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Level7.5
不动声色地在她身后站定,这一个艳阳天将梁靳深的掌心烘烤得湿漉漉。周边不断有男生挤来挤去,班主任老陈站在台下指挥调整着站位。这个人过来,那个人过去,整体往右挪一点,再回来一点……“诶诶诶好了!就这样!不要再动了!"强迫症老陈终于满意,擦着额头的汗,小跑回自己的第一排位置上坐下。
呼气,梁靳深站在曲邬桐身后,握紧了拳,努力克制住去帮她捋直头顶那簇呆毛的冲动。
她太瘦了,单薄的夏季校服遮不住嶙峋如早春的脊骨。蝴蝶骨随着她侧身与林之澄搭话的动作而翩飞,分明无风,可梁靳深胸膛中却有风铃在叮咚作响。
烦得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扰那一撮微微晃动的呆毛。好近,他与她的距离好近,近到梁靳深可以看清她那一截白嫩脖颈上的桃子般的细碎绒毛。
“大家看镜头!"摄影师扯着嗓子喊。
可梁靳深没有办法不看她。
曲邬桐仰起头,卷翘的发尾扫过脖颈,晃荡的弧度像雨燕低飞的轨迹。心脏轻轻一跳,梁靳深也跟着抬头,盯着镜头,想着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闪光灯接二连三地亮起,高中埋头苦学的三年兑换成一张集体照片的重量。毕业照在高考后随毕业证一起发放。
将塑封后的照片小心翼翼装进书包中,梁靳深比曲邬桐慢半拍来取,听见老陈与她搭话,询问志愿填报意向,她回答说想去B大。老陈顺口问他,梁靳深迟疑着,也回答B大;与曲邬桐对视一刹。一前一后走出教师办公室,曲邬桐挽着林之澄的手,迎着光举起手中的照片,轻盈活泼地与林之澄对话。
她发现了吗?
他站在她身后。
书包中只有一张照片与一本毕业证,却莫名压得梁靳深的肩膀好酸。怕她发现,又怕她没发现。
高考查分的前一天傍晚,梁靳深提前接到一通电话,来自国内Top2高校,提出许多热门专业邀请他填写。
没有明确应答,梁靳深简单寒暄后挂断电话,将自己的分数与排名缓慢地对着梁桥说出。
梁桥摘下老花镜,认真读他的唇,随着梁靳深落下完整一句话,他也松下自己的肩膀。
抬起两只手,梁桥打着手语回应他,没有什么渲染也没有什么修辞,简简单单打了一句"我一直为你骄傲。”
梁靳深柔柔地笑了一下。
结束晚饭,回到自己房间,梁靳深将衣柜中悬挂的那一件与窗外夏意明显冲突的青色法兰绒衬衫拿出。
一板一眼地折叠得有棱有角,又将它抖落平整悬挂。他是全市第二,那全市第一是谁呢?
会是曲邬桐吗?她是多少分呢?
梁靳深好后悔没能鼓起勇气借着上周班级谢师宴的机遇与她交换联系方式。他真的是个胆小鬼。
一觉睡醒,曲邬桐的名字在县城大街小巷流传,全市第一的名号实在响亮。梁靳深拎着一袋菜在菜市场中穿行,反复听见她的名字,腾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情绪。
一分是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就像毕业照上一个台阶的距离一般,梁靳深毫无理由地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她要去B大,梁靳深从老陈口中确认。
“你要读什么?B大经济?"一下教出两个全省前十,老陈春风得意,举着搪瓷杯碍瑟地喝着茶,自然而然地认为。
“可能吧。“梁靳深无法抉择,含糊应话。明明约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学,可他还是临时叛逃。梁靳深多希望曲邬桐能来找他兴师问罪,那样他就能顺势坦白心事。他们那群从县一中一同赴京报到的同学全买的同一截车厢的卧铺。不太熟练地扯着谎,梁靳深以“喜欢睡上铺"的理由换到与她同个包厢的车位。
从书包中拿出一包被挤得有些皱皱巴巴的巧克力,梁靳深努力压平包装上的褶皱。
腹稿写了一版又一版,还是没能开口询问一句她要不要吃巧克力,只被迫听了许多曲邬桐与林之澄压低声音的对话。一个暑假没见,她好像更白了些,坐在车窗边,在梁靳深的眼中曝光。林之澄从隔壁跑来找她串门,两人紧紧挨在一起,从天南说到海北,他也因此高频率地看见她的笑。
车厢太安静,以至于梁靳深可以轻而易举地听见从曲邬桐口中冒出的好几个“李竞”。
李竟带她去游泳了,李竞手机里的游戏她玩不懂总被嫌弃,李竞说京市最好吃的烤鸭是哪家……
李竟怎么话这么多呢?
上铺的位置太狭窄,梁靳深几乎动弹不得。动车驶进隧道,车窗外黑鸦鸦一片,林之澄打着哈欠终于离开,同车厢的另外两个同学还在其他车厢打牌未归。
拥挤的几平方米中只剩曲邬桐与梁靳深两人。借着刷牙洗脸的理由下床,梁靳深不敢看她,面对床铺拿出那包重新变得平直的巧克力。
“你要不要吃巧克力?”
“你要不要吃巧克力?”
做了一整个下午的大扫除,曲邬桐浑身肌肉酸软,懒懒散散地摊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摸出几枚巧克力,对着一旁的梁靳深摊开手心。挑了一枚黑巧,梁靳深对她说谢谢。
捧着手机,打开购物软件,曲邬桐提前搜寻着参加李竞婚礼的穿搭。点开一张法式一字肩收腰连衣裙的照片,她举起手机,向梁靳深展示:“这件裙子怎么样?”
“好看。"梁靳深回答。
蝴蝶结的一字肩设计可以衬出曲邬桐的秀气锁骨与漂亮肩线,珠光粉的颜色应该也很适合她。
“那李竞的婚礼我就穿这件好了。“曲邬桐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下单。裙子上的蝴蝶结瞬间收紧,将梁靳深捆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是可能下个月穿会有点冷。”
他补充:“而且这件裙子在婚礼上会不会太张扬了。”梁靳深的平缓语气自带让人下意识就信服的魅力,曲邬桐动作停顿,抿唇思考,乖乖退出付款页面,赞同:“你说得有道理。”“那你觉得我穿什么好呢?"她纠结地追问,抬起头,冲他眨眨眼睛。参加李竞婚礼才没有必要穿新衣服。
“你昨天参加校庆的衣服就很适合。"曲邬桐眨眼眨得梁靳深心痒痒,伸手揉了揉她的耳垂。
“是吗?“并没有参加婚礼的经验,梁靳深稍微一撺掇,曲邬桐就信以为真,“那我还是穿衬衫好了。”
没有退出购物软件,曲邬桐压低手机,转而偷偷摸摸搜索起"磁带机”。货比三家后购置了一个二手的磁带机,与她初中时所用来听听力的款式一模一样,忍不住开始期待,曲邬桐好奇自己能否破解来自十八岁的这段神秘音频“今天一起健身吗?”
雷打不动,只要不加班,梁靳深每天八点半到九点半都会光顾健身房,今天也不例外。
换上运动服,他顺势邀请曲邬桐。
摇头。
曲邬桐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风格,再加上今日的长途奔波与超标的家务劳动,她只想静静地躺一个晚上,一点运动的兴趣都没有。将洗净的蓝莓与榨好的番茄汁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梁靳深又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才舍得离开。
梁靳深一走,曲邬桐就迫不及待地打开"Apple Rhapsody"。回县城的这几天梁靳深几乎与她寸步不离,惹得她也总寻不到机会与帕里斯见面,游戏中的磁带难题解题进度也一直停滞。无法确定在游戏中广播站播音室收集到的道具磁带是否与现实的那第六盘磁带是否有什么呼应关系。
曲邬桐目前知晓的只有那一封A4情诗与梁靳深之间存在归属关系,至于因果关系,她却忽然怯懦地不敢追究。
她变得很不像自己,在游戏中,在与梁靳深相关的事情中变得畏首畏尾。倘若梁靳深真的暗恋她,或者喜欢她;她应当如何回应呢?而如果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那她又需要如何自处呢?曲邬桐变成爱情笨蛋,毫无头绪地在这片爱情麦田怪圈中打转。帕里斯笑嘻嘻的脸蹦出在手机屏幕上,打断曲邬桐的思绪,深呼吸,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游戏。
游戏中的新一天,阳台的番茄依旧无法摘下,帕里斯背着背包在“金苹果圣园″中第无数次闲逛。
又路过公园,电子屏幕的钻戒广告在晴空下璀璨的反光,帕里斯被闪了眼,捂着眼睛停留。
曲邬桐也被迫第一次完整欣赏了一整段钻戒广告。好奇怪的广告。
曲邬桐想。
为什么明明戒指是戴在无名指上,可展示的动作画面却总聚焦在食指上呢?而且作为一个手部广告,这也太多动作了吧,看得她晕乎乎的。不像广告,像手语!
灵光乍现的时刻悄无声息地在曲邬桐身上降临。险些从沙发上蹦起,曲邬桐坐直身子,虔诚地捧着手机,仰头喝了几口番茄汁平复心情,仔仔细细地等待广场大屏广告滚动,熬过游戏广告,熬过机票倾销,终于又等到这一双手。
右手食指指向胸膛。
伸出拇指,与食指一起分别抵住下巴两侧。食指再次向上举起,中指也伸出,两指并拢,碰了碰嘴唇。左手也出现,两只手的食指拇指环成一个圈。这分明不是什么钻戒广告,而是一段手语。涌现的灵感将她的情绪浸泡得肿胀,曲邬桐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番茄汁,雀跃得几乎想为自己用力鼓掌。
皱着一张脸,曲邬桐用力回忆梁靳深在大学路那间半地下出租屋内为她孜孜不倦打了一遍又一遍的那段手语。
搜寻无果,那一段记忆就像从手腕上脱落的普通黑色发绳,一不小心松开手就再也不见。
后悔,酸甜的番茄汁在胸膛中翻涌,曲邬桐第一次质疑自己的记忆力。游戏画面中的钻戒广告重播,曲邬桐长长叹气,认命地录屏,一点一点地拆解动作对照着找出具体的手语动作,然后再将那段手语进行翻译。食指指自己的动作是“我";摸下巴的动作代表“喜欢”。解密地点从客厅沙发转移到书房书桌前,曲邬桐握着笔,翻开笔记本,实时进行记录。
这个动作是"一"的意思,而下一个碰嘴唇的动作代表的是表示“红”吗?双手比画圆圈的动作可以代表果子。
皱眉,曲邬桐笨拙地进行着翻译。
手肘撑在书桌上,脸颊躺靠在手背上,这是一道比英语六级翻译还难的翻译题,她用笔尖反复在那一大堆关键词下画着重点笔记,郁闷。红色的果子--是苹果,还是番茄呢?
陷入死循环,曲邬桐丢下笔,有不管不顾冲去健身房找梁靳深追问一个正确答案的冲动。
所以,那天在出租屋中,他想教她的那一句手语就是这一句吗?“我喜欢一颗苹果"或“我喜欢一颗番茄”。这是两句南辕北辙却又让人分辨不明的语句,明明她的高考语文成绩比他高,却总在这种文字游戏中输给他。
不玩了!
曲邬桐忿忿地合上本子,退出游戏,孩子气般地掩耳盗铃。有这些胡思乱想的时间,还不如好好去练练钢琴呢!踩着拖鞋,拖拉着脚步,曲邬桐躲出书房,坐在那一架属于她的施坦格列泊钢琴前。
手指按上琴键,重重的一声"哆",沉甸甸的情绪的具象化。影影绰绰的月光挂在发梢,阳台玻璃窗敞着,彩色的衣物在肆意舞蹈,新鲜空气浸上洗衣凝珠的味道。
手指急停,她挺直了背,不舍得往黑白琴键上撒气,深呼吸,调整状态,下意识地开始弹奏起那一首越来越流畅的《路小雨》。腰部的肌肉被横贴的两块膏药拉紧,右手中指侧边的茧逐渐软化,食指指腹上的指纹被摩擦得生硬。
踩下钢琴踏板,按下琴键,曲邬桐躲进音符中。都怪梁靳深!
“我想在我们的婚礼上弹钢琴。”
灯下,曲邬桐往身上抹着奶油质地的身体乳,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好。“梁靳深擦拭着湿发的动作一顿,与语气一同变得轻快。“我想弹《路小雨》。”
“好。”
“我想要四手联弹。”
“好。”
“和谁?”
从善如流地连声应着三个"好”,梁靳深险些没反应过来,慢了半拍才想起来追问。
发梢的水珠掉到睡衣领口,沾湿一片。
“和……“拉长了音,曲邬桐坏心思地故意折磨他,悄悄欣赏着梁靳深坐立难安的在意模样。
“之澄会弹钢琴,"她才说了半句话,梁靳深的头就低了下去,“还有李竟小时候也学过钢琴,找他们俩应该都会同意的。”睡衣领口湿透,梁靳深缓慢地擦干头发的水汽,艰难开口。“我可以和你一起弹钢琴吗?”
“可是你不是不会弹吗?"她假装漫不经心。梁靳深回答的语速比平时快,“我可以学的。”没有急着答话,曲邬桐不紧不慢地将小腿上的身体乳抹匀,欣赏着自己身体所漫上的温润光泽。
恨自己的莽撞,毛巾被捏得皱巴巴的,他的心也是。“也不是不行。”
好长一段静音,曲邬桐将自己在“Apple Rhapsody"中自作自受而寻到的所有苦恼复制粘贴嫁接到梁靳深身上。
她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宁愿为难别人也不想让自己难受。“我明天就去报个钢琴培训班学习。"他下定决心。憋笑,曲邬桐将那一罐身体乳放回梳妆台,好心提议:“要不然我教你就好了。反正你只学会《路小雨》就够了。”“可以吗?"梁靳深强装平静。
点头,她的声音脆爽得像是刚摘下的青红番茄,“可以。”哼,都怪他买的这台钢琴,让她平白无故地丢失了三十天的晚间休闲时光。曲邬桐坦然承认自己的锱眦必报,故意的,她也想让梁靳深在钢琴上丢一点时间。
小学时所目睹的那些隔壁栋邻居姐姐与男友伴着破碎钢琴声而飘洒的欢笑与斗嘴在眼前重映。
她的记忆力好像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掉落,曲邬桐扶起桌上倒塌的口红与水乳,还是为被她遗落的那一句手语而遗憾。“我教你钢琴,你教我玩游戏吧?”
曲邬桐站起身,走近,抽出他手中的毛巾,踮起脚,难得温情地替他擦拭头发。
“领口都湿了。"她嘟囔着,摸了摸他睡衣上斑驳的湿迹。“好。”
“你怎么只会说好呢?"她逗他。
顺着她的方向微微低下头,俯下身,减去她踮脚的痛苦,梁靳深没说话。顺着他低垂的领口,曲邬桐瞧见自己前几夜故意留下的深深牙印,良心闪现,语气一软。
“以后叫你好好先生算了。”
“叫我曲邬桐先生会更好。”
梁靳深抬起眼睛,从乌青的睫毛缝隙中瞧她,圣女果般红润的唇与脸颊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