,可一向与了意慈莲慧心几个的关系很好,没结什么怨,那您说她为什么要指使那个男人杀死几个要好的师姐妹呢?”
“其他的都只是猜想,先要查明的是那车印子,你说那条小路你先前从没发现过?”
“对啊,我前几日老在那荷塘边上逛也没瞅见,被芦苇掩住了,可见凶手对青莲寺周围的地形都很熟。”
“不错,这点从了意一案上也能看出来。“庾祺沉吟一阵,轻声呢喃,“静月说曾在夜里看见过一个男人,一晃就不见了一一”九鲤连连点头,“对,可见他对青莲寺中也十分熟悉,大夜里的他却能熟门熟路地藏身,寺里的尼姑点灯执火搜了大半响也没找到他。”他扣拢额心,“我今日想潜入青莲寺,特地在周围看了看,并无可潜之处,院墙筑得很高,也无可攀爬的地方,若此人身怀武艺,像我一样从后头的竹林借势而来,跑的时候可没那么容易,必会弄出动静来,不会发现不了他的行迹。”
“可不是?我听了也觉得奇怪,且那天夜里,净真命人把寺里的殿室屋子都仔细搜查过,确定没发现什么生人才敢命众人睡觉的,那个人就像鬼似的,凭空就消失了,大家连个影子也找不到,这才说是静月看花了眼。”正说着,听见敲门声,叙白在门外问:“鱼儿,你可睡醒了?”庾祺本不必躲藏,可一想,正该趁此刻听听他私下里都和九鲤说些什么,因而仍藏到架子床后头去。
九鲤走去开了门,迎了叙白进来,又阖上门,“张大哥呢?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
“张达还在街上带着人挨家挨户问前夜的事,我也问了几家人,却不大放心你一个人在寺里,所以提早回来了。“叙白走到桌旁坐下,抬头看她,“那几个老尼姑没来烦你?”
九鲤笑着摇头,“没有。”
“陈嘉呢?”
“我才刚还听见他在屋里向小尼姑要茶吃呢,这会像没听见动静了。“九鲤拂裙坐下,也不告诉他庾祺在房里,既然庾祺想听他们背地里说话,那就给他听听好了,反正暗恼的是他。
叙白一看她头发睡得有些乱,眼圈还有些红,配着脸上那股随意的笑,仿佛新开的花似的,脆弱却精神。他一看就有些痴迷住了,声音不觉低柔下来,像说悄悄话,“我才刚在街上看见关幼君的马车,想必她是来接顾夫人的?”九鲤点着头,顺手倒了盅茶给他,“她什么也没问,大概看出端倪来了,怕耽误衙门的事。”
“她在青莲寺外头,要知道实情也不难。“叙白稍一垂眼皮,抬起来笑笑,“不过我看她格外知趣不是怕坏衙门事,只是怕坏了庾先生的事。”她故意装傻,“有什么区别么?叔父要办的不就是衙门的事?”叙白又一笑,“区别可就大了。”
看来大家都看出幼君对庾祺有几分旁的心思,她心下不悦,“你觉得关姨娘和我叔父登对么?”
叙白只笑不答,默了须臾道:“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做晚辈的不好置喙,我劝你也不要管,咱们只管咱们的事。等青莲寺的案子结了,我就托人到你家提亲。”
九鲤笑起来,“你不怕我叔父不答应,你们齐家脸上无光?”他把手搭去她的手背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愿意,我就不算脸上无光,而且你肯坚持,庾先生迟早会依了你。”“要是叔父一定不依呢?”
“这也不怕,我已写信托京城的旧友打听全姑姑从前的事,一定替你找到生父,到时候你的婚事自然是由生父做主。”这位“旧友"想必就是昭王,她没说什么,只咯咯咯笑出声来,像鹦鹉唱歌似的轻盈松快,飘进庾祺耳朵里,却似在他腔子里点了把火。哪有那么容易,全善姮最会瞒事,当年在她府上住了那些日子,也没瞧出什么蛛丝马迹。他虽不把此话放在心上,可只听叙白如此无所不用其极,也足令他十分气恼。真是好算计,不但要夺走九鲤,连他替她主张一切的权力他都企图夺去!<1〕
他咬得腮角一硬,正欲闪身出去,偏又听见张达敲门进来,将两扇门大大向旁推去。“大热天的,关着门做什么?”说话揩着汗进来,抬腿坐在凳上,“我挨着把街上的人家都问过了,前夜下雨,大家都没听见什么动静。我看也是白费力,问这些人犹如大海捞针,不如回衙把人撒出去,满城查访那妙华的下落,找到了她,还怕找不到她那奸.夫?”叙白思来点头,“也只好如此了,一会吃过晚饭你就回衙去办,先查查城门路引,就怕她逃出城去。”
张达吃了盅茶,就有小尼姑来喊吃饭,九鲤却怕自己去饭堂吃了,放庾祺在屋里饿肚子,便说懒得去饭堂用饭,托那小尼姑将饭送到她房里来,又叮嘱:“多端些来,我饿极了。”
叙白一听这话,便朝房中扫了一眼,暗生疑心,面上却不显,仍同张达出去了。
众人散后,她一阖上门,庾祺就板着面孔走出来,“这下好了,有人要替你找寻亲,还要我这个叔父做什么?我看我也不必在这里替你守着了,只叫你亲爹亲娘来。”
九鲤呵呵一笑,忙装了个乖,“生恩哪有养恩大?我心里只敬重您。那我们的亲事您答不答应啊?”
“没商量!”
她淡淡一撇嘴,“那方才他说要上咱们家提亲,您要怎么应对啊?”“他齐家不怕丢人丢得大街小巷都知道,就只管来。“他冷笑着走到那边榻上坐着,朝罩屏外歪着眼,“过来。”
九鲤扭扭捏捏走到罩屏底下,就不肯再往前走了。“我叫你过来。”
她还是侧过身顿在那里,手抬起来抠着罩屏上的菱格,一面笑嘻嘻地瞥他。庾祺恼极了,觉得五脏六腑有股气在乱窜,总也按捺不下去,便欠身拽她。一用力,她扑到他怀里来,慌乱间又睇着他笑,“可不是我赖着您噢,是您自己要拉我。”
他本来马上要推开她,不知怎的又没推,竞摁她坐在腿上,一手还抓着她的手腕,“你不气死我不罢休是不是?"2她事不关己地翻翻眼皮,“谁叫您自己要躲起来听我们说话?本来噻,叙白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您不是自己找气受?”“你这张嘴一一”
他心慌意乱得不知该说她什么好,便一口咬住她的嘴巴。他早知道的,有些事不能起头,一但开头就没法收场,他愧疚不已。她却还在笑,他听得益发恼怒,索性把舌.尖.伸到她嘴里去,企图封住这缕轻悦的笑声。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