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玉棺旧梦
宿怨恩仇,因果终偿。
地宫中黑潮渐渐消散,怨灵尖啸声中,帝王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息与魂魄一同溃散在腥风中。
“他死了。”
荀榕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说一桩无关紧要的琐事,目光掠过尸首,落在执刀人身上。
国师僵立血泊之中,,五指死死扣着刀柄,指节过于用力泛出青白。多年来日夜噬心蚀骨的恨意随着仇人咽气骤然崩塌,刀柄上点点血迹沾染在指尖,无声地提醒着他。
仇人已逝,旧债已偿,夙愿终了。
借来的阳寿,也到了该消散的尽头。
国师垂眸望着谢锐逐渐冰冷的尸身,忽地俯下身,将弯刀从他心口处一把拔了出来。
血珠飞溅,在青石砖上绽开朵朵红梅,宛若十五年前枫丘城那场焚天大火中飘落的灰烬。
重妩拾起方才丢在地上的长剑,对国师道:“仇也报了,戏也唱完了,该把钥匙交出来了吧?”
国师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他苍白的一张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近乎疲惫的神情,晦暗的眼眸缓缓扫过众人,淡声道:“待我见到阿荃,自会将钥匙交予诸位。”
芙瑶蹙眉道:“等等,你该不会是想.……”话音未落,众人忽觉脚下一颤!
地宫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整座陵墓如同苏醒的巨兽般震颤不止。殷穆方才一直紧紧依偎在苏妙弋身侧,此时忍不住吱哇乱叫起来:“地动啦!地动啦!我们快出去吧!"话音未落便被芙摇狠狠一脚踹中小腿:“吵死了!再嚷就把你埋在这儿!”
脚下石砖动荡,重妩身形一晃,忽被一个裹挟了松雪气息的身形撞了下。她立时伸手将人扶住,掌心触及一片湿冷。白衣青年双目微阖,轻轻倚靠着她,雪白衣襟上泅开的血迹刺得人眼疼。重妩连忙问道:“大师兄,你还好么?还撑得住么?”青年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呼吸轻得像是随时要消散,却仍固执地将重心移开:“无碍。“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有点晕。”“这能叫无碍吗?“她不由分说托住他臂弯,连声道,“是方才失血过多么?师兄你稍等,我马上叫芙鳐师姐来为你包扎!”她的指尖被冰凉的手掌轻轻裹住。他静静望着她,十分虚弱的模样,苍白的唇弯起清浅弧度:“不必,借师妹肩膀靠一靠便好。”重妩恨不得将自己半边身子都借给他靠,闻言麻利地将他身子搂过来挨在自己身上。她搀着他,站稳了身形,一边安慰他道:“大师兄,你若实在坚持不住,我先送你出去,然后再去找国师抢钥匙。”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我和你一道去。”重妩颇有些忧心忡忡地望了他一眼。这位师兄虽是逍遥宗首座弟子,堪称宗门白璧,但她从初见时便觉得他与寻常仙躯不同,仿佛极容易受伤,脆弱得像尊琉璃器。
偏又总喜欢多管闲事保护她。
她叹了口气,凝目望着脚下,轻声道:“恐怕这不是地动,而是内陵要开了。”
仿佛映证她的话语一般,地宫中的震荡渐渐平息,陵寝深处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鸣。众人脚下砖石错位间,赫然裂开一道缝隙,那裂缝逐渐扩大,最终形成了一道幽深甬道。
甬道边有一人影茕茕独立。那人身形清瘦,白发在阴风中纷飞若雪,无端教人瞧出几分孤寂的意味来。
国师垂下眼帘,目光如痴如醉般盯着那甬道,喃喃道:“十五年……十五年………阿荃,我终于又能再见到你…”
他不再理会身后众人,径直沿着甬道走了下去。重妩挂念仍在铁笼中关着的太子殿下,反手将荆云涧护在身后,急急忙忙提步追了过去。她这一追,殷穆等人自然也要跟上前去。苏妙弋忽得想起地宫中另外两人,对贵妃道:“娘娘是留在此地,还是与我等一同前去内陵?”“本宫便在此守着太子殿下,"荀榕倚在铁笼身边,云淡风轻道,“恭候诸位仙师的好消息。”
苏妙弋望她一眼,肃容道:“娘娘放心,我等一定会将太子殿下救出来。”众人屏息踏入甬道,两侧石壁上长明灯次第燃起,露出其后的一座巍峨石门,门上浮雕九龙盘踞,正中有一方凹槽。国师将手中弯刀在那石门上轻轻一磕,锋刃上皇帝的血顺着凹槽蜿蜒而下,龙睛瞬息迸出刺目金光。“轰一一”
石门洞开,腐朽气息裹着冷雾扑面而来。
国师迟疑了一瞬,指尖微微颤抖着抬起,抹平了胸前衣襟,又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这才踏入内陵。
陵墓内静静安置着数十座各式各样的华贵棺椁,皆是大昭王朝数百年来的帝后储君之墓。
他脚步忽得顿住,目光滞在尽头处的一座水晶玉棺上。殷穆躲在苏妙弋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道:“那是先皇……尊夫人的棺椁吗?”
国师凝神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棺中人。棺中女子雪衣素净,眉目宛然如生。十五载光阴磋磨,她唇角那抹温柔却鲜活如初,仿佛只是沉睡在某个暮春午后,下一刻便会睁开眼嗔他归家太迟。国师痴痴地望着她,踉跄几步扑到棺前。他颤抖着抚上冰凉的玉椁,指尖悬在朝思暮想的妻子眉心半寸,终究迟迟不敢落下。“阿·.……“他喉间溢出声破碎的哽咽,眼底癫狂戾气渐渐消融,唯余一泓温柔春水,“我找到了救你的办法…你再等等,再等等……芙瑶蹙眉道:“逝者已矣,你难道想逆天改命?”国师恍若未闻,指尖拂过棺中人莹白的面容。他放柔了语调,尾音轻得像片鹅毛:“当年你总嫌我手笨,给咱孩儿刻的长命锁.…”他自怀中取出那枚修补过的银锁,轻轻搁在棺盖上:“如今我学会了,重新改了改。你瞧,好不好看?”
重妩无情地打断他道:“国师大人,如今你也见到了你的妻子,该将钥匙拿出来了吧?”
国师仿佛如梦初醒,回过身来,一双清澈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在下自然会将钥匙交予诸位。只是,在下还有一桩夙愿未偿。”重妩道:“什么?”
她袖间铜镜忽得狠狠震颤起来,只见国师笑着抬手,掌心凝出一枚灵珠。那灵珠潋尽月华,玄光九转,耀眼不可逼视。她虽未曾见过,却也知这必定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国师笑道:“仙师可知这是何物?”
“不认识。”“引灵珠。”
重妩惊愕地瞪圆了眼睛,缩在袖间的手不禁蠢蠢欲动起来。只听荆云涧平静道:“世有神器引灵珠,能活死人、肉白骨。国师费尽心思将此物盗出,是想复活尊夫人么?”
“鬼界之主借我的阳寿,到今日便尽了,"国师凝视着棺中人,唇角泛起笑意,“不过无妨,我寻到了复活阿荃的法子。”荆云涧蹙眉道:“但是.…”
话音未落,只见国师蓦然发力,将棺盖推开!棺中冰晶猝然碎裂,国师动作飞快,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在引灵珠上,宝珠瞬间迸发出万丈光芒,照得整个内陵亮如白昼。他厉声喝道:“灵珠为媒,魂归来兮一一”“不可!“苏妙弋飞身去拦,“强行招魂会遭反噬!”不待她上前阻止,那光芒却瞬息熄灭了下去。光晕淡去,露出国师踉跄跪地的身影。不过须臾之间,他身形竞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三千白发寸寸成灰。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掌心,那双手透明了几分,颤声道:“为……为什么!”
荆云涧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呢?”他指了指那玉棺,道:"国师,你召不来尊夫人的魂魄,是因她的魂魄并不在忘川之中。”
国师皱眉道:“什么?”
荆云涧指了指那玉棺,只见棺中忽有光尘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国师徒劳地伸手去抓,却见那些光尘穿过他愈发透明的指尖,消散在虚空之中。青年平静解释道:“尊夫人的魂魄,一直停留在这棺中不愿离去。"默了默,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她一直在这里,等你。”尸身不腐,魂灵不眠,十五载不愿安息,只为等待故人。国师颤声道:“仙师,你说的……可是真的?”荆云涧道:“但她强撑着不肯离去,如今也只剩下一丝游魂了。”国师闻言,缓缓将目光移向棺中人。她在玉棺中沉睡十五年,容颜鲜妍如旧,只是再不会睁开眼对他笑。
棺中飘出点点星芒,温柔地萦绕在他周身,恍若故人指尖抚过眉梢。“原来如此.……“他望着掌心荧光低笑,眼尾泪水潸然而下,“你竟在此等了我十五年。”
沉默片刻,又是幽幽长叹一声:“罢了…鬼王借我的时辰也该到了。”话音戛然而止,国师半透明的身影探向玉棺,却只捞到满手空茫。他望着逐渐虚化的指尖苦笑:“原来我乃黄泉客,终究触不到阳间人。”荆云涧淡声道:“国师,你应当知晓,与那位鬼界之主签下契约借来阳寿,代价定然不菲。”
传闻鬼界与人世之间隔着忘川,人死后魂灵在忘川中没入轮回,唯有执念深重之魂可渡。
忘川尽头,有一归墟,那里住着鬼界之主。若有亡魂不愿离去,需以魂灵为押,与鬼王缔下契约,换来阳寿与法力了却心愿。
代价却是魂灵被鬼王吞噬,彻底湮灭,永不能重回世间。“值得吗?"“重妩凝视着他,忍不住疑惑道,“为了报仇,为了已死之人,让自己魂飞魄散,值得吗?”
国师残存的手掌仍虚虚笼在温荃面庞上方,像要为她遮挡并不存在的风雪。“小仙子,”他眼底有柔和的水雾,温声道,“若有朝一日,你也遇见甘愿为之献出一切的人,就明白了。”
重妩心头蓦地一跳。
那人的身影已淡如薄烟,却仍固执地伸手拢住棺中飘来的光尘。她冲上前揪住他衣袖,布料却如烟霭般从指缝流走:“喂,你先别走啊!钥匙呢?关着太子的笼子怎么开?”
国师恍若未闻。
他怔怔望着掌心一捧荧光,安然地阖上双眼。重妩见他不答,又想起一事,大声道:“国师!十五年前那些枫丘怨灵,当真被你镇压在皇陵之下了吗!”
国师将要涣散的眼眸中映着她的身影,忽得浅浅弯起唇角。“不,"他微笑,身形渐渐碎成漫天萤火,“早在十五年前,我便将他们超度了。”
重妩惊愕道:“那方才那些怨-……
“谢锐以为用龙气镇压怨灵就能高枕无忧,却不知他罪孽缠身,天道早已不认他这人界帝王,"国师道,“他恐惧那些被他害死的亡魂。那些怨气,不过是他的心魔。”
“这些年来的苟延残喘,全然是他作茧自缚。”未尽之言消散在风里,玉棺上坠下一物,“当哪"落地。重妩俯身拾起,见是那枚银制的长命锁。银锁内侧歪歪扭扭刻着“平安”字,边角处还留着孩童啃咬的牙印。
她指腹缓缓摩挲着锁身,忽得摸到一处锁芯暗格。“咔哒″轻响,一枚青铜钥匙落在她手心。
眼前忽有光晕萦绕。
国师消散处升起点点荧光,在空中凝成模糊人影。仿佛要追随他离去一般,女子的幻影自玉棺中飘出,绣鞋踏过满地荧光,伸手接住一片虚无的飞灰。“谢郎。“她笑着对虚空伸出手,腕间银铃轻响一如当年,“回家吧。”荧光倏地炸开,化作万千流萤扑向穹顶。芙摇抬手接住一点星芒,嗤道:“那位鬼王倒真是风雅,送魂还搞这些花架子。”殷穆凑过来盯着她掌心:“这是什么啊?”“忘川萤。"荆云涧收剑入鞘,“引魂归墟的使者。”重妩抬眼,望着漫天流萤,忽然眨眨眼,伸手拽了拽荆云涧的衣袖:“师兄你看!”
朦胧光晕中,隐约可见两道执手而立的虚影。男子浅笑着弯腰为妻子簪上落梅,身旁女子提着莲花灯去够他指尖。
长风掠过,恍惚间传来少年意气风发的笑声:“阿荃,等这仗打完,咱们带孩儿去江南看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