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出皇都(〇一)
按说九鲤系上斗篷走到铺子里,见杜仲在里间和绣芝悄悄说话,便在门前咳嗽一声,果然庾祺紧随其后走到碧纱橱前,撞上绣芝端着茶盘出来,低着脑袋从他旁边走过。<3
庾祺旋即凌厉地盯着杜仲跨进里间,杜仲忙站起来讨好地笑笑,“师父,郭嫂才刚买东西回来,在街上听见咱们家一些谣言。”庾祺坐下斜他一眼,“什么谣言?”
“说有个叫陆小山的因患腿疾在咱们家买过些膏药敷,谁知没敷好,倒把他的腿给彻底敷瘸了!咱们家的抚疮膏效用好得不得了,就算治不好他的腿伤,也不至于给他治坏啊!这人是不是想讹咱们?”丰桥在外头听见,远远搭着话进来,“这人我知道,就是我刚回来那两日,过来看腿,我看他那小腿是冻伤的,也不是一时之功,是一年一年冻下来的,就是能治也晚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敷药是敷不好的了,不过眼下天冷起来,要是冻得皮肉疼,可以缓解一些,最要紧的还是要留神保暖,以防彻底坏死。”九鲤攒眉道:“咱们家的抚疮膏卖得并不便宜,一个能把腿冻伤的人,可见是个穷苦之人,一个穷人,明知这膏药治不好他的腿,他还肯买,这就有蹊跷。我看他八成是徐卿找来故意坏咱们家的名声的,这会那唱白局的没准正大力宣扬这事呢,杜仲,走!咱们赶紧去瞧瞧。”
庾祺暗忖有理,徐卿这类小人,别的本事没有,胡编乱造最是擅长。不过此人既是小人,又活了四十来岁,论老道九鲤杜仲加起来也不敌,只怕他二人碰上他吃什么暗亏,因而他郑重嘱咐,“去瞧瞧可以,不过倘或碰上徐卿,你们两个不要闹事,也不要和他起争执,有什么先回来告诉我。”他二人连声应诺,双手誓到街上来,杜仲仍扭头往铺子里看几眼,挨着九鲤小声问道:“我怎么觉得师父知道了我和绣芝的事?”九鲤两个眼皮直往天上翻,心道你才知道呢!“爱,是不是你说的?!”
“犯得着我说么?"她横着他冷笑,“叔父多少桩命案查下来了,什么蛛丝马迹能逃过他的眼睛?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啊?”杜仲忙拉着她问:“那师父是个什么态度?”“还能什么态度,自然是不高兴曪。”
他险些跳起来三丈高,“为什么?!”
九鲤叹一口气,“还能为什么?你自家一想也想得到呀。”杜仲不禁满面悒怅,“绣芝虽是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可我不嫌她。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公侯之家的少爷,我不过是个贫寒之家的孤儿,论出身,我和她原也差不多。”
九鲤瞅他一眼,寻思道:“我看叔父倒不是为这个,叔父不是个看中家境门第的人,他嘴上计较钱,你又见他几时真计较过?”“那就是为绣芝的年纪?还有就是为她有个儿子。“杜仲撇着嘴仰着面孔一想,“也不对啊,我也不是他生的儿子,他也不该计较这个啊。”九鲤忖度须臾,缓缓摇头,“大概还是年纪的缘故,不过依我看,还有些别的什么顾虑,只是叔父没对我说。”
杜仲忙扯她胳膊,“那你替我打听打听!到底是为什么我知道了也好有个对策。”
九鲤一脸不耐烦地把胳膊甩开,“我知道了!你别急堡,急有什么用,你还不到二十,男人二十多成亲也不晚!”
“我不晚,可绣芝晚了啊!”
“哼,我看你两只眼睛一颗心就只装着'绣芝绣芝′了,这还没成亲呢,将来成亲了你眼里还瞧得见谁?”
杜仲忙讨好,“反正瞧不见谁都不能瞧不见你,你放心,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亲娘!”
“谁要做你娘?!”
杜仲嘴一秃噜,便低声道:“那师娘。"<1九鲤猛地扭头瞧他,他自悔失言,赶忙装作一副从没说话的模样。九鲤一时疑神疑鬼,脸上微微泛红起来。<3
二人说着话走到先前看人家唱白局的酒楼门前来,堂中还是那一老一少在唱,正在唱齐府中纲常混乱的私情。二人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倚在人家大门上,推着胳膊听,这段唱完,接着又唱别的,倒没唱那陆小山的事。九鲤心下怀疑自己多心,也许那陆小山与徐卿无半点相干。谁知就听见堂中有个食客问及陆小山的事后续如何。那唱的老头子却是一笑,“不过是个编的故事,完了就是完了,哪还有什么后续?”听惯了的客人皆知他的故事是隐喻真人,见他如此说,皆觉无趣,嘘声纷杂。
九鲤朝杜仲冷笑,“我还以为徐卿改性子了呢,瞧,那陆小山果然是他找来的托。”
杜仲却觉奇怪,“怎么老头子又不说这事了呢?”她只摇头,“不知道,一会等问问看。”
可巧那一老一少唱完了从堂中出来,九鲤便赶上去拉着打听。杜仲自走进酒店内,在柜前让掌柜到晚饭时候烧一桌好饭送去庾家,随即掉头出来寻九鲤,正看见那一老一少走了。
“他们说什么?”
“我吓唬了他们几句,他们倒承认是徐卿花钱叫他们编故事乱唱,唱一日给五十文钱,不过这几日徐卿没送钱来,他们也就不唱了。”“徐卿转性子了?”
九鲤才不信徐卿会改过,不过每日花五十文钱就能败坏庾祺的神医名号,这样便宜的事何乐不为?
她缓缓摇头,“谁知道,走,咱们上徐家药铺去,我倒要瞧瞧坏了咱们家的名声,他们家的生意又能有多好!”
二人在街上雇了辆骡车来到徐家药铺,却见徐家的铺子竞大门紧闭,这不年不节的,按说不应该,便是东家有事,也该有伙计掌柜守着才对。二人凑来门缝中看,里头冷冷清清,药柜上的小屉子抽了些出来,各样药材被乱丢了遍地。二人面面相觑,九鲤喃喃道:“难道徐家出什么事了?”话音刚落,隔壁铺子里的伙计走来问:“你们是来瞧病抓药的?另寻家药铺去吧,徐家出了点变故,已经好几天不开门了。”杜仲忙问:“他们家出什么事了?”
伙计道:“徐大夫的儿子在赌场把这间铺子和家里的地契押了借赌资,如今钱输光了,房子也折在了里头,人家赌场的庄家这几日催着他们搬出去呢。”杜仲啧啧浩叹,“这铺面原来就是他们家的啊。”伙计摊手道:“好了!如今都是别人家的了!”两个因想去徐家看看徐卿的笑话,打听了徐家房子,倒不甚远,就在前面一条大巷里,数进去第三户人家,门前挂的灯笼上写着姓氏,十分好找。两个未几片刻就寻到这巷子来,也真是巧,竞在这巷中看到关家的马车,马车旁有两个小厮正靠在那里谈笑。
二人走到跟前,有个是常替关幼君驾车的,一问才知,他们是随关幼君到徐家来收房子的。
杜仲大惊,“这么说,那家赌场也是你们家开的买卖?”两个小厮笑笑,“不值什么,这样的赌场我们有四五家呢。”二人目瞪口呆进了徐家那道随墙门,迎面是一方宽敞院子,四面有各式花石草木,掩着后头的游廊房舍,院中间稍空,有张石桌,石桌旁跪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脸上身上到处是被打的印子,正耸着肩膀在那里哭。对过像是间厅室,几扇门开着,廊下站着几个关家的小厮,从厅里传来娘妆闲适的声音,“徐大夫,你打儿子是你的事,就是打死他也是你徐家的儿子,与我们不相干。但你这座宅子和前头街上的铺面眼下是我关家的了,你不好赖着不搬的,你要是嫌麻烦,我们今日带着人来的,让他们替你搬,不要你的赏钱。只见徐卿扑通一下正跪在幼君膝前,“关大姑娘,您叫我这一家往哪搬去啊?您不是个缺房子住的人,不如行行好,宽限我们几日,那七百两银子,我一定凑齐了送到您府上去!”
说话间,他那老婆和两个年少美貌的女儿也跟着来跪下。幼君坐在椅上吃茶,眼睛只看茶碗不看人,淡淡微笑,“本来欠条上还债的日子早到了,我也是体谅徐大夫你的难处,所以拖了十天才来,如今你说还要宽限,不是我不近人情,徐大夫你替我想想看,欠我们关家的钱的人有不少,今日你要宽,明日他要宽,账收不回来叫我如何做生意?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生意人都是面上看着鲜,其实银子都押在账上货上了,手里头一点现银都没有,就等着你们这些钱,不催你们叫我催谁去?”
她把茶碗随手搁在椅上,两眼懒倦地打量着他背后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五.六岁,都是青春韶华,如花美眷。娘妆站在椅旁看见她的目光,旋即笑笑,“房子不肯让,银子又拿不出,不如我斗胆替徐大夫你出个主意,你家这两位小姐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不如我们替你们老两口寻摸两户好人家,媒谢钱澤我们也不要,你们欠我们的账堡也自有富裕女婿替你们还了,好不好啊?"<1徐卿两口子听得双目震恐,什么说媒,不就是要拿他两个女儿去送给那些于关家生意有厉害关系的老爷!两口子慌得连连摇头。娘妆又道:“好噻,女儿也不肯让,这是要赖我们的账啊?阿四,进来,前几日怎么替徐大夫搬的铺子,今日就怎么替他搬家。”说话往门外一瞧,正瞧见九鲤杜仲,不免吃了一惊。那徐卿也看见他们二人,突然意会过来,忙朝关幼君磕头,“关大姑娘,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从今以后我绝不敢再找庾家的麻烦,我明日就提着东西去给庾大夫赔礼磕头!先前的事都是我错了,是我打错了主意起错了念头,”说着便不往自己脸上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一”幼君没理他,只朝门外招手,叫九鲤杜仲进来,“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九鲤一面笑,一面瞥着徐卿浑身肥肉,“有个叫陆小山的,说是用我们家的药治坏了腿,我和杜仲暗中查访,才知道那人的腿早就坏了,是受了徐大夫的指使故意到我们家买药,想讹我们家呢。”徐卿听得这话,忙将两只膝盖挪动到她面前,“哎唷九鲤姑娘,我都是被猪油蒙了心,往后再不敢了!”
杜仲啐了口,“你这时晓得错了,你以为我们家的生意差了,你们家的生意就能好了?现今你连房子铺子都快保不住了,哼,我看你是活该!”那徐卿又叫来老婆女儿一齐磕头,急切道:“我去张贴告示澄清先前的事可了结?”
杜仲看见两个女儿不由得心软,只得悄悄向幼君求了两句情,幼君便笑道:“那好吧,看在庾先生的面上,这房子我不收了,铺子噻我先收走,按行市折抵你欠我的四百两银子,剩下三百两,你三月内还清。"说着拉过九鲤和杜仲,掉身出去,“咱们走吧。”
娘妆紧跟在后,朝徐卿笑笑,“徐大夫,不是我们姑娘狠心,谁叫你得罪谁不好,偏去得罪庾先生,庾先生当初替我们关家查出杀害二爷的真凶,是我们姑娘的恩人,姑娘岂会看着你坏庾家的生意?我劝你趁这工夫手里还有钱,先走起紧去赁间合适的铺子,把生意重新做起来,三个月嗥总能还清三百两。”九鲤已被幼君携着手出来,偏听见几句,不禁回头瞅娘妆一眼,这可好,徐家的铺子落去关家,好处是关家得了,倒又卖了他们庾家个人情,徐家又该批这笔账算在他们庾家头上了。
可这时候要去辩解,徐卿哪里会听?关幼君这架势,好像真是来替他们庾家出头的,才刚连她也险些这么以为。她窥一窥幼君,幼君正好转过笑脸催她上她的马车,说要送他们姐弟回家,她和杜仲都有些怕她,赶忙笑辞。幼君却把嘴一瘪,嗔着她道:“这都什么时候啦,再有一会就要吃饭了,你们不要我送,是不是还想到哪里玩去?这么大了,还像孩子,晚饭不吃也想着玩?快,别耽误了,坐我的车送你们回去。”九鲤杜仲辞不过,只得含笑登舆,行不多时,幼君问道:“不知齐大人近来怎么样了?"<1
九鲤摇头道:“我们上回见他,也是十月的时候去他府上吊唁,过后就没见过了,听说他家这几日忙着送他大哥下葬,到乡下去了。”“齐大人也真叫为难,外头多少闲话,就是我听着也吃不消。"说着,她看着九鲤笑笑,“他娘真的和他大哥有私情?我怎么听着不大敢信呢。”说到这话九鲤便心虚尴尬,随便点了点头,岔开话峰,“姨娘家里原来还开设赌场?”
“随便开着玩玩,我不喜欢这种生意,闹哄哄的,所以素日不大管,都是交由几个懂这些的人管着,我不过是看看账。”杜仲插嘴问:“听说赌场里都有打手是不是?”幼君又将眼转到这头来望着他笑,隔会摸着他的脑袋说:“你可不要对这种地方好奇,赌不是什么好事,说是小赌怡情,可只要见着了钱,谁收得住贪心?″
“我不是好奇这个,我只是没想到原来徐卿的儿子好赌,从前在荔园的时候从没听人说过。”
幼君默然一笑,徐卿那儿子原来是不赌的,不过只要开赌场的人想引着人去赌,有的是花招,何况徐家公子年轻气盛,要他倾家荡产,也有的是手段。九鲤看她脸上的笑不禁悚然,拢过斗篷包裹住自己,恨不能马上到家。马车刚转到琉璃街上她就迫不及待挑起窗帘子看,却在街上看见绣芝提着食盒从家那头走来,她忙丢下帘子告诉杜仲,杜仲又把门帘挑起来,高声将绣芝喊住。
绣芝走到车前来,将食盒朝前一递道:“酒楼里的饭菜送家去了,老爷叫我拣几样装了,又许我两日假,叫我带回家去吃。你们快回去吃饭了,老爷等着你们呢。”
杜仲听见她要回去,忙跳下车来叫幼君九鲤先往前去,拉她避到街旁。幼君却命赶车的小厮等他一等,挑着帘子看他二人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虽然听不见说什么,可杜仲不过少年,一份爱恋都写在脸上了。她盯着绣芝看了半天,嘴角若有似无地挂着点笑意。
九鲤觉得她看出些端倪来了,便道:“姨娘,一会见着我叔父,可别说我们在街上碰见郭嫂的事。”
她放下帘子微笑应诺,隔会杜仲回来,马车启动,不多时便驶来门前。此刻柜上没人,想是后头吃饭去了,板子却不上,灯又不点,铺子里黯黯的,只得里间有个炭盆发着橙红的暗光,庾祺坐在椅上,俨然是在等九鲤和杜仲。九鲤忙走入里间,一面喳喳笑道:“叔父放心,徐卿答应了明日就张贴告示澄清那些谣言,往后咱们家的生意慢慢就能恢复如常了!”庾祺慢慢起身迎了两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天都快黑了。”他穿着件靛蓝大氅,里头是件湛蓝圆领袍,却是窄袖的,袖口有一圈白狐毛,一只骨骼清朗的手从里头伸出来,握了握九鲤的手就放开,“趁这里还有火,把手烤一烤,一会好进去吃饭。”
幼君在外头看着,蓦地想起故世多年的父亲。她搭着话进去,“庾先生不问徐卿的事,看来这生意好不好你都不大在意。”庾祺方看见她,反剪双手一笑,“哪里话,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自然在意,只是才刚鱼儿进来不是就说徐卿愿意澄清了么,还问他做什么。”他不深问,倒不好太直白地卖他人情了,幼君只好哑然微笑,也没什么,反正一会她走后,九鲤杜仲自然会告诉他听,她的每一份心力,从来都不会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