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梁界(〇八)(1 / 1)

叛叔父 再枯荣 5493 字 1个月前

第96章齐梁界(O八)

归到家中已过三更,阖家仍在等着,一听见敲门,众人便拥至仪门,雨青绣芝各擎着灯将九鲤上上下下照了个遍,唯恐她在外面有何闪失。庾祺一甩胳膊,将她掼进院中。九鲤没站稳,跌在地上,杜仲与阿祥忙要搀扶,不想庾祺怒声一呵,“谁都不许扶她!”众人皆吓得不敢动,又听他冷笑道:“你们还怕她有什么差池么!她自己都不怕,敢和人深更半夜跑到郊野地方去,还要去跟着人进京去,哼,她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你们还闲操什么心!都回去睡!”大家只得一步三回头,各自回房去歇。院中顷刻变得黑压压的,大概是年纪身份上的威慑,即便他没大打过她,九鲤也不免胆战心惊,她只得捂着胳膊自己爬起来,垂着脑袋望着他的黑色衣摆在风中摆动,像一面威严的旗帜,她一动也不敢动。

庾祺忽然揪住她后颈上的衣襟又往二院走,杜仲从未见庾祺发过这样大的火,劝也不敢劝,求亦不敢求,只得跟在后头眼睁睁看着九鲤脚尖点地走得规趣趄趄。1

正替九鲤提心吊胆,庾祺忽然回头摄他一眼,“你还不去睡跟着做什么?你是不是也想挨顿打?”

他忙不赢地掉头从院中过去,一阵风似的卷进屋,阖上了门,熄灭了灯。旋即“砰"地一声,东厢房的门也被庾祺摔来阖上了,九鲤这一路踉踉跄跄,终于跌进黑暗中,稍后才又适应了这屋里的黑暗,有片月光斜进窗来,看见庾祺黑色的影子逼到她面前来。

她这时候哪还顾得上胳膊疼,只想跑,他这回是真动了肝火了,没准真格打她一顿。

她拔腿便跑进小书房里,往书案后头躲,“我本来是想着明天一大早就托馆驿的人给您送个信的!我并不是不辞而别,只是我怕先告诉了您,您不许我去!”

庾祺转逼到书案一侧来,“你去京城想做什么?”“我想去找我爹,叙白说我爹有可能是当今皇上!”他笑了一声,辨不出息怒哀愁,只是种轻轻的嘲讽。噢,原来她要去找她那九五之尊的生父,做她金枝玉叶的公主,过她富贵荣华的日子,他给她的,她永不能满足。

就像他孝顺了老太太这十几年,她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她心里永远惦念着他大哥。

九鲤等了会,见他仍默不作声,不知在寻思些什么,她想到从前一提亲爹娘的话他就生气,大概是误会了,连忙摇头,“我不是、我只是想一一”“你想什么?你无非是翅膀硬了,想离开我了,所以你不惜冒着风险跟着个男人自私逃家。"他喉管里似飞着沙,声音有些颤抖沙哑,一颗心里也像管不住地要长出双手来,去扼住她的脖子。

她连声辩解,“叙白又不是生人,认识大半年了,还常在一处办案,况且他又是个县丞,知法守礼,断不会对我做什么卑鄙无耻之事。”“是么?你这么了解他?“庾祺的声音反而格外幽沉下来,听着仿佛还带着笑。

这时候他笑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九鲤想到叙白挨的那一掌,不由得胆颤,把声音一低再低,极尽认错的态度,“要是别人,我也不敢私自跟人走。”没承想这话反而愈发触了庾祺的霉头,听她的意思,叙白在她心里倒是个十分值得信赖的人了,不论他从前警告了她多少回,她也是信叙白信得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他背对着窗户上的月光,面目模糊不清,声音一度又冰冷下来,“从小到大,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轻信别人,更不要随便跟人走去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微微仰起头来,“看来我是白教你了。”九鲤待要分辩,他却一伸胳膊,将她拽到跟前,“要怎么教你你才能长记性?嗯?″

她此刻才看清他的脸,不过找她找了一夜,就似乎憔悴了许多,双眼也熬红了,似乎有什么将要从那红血丝里迸发出来。她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微小的发抖的影子,渐渐语无伦次,“我记得住,我一直记着的。”“不,"他望着她的嘴笑,“只有痛才能让你长记性。”话音一落,他就朝她.咬上来,咬.她的嘴,咬她的脖子。九鲤感到他的呼出的气,粗糙烫人,像烙铁悬在她皮.肤上移动,叫人猛地提起一颗心,屏住呼吸。

她听见“歘”一声,没了遮蔽,风丝拂到她心口上来,刚觉得冷,却又有点尖锐的疼痛,她想低头看,才发现是向后仰倒着,桌面贴在背上,很凉,但她也是此刻察觉了才觉得,因为身上火热。

她要费力将脑袋从桌上抬起来才看得见他埋在她心上的脑袋,觉得不安全,像迷了路,慌张恐惧。想拉他上来,来抱住她,遮挡天上的黑暗,她伸手在空中胡乱捞着,一声一声地喊“叔父”。

他偏不来抱她,以往的确太纵宠她了,对她有求必应,所以才养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天有几高地有多厚又有什么要紧,他不过是要她知道,她飞不出他这片天,她的性命是他救的,人是他养大的,她的血肉她的灵魂,哪一样不是他铸就?!他将她往下一拽,拽到书案边,朝她逼得更近,毫不留情地陷进她温暖的血肉里。<1

她在混乱中将眉头紧皱着,刚一出声他就来捂住她的嘴,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大家都还没有睡熟,稍微大声点都听得见。窗外蓝阴阴的天变得更模糊了,月亮像团灰迹印在窗纱上,在他身后,他的身影比天还黑,她背下的书案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她在海上颠沛,他就是她看得到却够不到的浮木。有泪沾在他手上,她不知道,他也给她的眼泪灼得一痛。她的脸被他的手遮住大半,一双汪满水的眼睛显得格外脆弱妩媚。渐渐他又被她哭得心软,揽她起来,抱她在怀里,一面狠狠鞭笞,一面温柔告诉,“你要听话,永远听我的话,记住没有?”

她看着他脸上的汗,发狠的表情,根本不容反驳,只能顺从地一再点头。九鲤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只是醒来发现是在自己床上。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个荒诞的梦。可是胳膊疼,抬起来一看,手腕上有一片淤青,是庾祺握的,小臂上也有片擦伤,是被他掼在地上摔的,不过抹过了药膏,腻腻的。她觉得底下也有些腻腻的不舒服,所以早早就醒了,走下床,感到一丝撕.裂的痛楚,不是梦!

“你醒了?”

猛地吓她一跳,原来是杜仲。她这房门没门,一定是昨晚庾祺抱她回来的。她红着脸,走到妆台坐下,回头瞥杜仲一眼,“什么时辰了?”“刚到辰时。"他走到跟前来,扳过她的脸细看,发现她眼睛有点红肿,昨晚一定哭过,“师父打你了?”

九鲤暗里一阵发臊,忙把脸调开,将梳子狠狠拍在桌上,“比打还要狠!”杜仲一脸同情,隔会道:“这也是你活该,你跟着齐叙白瞎跑什么?还想去京城?山高路远你跟着个男人,保不定路上不出什么事!”她觉得理亏,朝镜中瞪他一眼,“哼哼,你可算有资格教训我了。”“我这是为你好。师父昨晚上怎么罚的你?”问得九鲤一颗心砰砰直跳,现在她也记忆混乱,只记得庾祺的神情和以往太不一样,仿佛变了个人,不再温柔也不再冷淡,反而凶狠,要将她连皮带肉吃了一般。

她闪回神,回头剜他一眼,“你还有脸问呢?你怎么不想着替我说个情?”杜仲忙笑起来,“我原想替你说情来着,昨晚上我守在屋里半晌没敢睡,就等着师父打你的时候我好冲出来替你磕头讨饶。”简直放屁!要是大半夜没睡,会听不见点动静?这会还会跑来问?九鲤只管盯着他冷笑。

他摸了摸鼻子,反剪起双手,一壁往外走一壁道:“实在太困了,都是因为找你找的,昨天下午满大街跑,下回不许了啊。”九鲤咬着牙把梳子狠狠朝他背上砸过去。

隔会绣芝端水进来给她洗漱,也问昨晚庾祺是怎么教训她的,她只得胡编乱造,说庾祺先罚她跪,还不解气,后又拿戒尺打她。<2绣芝在那里嘀咕,“老爷房里有戒尺?我怎么没看见一-”九鲤忙岔开话,“老太太呢?”

“老爷仍叫丰桥送了老太太回去,你也真是的,不知把老太太急得什么样子,老爷这回打你也不冤,这么大的人了,说跟人走就跟人走,看你下回长不长点记性!”

一提"长记性"的话,九鲤脸上又禁不住红起来,昨晚的细枝末节她混混沌沌全记不清,倒是庾祺说的话犹在耳畔。一想起来,心里又是他那低沉沙哑的嗓音,逼迫着问她:“记住没有,下回还犯不犯?"她明明再三保证了不敢再犯,他也像充耳不闻。

她此刻方明白过来,他不过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折磨”她。恰好庾祺从铺子里进来了,在廊下不知问谁:“鱼儿起来没有?”九鲤脸上一热,忙走去把门关上,生怕他进来。怎么面对他才好?该生气还是该羞恼,或是该和他发脾气还是撒娇?自己也拿不定个态度。雨青在廊下回他,“起来了,郭嫂正服侍她洗漱呢。”旋即绣芝端着水走到门后来盯着她,她只得让开,把门开了放她出去,匆忙中从门缝里看一眼庾祺,他站在杜仲门前,穿着铜绿的袍子,那颜色绿阴阴的,她立刻又想起昨晚他的眼睛,从漆黑中散着贪婪的光,那光全照在她身上。他脸上好像有一道细细的划痕,在眼睑底下,像红线绣在白布上,格外显眼。雨青正对着他细瞅,“老爷这脸是怎么弄的?”好像是给她的指甲划伤的,九鲤想起来了,还不单划伤了他的脸,他背上想必也有不少被她扣掐留下的血斑。

庾祺抬手摸了下,澹然道:“大概是昨夜骑在马上被树枝刮的。”他朝门里看过来了!她一缩脑袋,又把门“砰”地关上了。雨青扭头瞥一眼门道:“八成在生气呢,老爷上回对她发这样大的火,还是她六.七岁上头跟着人家爬树掏鸟窝,这都多少年了。”庾祺笑着反剪起一只手,“难道不该罚?上上下下都纵着她,还了得。”雨青没好再说,拧着菜篮子往后头去了。

九鲤躲在门后,旋即听见庾祺稳重的脚步声从她门外走过,她又忙不赢跑到卧房的窗户前,双手撑着书案,看他模糊的影子从窗前经过。他竞没在此停留,她厥了厥嘴,有些不高兴。

后来早饭她也不出去吃,阖家对她的反常倒没多想,都当她挨了庾祺的诫饬,正同他置气呢。哼,她觉得本来也是!渐渐时近午响,昭王的船行到洛山驿,打发了人来叫叙白,叙白挂着包袱皮跟着走到船上,昭王见只有他一人,问起缘故,他便将昨晚的事回禀昭王,说完便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她不去也罢,反正陈嘉一回京,这事总要闹出来的,如果她真是丰王或皇上的女儿,都少不得要召她进京。"周钰说完盯着他的脸看,“你怎么咳嗽起来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昨晚在馆驿里遭了风寒?”叙白笑着摇头,“被庾祺打了一掌,有些伤了心肺,就是觉得胸闷气短,别的也没什么大碍。”

周钰扯开他的衣襟,见他胸膛上一记紫红的手印,眉头陡然一皱,“我怎么把这个疏忽了一一”

“王爷说什么?”

周钰垂下手,在船舱里踱步,“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当年全府大火,都察院的人在全府发现几俱男人的尸体,那些尸体是先被人一刀割喉而死的。”

“记得,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曾看过刑部的卷宗,那几俱尸体中,有两个曾受过大力的掌伤,震伤了心肺。"他回首一笑,“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庾祺所为,当年全府失火,是他从火场救了九鲤,将她养大成人。”

叙白凝眉暗想一阵,“兴许真叫王爷说对了,记得在荔园的时候,庾祺对刀伤似乎格外有见地,我本来以为做大夫的都有这本事,现在想来,其实不然,他可能不但擅医,还擅武。”

周钰笑着看他一眼,“也许这样的人才日后对我们有大用处,你可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记恨上他,说句公道话,你要拐走人家的小姐,他不打你打谁呢?“王爷放心,江山社稷与个人恩怨,孰轻孰重我分得清。”周钰走来拍拍他的肩,正要命人开船,不想忽见馆驿的差人领着个人从岸上急急跑来,近了一看,原来是他们齐家的小斯。那小厮上船便道:“二爷不好了!家里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昨夜家里的四时轩着了火,咱们忙了大半夜才浇灭,早上大家去收拾,竞发现一具尸体!太太当场就已经吓晕过去了!醒来也是疯疯傻傻的,大夫说要请个高明的大夫施针才能救回神智!”

一语将周钰也惊动过来。

叙白忙追问:“怎么会着火?是意外还是有人纵火?尸体又是谁?”“肯定是那庾祺放的火!昨日他从咱们家一走那轩馆里就着了火,这不是明摆着的?况且还有人证!大爷打发我来告诉您一声,问此事牵涉庾家,太太又有性命之忧,您看能不能暂缓入京,回家看看太太要紧,查明此案要紧!”叙白惊疑未定,一时没话,倒是周钰走来道:“既然你母亲病危,家出又了这么大的事,又牵连着庾祺,你就先回去,父皇面前我自会替你请罪。”原本皇上这回召他入京,是借详禀青莲寺一案对他嘉奖,要嘉奖他也不过是想给周钰一个面子,照此看来,自然也不会重惩陈嘉。如此奖赏错失也罢,反正也不是正看中他什么,他便告辞登岸,与小厮奔回家来。

回来看过思柔,出来外间一问叙匀才知,尸体是家里的小厮陈自芳,此人素日负责采买府里的日用杂物,他有个老婆专管厨房里的肉蔬采买,那尸体原已烧得面目难辨,是他这老婆通过他脖子上戴的一把铜锁辨认出来。叙白道:“昨日庾先生过来,是他在四时轩陪着?”“不是,昨日我在外应酬,也没回家,早上问下人才知道,是阿旺陪着。”叙匀坐在榻上揉着额角,“所以我觉得此事蹊跷,才命人将你叫回来,你想陈自芳既不陪客,跑到四时轩去作甚?家里谁没事会跑到那屋里去?再说庾先生同他无冤无仇,烧死他做什么?”

“我听说有人证证明是庾先生放火,人证却是谁?”“不是咱们家的人,是一个叫徐卿的大夫。早上姨娘到衙门报案,没过多久这徐卿也跑去衙门去,说是昨天傍晚他看见庾先生从咱们家角门上出来,行色匆匆,还丢了个火把在角门那巷子里。方才张捕头领着人过来到那巷中一找,还真找出个火把来。”

“那此刻庾先生呢?”

“人证物证皆有,彦大人也不好说什么,这会大概已下令去庾家拿人了。”叙匀说着拔座起来,要进卧房里看思柔,“我看这样,你先到衙门去一趟,和彦大人商议商议,案子的事先放一放,请庾先生到咱们家来替太太医治要紧。你记着,不要因为和庾家有些过节就对庾先生怀有什么私愤,更不要人云亦云,庾先生不是会轻易放火行凶的人,你好好和他说。”不消嘱咐,叙白自从得了周钰的话,纵然和庾祺有天大的过节也放得下,何况无非是点争风吃醋的小事,若因这点鸡毛狗碎就失了偏颇,他也白读了这些年的书。

他朝他大哥郑重点头,“大哥放心,我这就去请庾先生,先治好太太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