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画皮画心
重妩指尖已然悄悄扣住了剑柄,却听国师淡声道:“啊,诸位仙师,在下劝你们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他指尖微动,只见祭坛中央的那座青铜巨鼎猛然发出一声巨响,鼎中血浪翻涌如沸,凝成遮天巨掌向众人压来!
荆云涧拔剑出鞘,飞身而上,如虹剑气与血掌轰然相撞,气浪几乎要将整座祭坛掀翻。血雾弥漫中,众人视线尽失,重妩在混沌中急唤:“师兄!”一只柔软沁凉的手忽然攥紧她手腕。苏妙弋反手横刀,将重妩护在身后:“小师妹跟紧我,别怕!"<1
她刀光如练织成密网,将重妩守得滴水不漏,血雨竞难近分毫,连一滴血水也没溅到她身上。与此同时,那血掌已被荆云涧死死压制,忽得狠狠震颤,在空中迸溅开来!<1
四下血水飞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咸腥味。血雾散尽时,只见国师广袖飘飘立于鼎沿,五指扼住面如金纸的皇帝咽喉。许是方才气浪过于汹涌,国师的脸上竞如刀割般现出了一道裂痕。殷穆最先注意到,惊叫道:“喂!你的脸怎么了!”国师似是有些惊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啊,你说这个啊。”他骤然动手,直接从脸上揭下一张面皮来!那张平庸的假皮全然褪尽,露出一张清俊明净的脸来。眉眼疏冷,唇线极薄,不笑时似凝霜,确有谪仙姿容,只是嘴角微微向下,显得有些凄苦之相。他身旁的皇帝见状,有些讶然地“啊"了一声。国师垂下眼眸,伸出一只修白的手抬起他的下巴,温声道:“陛下,想起来我是谁了?”
皇帝却道:"“你.……你是谁?”
国师闻言,脸色冷沉下来,鸦羽般的长睫在他眼窝覆下一片阴翳,更显得他整个人毫无血色。
他淡淡地道:“无妨。看来这些年,陛下是忘了许多事,便由在下桩桩件件再说与你听。”
还未等他再开口,芙鳐打断他:“你才是真正的牵机人?"1国师轻轻蹙起眉头,那是一个困惑不解的神情。但他并未应声,只是道:“如你们所见,此地人傀,皆由在下控制。”皇帝猛地抬头:“什么?!”
方才,那些人傀分明是听他号令的啊!
国师弯起唇角,和声道:“一个小把戏罢了。”他不多解释,向众人道:“在下无意伤害诸位仙师,邀各位前来,只是想请仙师做个见证。”
重妩喝道:“那你先把太子殿下放了!”
国师轻轻笑起来:“只要陛下乖乖听话,在下自然也不会伤害太子殿下。”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在下方才已将太子殿下的心头血放入了这鼎中,倘若陛下不肯配含.…….
他眉眼间戾气陡生,轻声道:“在下,便以太子殿下为祭,让他做这最后的人傀罢。”
皇帝厉声道:“你敢!”
国师被他当头厉喝,却不怒反笑,道:“陛下,我一向觉得你是个识趣之人。”
皇帝怒容满面,却也不敢再作声。只听国师温声开口:“今日,我便在此与各位讲个故事,看能不能让咱们这位陛下,想起来些往事。”他神色一派云淡风轻,若非气质出尘,倒真像个茶馆中的说书人。“这个故事么,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
众人知晓国师接下来所言或许便是关乎枫丘城疫鬼真相的答案,皆凝神细听,就连那位皇帝神情也凝重了几分。
国师缓缓开口道:“二十年前,大昭漠北有一座小城。这小城位于玉门关以南,城中约莫有数千居民,因处于要塞边缘,常有前往西域的商队从此城中经过。”
重妩道:“你说的是枫丘城吗?”
国师微微一笑,却避而不答,继续道:“这小城位置虽偏,人丁也不旺,城中人却很是相亲相爱,几乎便如亲密无间的家人一般。”“原先,日子便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下去。直到一日,这小城中来了一只妖。”
殷穆好奇道:“是什么妖啊?”
国师依然不答他的问题,淡然道:“这只妖法力虽强,却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原是因为它与族人不同,不愿通过伤人来增强修为,因此被族人孤立,无奈之下只好子然独行。这一日,它实在无处可去,便流落到了这座小城之中。”
“它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凡人女子,想趁没人发现偷偷溜进城中偷些吃食。然而就在它跟在一个老翁身后快要得手时,一个女孩拦住了它。”“这只妖以为自己就要被揭发,不得不继续另寻落脚处了,但那女孩却只是把它带到家中,给它做了一顿饭菜,见它无家可归,又在家中为它铺了草席,让它在家中暂且歇一歇脚。”
“它流浪许久,实在精疲力尽,便顺从地在女孩家中住了下来。那女孩父亲早逝,家中只有瞎了眼的母亲,这妖见女孩一个人操持家事太辛苦,便留下来帮她。久而久之,一人一妖,竟处成了姐妹一般。”重妩忍不住问道:“这只妖,就是蜃妖吗?”国师这回却回答了她的话:“不,不是蜃妖。"他唇角扬起,道,“想来诸位仙师应当对天下妖物熟悉得很。这只妖,是一只幻妖。”幻妖这名字倒是颇为耳熟。众人初至枫丘城遗址时还曾怀疑过城中景象是幻妖搞的鬼呢,没想到后面却发现是比幻妖厉害得多的蜃妖。芙摇不屑道:“区区八阶妖物,和蜃妖没法比。然后呢?”
国师道:“幻妖虽非人,却在与小城中人相处的过程中渐渐有了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它看着那女孩渐渐长大,与女孩感情颇深。女孩后来出嫁,幻妖甚至亲手为她缝制了一件嫁衣。”
重妩又忍不住插嘴:“那她嫁给谁了?”
国师淡淡道:“自然是嫁给了与她两情相悦之人。二人成婚之后,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夫妻伉俪情深,是当地的一段佳话。”殷穆打了个哈欠道:“然后呢?”
“然后……“国师似是在回忆什么,缓缓地道,“有一日,这城中来了一位画师。”
“这位画师画技精湛,年少时便名扬天下,皇上多次邀他入宫廷画苑,皆被他婉拒。他心气极高,自称只愿为合他眼缘之人画像,曾有无数豪门巨贾、权贵之家以重金相邀他作画,都被他一口回绝。”“然而这画师云游至小城中时,结识了这对少年夫妻。他称赞这位夫人恍若洛神再世、天仙下凡,自告奋勇要为她做一幅小像。”这下不必他再多言,苏妙弋已惊呼出声:“澹墨居士!”听到这个名字,皇帝身形一震,脸上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来。但他尚未开口,那国师已微笑答道:“不错,仙师果真聪慧。这位画师,名号澹墨居士。”
皇帝瞪圆了眼睛,满眼骇然,惊愕道:“你……你到底是谁!”国师却面不改色地继续道:“澹墨居士为这位夫人所作画像当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这夫妻二人好生感谢了居士一番,三人一见如故,虽是萍水相逢,却如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他笑意微冷:“不过,就在三人依依惜别之时,那幻妖回来了。”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掠过一抹痛惜之色:“这位澹墨居士游历四方多年,极为见多识广。他怀疑这幻妖并非凡人,而是妖物,便将此事暗中告诉了那夫妻二人,要在子夜时分设下陷阱,验明那妖物真身,要他们于夜晚将幻妖邀至家中,摆一场鸿门宴。”
重妩急声道:“那幻妖被他捉住了吗?”
国师脸色微沉:"自然没有。”
“那郎君原本已有几分动摇,可他夫人却是个至纯至善之人。那位夫人道,就算这幻妖当真是妖物,可这些年于她有恩无仇,又从未害过人,她又怎能伤它?″
“于是,二人便趁澹墨居士不备,将幻妖偷偷放出了城。此后山高水远,那位夫人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见过它。”
“所以呢?"芙摇不耐道,“所以这一切又和你炼人傀有什么干系?说重点!国师漫不经心地道:“自然有诸多干系。仙师急什么?”芙摇被他呛得一噎,只听国师又道:“澹墨居士见这夫妻二人竞不听劝,将那幻妖私自放走,连连叹气,说那大妖神通广大,有朝一日定要给他二人带求灾祸。”
“他的话么,倒是应验了。不过,那灾祸并不是幻妖带来的。”“国师走后没多久,那位夫人诞下一子。二人欣喜若狂,求遍城中算命先生,要为此子取个好名字。”
“他们问了许多人,那些算命先生见了这小儿,都夸其面相贵不可言,绝非池中之物。只有最后一人,却说了与其他人相反的话。”重妩好奇道:“这人说了什么?”
国师冷冷地道:“最后一人,是个盲眼老翁,常年居于桥头之下,城中人都知他疯疯癫癫,赶他却也不走。这夫妻二人好心,常为这老翁带些果腹吃食、或是些御寒棉衣。一日,他二人抱着孩儿经过桥下,那老翁忽得叫住他们,说是要为这小儿算上一卦。”
“二人虽不信他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却也不忍拂了他一片好意。那老翁上前来,摸了摸小儿的面容,又掐指算了许久,忽对夫妻二人道:'此子面相虽贵,然命犯杀劫。若得避之,或可扶摇九霄;,若不得避,垂髫之年当赴黄泉。”“那位郎君闻言大怒,几乎想动手将这老翁教训一顿,却被他夫人拦下。那盲眼老翁见状倒也不恼,只是一味教他二人远离小城,远赴他乡避难,这样或许可留这孩子一命。”
殷穆道:“那他们照做了吗?”
闻言,国师本就惨白的一张脸更白了,简直就像戴了一张白森森的面具,在昏暗中如鬼如魅。他阖目默了默,须臾,吐出两个字:“没有。”他极缓极慢地道:“那夫妻二人不愿离开家乡,便将老翁说的话作了耳旁风,并未放在心上。往后一年,他二人将孩子看得愈发紧,果然诸事无恙,并无什么大灾大难,二人便松了口气,只道那老翁是在胡言乱语。”国师语气很是波澜不惊,重妩却蓦地心头一跳。若是在话本儿中,这般平淡美好的情节之后,便该是惊天巨变了。果然,国师的下一句话便是:“可惜阿……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北疆铁骑来犯,皇帝下旨征兵出战,那位郎君正当壮年,自然也去充了军。”重妩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这剧情,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不就是贵妃生辰宴上那出《芙蓉劫》的前半段吗!于是她道:“国师,你不会要告诉我,那位郎君将妻儿留在家中,然后有一天夜里,家门外来了个逃犯吧?”
国师微微一笑:“仙子又是从何得知的呢?”重妩正欲开口,却听那皇帝大吼一声:“闭嘴!”她愕然地望去,只见那皇帝披头散发,全无帝王威仪,声嘶力竭地吼道:″闭嘴!都给朕闭嘴!”
“嗤”的一声轻响,皇帝不作声了。
他仰起的脖颈处,赫然被利刃划了一道血痕。国师把玩着匕首,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满目惊惧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淡声道:“陛下,不会以为我不敢伤你吧?”他冷声道:“堂堂九五之尊,若不想现在就死于我刀下,便听话一点。1”“等等!”
重妩大喊一声,见国师慢慢转过身来,从容地望着她,道:“仙子有何指教?”
她紧紧攥着衣袖,沉声道:“国师,我想问陛下一个问题。只有一个。”国师不紧不慢地道:“哦?什么?”
重妩死死盯着那皇帝,一字一句道:“我问你,你说的那个为枫丘城带来瘟疫的军师,他姓什么?”
皇帝抬起头来,哑声道:“朕怎么知道?无名小卒,又是天谴之人,早不知死了多少年了,谁会记得他姓什么?”
闻言,国师却轻轻笑了一声,抬起那双温润的眼睛,笑道:“啊,这个问题,在下恐怕比陛下更清楚答案呢。”
他不疾不徐地道:“那位军师啊,很巧,和天子同姓。”“他,也姓谢。"<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