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齐梁界(廿三)
三人各自沉吟,九鲤支颐着脸,把眼睛转向窗外,看着来来往往的衙役,缓缓说道:“我要是陈自芳,我肯定不会去敲齐叙匀的竹杠,他饱读诗书,官场上什么风浪没见过,没准我唬他不成,反被他给治住了。家里管事的是太太和二姨娘,她们两个想是有不少体己钱的,我要敲肯定是敲二姨娘。”庾祺将一只茶盅衔在唇边,睇着她笑笑,“说得不错,陈自芳始终是个下人,你们要站在他的立场想事情,他无非是要钱,并不想得罪人,找齐叙匀要银子,大有可能讨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吃不了兜着走。而女人胆子小,经不起吓唬,这两个女人里,自然是要挑那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下手。”张达攒眉,“可是那凡一却讹了张缦宝。”“这不奇怪,凡一到了齐府来,二姨娘就一直在内院服侍生病的齐太太,少出二门,和他们接治的人变成了张缦宝,凡一能接触到张缦宝,自然就选择敲诈她了。”
九鲤不禁轻声嗤笑,“齐叙匀倒成了置身事外的人了。”庾祺放下茶盅,似叹一声,“未必。”
谈论这一阵也不过是猜测而已,要证明凡一和陈自芳的确是以这桩私情讹诈,就得在白云观内找到线索或证据。张达杜仲二话不说,趁天还不晚,自请往白云观去盘查。
临行前庾祺特地叮嘱,“不可张扬。”
待二人走后,九鲤替自己倒了盅茶,一面抿着茶水,一面端详庾祺的神色,隔会终于忍不住道:“您不叫杜仲他们张扬,是不是想替齐叙匀和二姨娘保全脸面啊?”
庾祺起身往书案后头走,“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倘或杀人的不是他们,平白泄露人家的私情做什么?连张缦宝还替他们瞒着呢。”九鲤搁下茶盅,自凳上转过身去,“敢做敢当,要是我,我情愿被人知道也不会受人敲诈。”
“等唾沫星子朝你淹来的时候,你未必这样想了。”九鲤半低下脸,静下心仔细想着模夕与齐叙匀的关系,永远藏在黑暗中的两张脸,不经意地视线相对也要马上避开,也许他们自己以为是互相爱恋,但是爱这东西看不见,在别人眼里,只会觉得他们是无耻相.奸。大概叙匀也是怕了,才会整日躲在衙门,他同时被两双炙热的眼睛逼得无家可归。
她想到她和庾祺,他此刻是不是也很无奈?将来会不会也要逃开?“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突然不说话了?"庾祺忽然抬头望来。“没什么说的。“九鲤失落地一笑,脚尖在地上碾一碾,眼睛只管盯着它看。隔会发现他走到跟前来了,她抬起头,眼里禁不住冒出委屈来,把脸向旁别开。
“又不高兴了?“庾祺摸她的脸,又怕窗户开着被人看见,只轻轻摸了一下就垂下手,笑道:“你看,只是想一想你就委屈得受不了,还说什么大话?到底几时才能长大呢?”
九鲤把嘴厥着,“长大就是要能受得住委屈啊?”他只笑,见个衙役从窗前经过,便叫住他道:“烦你到街上替我买些石榴来,这时候想必是有了?”
衙役忙答应着去了,他掉转身,见九鲤脸上总算笑了。“你是最喜欢吃石榴的。"<1
在乡下她吃石榴都是冯妈妈和丫头一颗颗剥在碗里,拿汤匙给她舀着吃,眼下跟前没人,庾祺只好亲自动手,像在贝壳里剔珍珠,一颗颗剔在干净的茶碗里,她慢慢捻着吃,吃到天擦黑了杜仲张达还没回来,他便请阿六送她回去。走到家门前天已黑净了,铺子关了门,星朗月明,巷子里一片银光,九鲤接过灯笼,打发阿六回去,自己誓进巷中,到仪门上来,正要敲门,忽见门旁有个人影冒出来。
她忙提起灯笼一照,原来是叙白,见他脸上有些呆怔,她不由得颦眉,“叙白,大晚上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叙白失魂落魄地嗫嚅,“我想给看样东西。”九鲤狐疑地点点头,把门叫开了,吩咐绣芝往正屋里掌上灯,引着叙白进去圆案旁坐了,歪着脑袋直瞅他的手。
他的手缓缓由氅袖中伸出来,往案上放了块寸如砖石的端砚,砚首雕刻着简洁的云纹,九鲤看这砚有两分眼熟,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只好着眼问他。“这是我大哥书房里的砚台。“他只说一句便顿住了,隔半响才把砚台翻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呀?”
九鲤移过眼,这砚台本是青色,向灯细看,底端有一片颜色比青色更深。她心里登时有种不妙的感觉,看他一眼,拔下头上细簪,铺了条白手帕在桌上,用细簪轻轻挂着那一片深重的颜色。
果不其然刮下些粉末,倒上点水融了,沾一点在指腹,对着灯一捻,竞是鲜红的颜色。
“是血。“她蹙紧额心,“这难道就是砸死陈自芳的凶器?”叙白不论是否,却拔座起身,告诉下响因发现他大哥手上似乎有些红痒,想起她早上说的关于夹竹桃毒性的话,便对他大哥起了疑,因而等到天黑之后,特地走到归雁斋查看,这才查到了这块砚台。“我拿不定主意,只好来问你。”
九鲤窥了他良久,“你是想问我该不该告诉衙门缉拿你大哥?”叙白复坐回来,一张脸被蜡烛映得蜡黄,他一手搭在案上,低下脑袋默然半响,隔会九鲤忽然看见有滴眼泪落在他腿上,她难免惊心,自认得他以来倒是头一回见他哭。
“你知道的,我从十一岁起便没了父亲,太太虽然待我不大亲热,可大哥待我却是极好。他不过长我三岁,却像父亲一般教导我到如今,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大哥是那样仁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杀人?!”他顿了顿,突然,一把握住九鲤双臂,“鱼儿,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没和我说!”
九鲤见他脸上挂着泪痕,心里也一片倨愁,她捏住袖口替他拭泪,却没敢开囗。
“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他知道一定是庾褀叫他们瞒着,她最听庾祺的话了,想是问不出什么。
他凄惶一笑,扶着案起身,“那我自己去查,可能大哥是冤枉的,可能是陈自芳和那两个道士先要害他,他不过是反击才失了手一”九鲤忙起来拉住他,劝解道:“要不然这案子你别管了,就交给叔父和张大哥,本来案子牵涉到你家,你不管也是正理,彦大人不会怪责你的。”叙白目怔怔地摇头,落后又笑一笑,“我不能不管,事关我大哥,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九鲤放低声音,“要是真相是你不能接受的呢?”叙白凝回神,又握住她的胳膊,“鱼儿,求你告诉我,到底你们都查到些什么?”
反正他迟早要晓得,九鲤犹豫再三,摁他坐回凳上,“我索性和你说了吧,你娘,就是二姨娘,她和你大哥有染,陈自芳和凡一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向你们家里人敲诈勒索,你大哥也是因为这个,才一一”“你胡说!我娘和我大哥?怎么可能!”
九鲤正要细说,谁知凑巧杜仲回来了,站在门首道:“鱼儿没胡说。”“你回来了?“九鲤迎至外间,“怎么样?可找到什么了?”杜仲走到案前来,先倒了盅茶吃,一看桌上有块砚台,还有条浸了血的帕子,忙扭头看九鲤。九鲤摇着头走来,以示没事,杜仲又看叙白自在发呆,便微微冷笑。
“鱼儿才不是胡说,你当那陈自芳和凡一是如何得知你娘和你大哥的私情的?”
九鲤听他有故意刺激叙白之意,便操了他一把,“你快说墨,啰嗦来啰嗦去的!”
杜仲坐下道:“我与张大哥在白云观里找了大半天,终于叫我们找到点有用的东西,那白云观有棵老槐树,树上挂满了许愿的符,就是香客们把所求之事写在一张黄纸上,折好了用红线挂在树上,几百张符纸,我和张大哥一一拆看,终于给我们找到你娘亲笔写的两张,一张是祈将来可以大展经纶,功成名就;一张,则是祈你大哥回心转意,同她白头到老。”叙白渐渐听得额上青筋乍浮,陡地将面前茶盅摔在地上,一把揪住杜仲的衣襟将他从凳上提起来,“你少胡乱诋毁我娘和我大哥!”杜仲望着他一笑,“那两张符纸上都清清楚楚写了你们兄弟二人的名字,还有你娘的姓名,梁模夕,对不对?你若还是不信,很简单,两张符纸现就在衙门,你可以去看看,你娘的字迹你总认得?”说到梗夕的字迹,叙白突然想起来,其实他娘原是贫寒人家的女儿,本不认得几个字,是自他爹死的第二年起,她不再哭了,终日无聊,便开始钻研茶,钻研菜,钻研针线,后来又钻研起认字读书一一“叙白,你来,教教娘这个字怎么念?"那年她坐在榻上朝他招手。他走去瞟一眼,是本启蒙用的《三字经》,小孩子读的,他那时候十来岁,早已读完四书五经,正在攻读各类史农刑名之作,自然没耐性教她读这些,便敷衍笑道:“您学这个做什么?不如学作画,还可以描个针线样子。”“娘倒是更想多认点字,闲时看些演义故事也好过在这里干坐着。”“那不如去找大哥,连我的书也多是大哥教的。”他是随口敷衍,取了东西便急着出去,根本没看见模夕失落的脸。她伸长了脖子看他跑没了影,把那《三字经》翻了又翻,叹了口气就撂在炕桌上了,又只好拿起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