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日光满院,冰雪融化。
皑皑雪珠子堆攒而起的冰山映着亮澄澄的光影,田婶抱着一盆菜,同沈鸢坐在院中的石椅上前。
烂掉的菜叶子丢在地上,两三只母鸡经过,扑棱着翅膀啄走。
田婶一面择菜,一面和沈鸢唠嗑。
“再有两日就是除夕了,先前那清炖鸡孚你可学会了?要我说,那也太折磨人了,倒不如换别的。”
田婶自顾自说着话,等了半日,也不见沈鸢接话,田婶好奇抬眸。
浑浊黑眸中,沈鸢一手握着玉米,一手半抬在半空。
她在看屋内的谢清鹤。
书案后的谢清鹤一身蟹壳青圆领彩绣长袍,袖口绣着金丝,长身玉立,凤表龙姿。
手边笔海如林,书案上的紫竹雕牧童戏牛笔洗还是那位富绅昨儿送来的,随之送来的,还有上好的笔墨纸砚。
沈鸢对笔墨纸砚无甚兴趣,她一双眼睛灼灼,几乎黏在谢清鹤脸上。
一只长满茧子的手忽的伸在沈鸢眼前,扬了一扬。
田婶满脸堆笑,拿手肘撞撞沈鸢:“你这是做什么,都盯着看半日了,还看不够?”
沈鸢愣了愣,忽听院子外传来田婶小孙子的笑声。
小孩子难得穿一身新衣,虎头帽虎头鞋,他蹦哒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朝田婶走来,口中含糊不清。
“抱、抱。”
话犹未了,差点一跟头栽到雪里。
田婶惊呼一声,忙不迭丢开手中的菜叶根子,一把捞住孙子抱在怀里。
她伸手拍拍孙子膝上的雪珠子,又捧着孩子一张脸细细瞧着:“摔着了没有?不哭不哭,这眼睛这么好看,可不能哭坏了。”
田婶低声哄小孩。
沈鸢也拿着玉米棒子给小孩玩。
小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噗嗤一声,乐了。
沈鸢长松口气,余光瞥见屋内的谢清鹤,沈鸢冷不丁又想起梦里少年隐在山雾中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同谢清鹤不大像。
“田婶。”
沈鸢半伏着身子,状似不经意道,“小孩子,是不是真的如戏文上说的,一日一个样?”
田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可不是这个理,昨儿瞧着还只会咿咿呀呀,今儿起来就会喊爹喊娘了,身子也高出一大截。”
沈鸢紧绷的肩颈舒展,她缓慢且无声呼出一口气,眉眼缀着笑。
“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田叔,也不知长大后会不会像婶子。”
田婶搂着小孙子直喊心肝宝贝,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这个道理?别的会变,眼睛却不会,还好他田叔浑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睛亮堂些。”
簌簌冷风掠过双耳,沈鸢站在冰天雪地中,四肢如浸透冰水寒凉无助。
她红唇嗫嚅,瞳仁忐忑不安:“真的……不会吗?”
沈鸢脸色惨白,面如土色。
田婶唬了一跳,忙忙凑上前去摸她的额头:“可是风寒还没好全,快快进屋去,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敢生病。”
沈鸢任由田婶拽着自己:“刚刚不是还一个劲盯着人瞧,怎么这会子又不看了?大过节,可不能再闹矛盾,不是好意头!”
沈鸢身子往前趔趄,抬首,不偏不倚正好撞上谢清鹤投望过来的视线。
沈鸢心口僵滞。
田婶抱着小孙子功成身退,徒留沈鸢和谢清鹤两人隔空相望。
谢清鹤手腕悬在半空,袖上沾了笔墨:“怎么站在门口?”
沈鸢迟疑,慢一步提裙跨过门槛。敛去心中的胡思乱想,沈鸢踱步过去,探头看谢清鹤在扇上作画题诗。
“刚刚田婶还说,想求你给她小孙子也画张小像。”
沈鸢搬来杌子,坐在书案旁。
欲言又止。
谢清鹤一手握着蟹爪笔,目光轻飘飘扫过沈鸢。
沈鸢自以为自己藏得隐蔽,可谢清鹤是习武之人,怎会不知他频频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沈鸢一直在偷看自己。
不止一次。
墨水在笔尖晕染而开,沈鸢一面觑着谢清鹤,一面轻声试探。
“你小时候,家里可是也曾给你请画师画过小像?”
“嗯。”
“那、那些小像还在吗?”
谢清鹤不明所以抬起眼皮,目光无声在沈鸢脸上打转。
沈鸢窘迫垂眸,双手相覆搁在膝盖上,“我就是好奇,你小时候是何模样,可是也如眼下这般。”
沈鸢只瞧见梦中少年的眉眼,旁的并未瞧见。
谢清鹤探究的视线仍落在沈鸢脸上。
昨日还说不会再疑心谢清鹤的人是自己,可如今疑神疑鬼的人也是自己。
沈鸢暗自腹诽自己的出尔反尔,正想着和谢清鹤说点什么,忽听院子外传来田婶的一声笑。
似是刻意扬高声音提醒屋里的沈鸢。
“乖乖,这是什么?对,马车,是马车。”
沈鸢住的地方偏僻,平日鲜少有人踏及。
沈鸢脸色骤然一变,忙不迭朝谢清鹤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掩门往外走去。
甫一踏出屋子,果真听见院子外传来奴仆婆子的声音。
“二姑娘可在家?”
竟是沈家打发婆子过来送年岁礼。
往年送来的不过些薄米劣炭,今岁送来的,竟还有锦衾丝帛。
为首的婆子笑着上前,朝沈鸢躬身行礼。
“二姑娘这些年受委屈了,也是我治下不严,才让那目中无人的小人钻了空子,平白占了姑娘的月钱。”
婆子喜笑颜开,“二姑娘放心,那人如今已经发落,这些是老奴给二姑娘送来的赔礼,还望二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计较。”
言毕,婆子扬扬手臂,欲让人抬着箱笼入屋。
沈鸢冷声:“站住。”
婆子一怔,随后又拿手拍打自己的脸:“是老奴莽撞了。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卸下箱笼,姑娘家的闺房,岂是你们能踏足的?真是没规矩。”
一面说,一面笑。
“我昨儿才知李妈妈去了,二姑娘也真是的,这样的事怎不同府里讲?这两个丫环是我亲自教导的,规矩性情都是顶顶好的,往后就留在二姑娘房里。侍奉洒扫,他们没有不会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沈府上下都生了一双势利眼,哪会无缘无故给沈鸢送礼。
沈鸢面上不显,挽唇朝婆子走去,“我常年不在父亲身边,也不知他身子可好?”
说着,将方才婆子送来的一匣碎银往她身前推了一推。
婆子眉开眼笑:“好,都好。老爷若知道二姑娘念着他,心中定然欣慰。”
她压低声音,“二姑娘且再忍忍,老爷也想早点接二姑娘回府,只是如今太子病重,一应宴请喜事都不可,老爷这也是不想委屈了二姑娘。”
沈鸢错愕:“……回府?”
婆子意有所指:“二姑娘总归姓沈,且如今也大了,老爷不会不管的。”
沈鸢还想再问,婆子却不肯答话,挥挥帕子扬长而去。
那两个丫环最终还是没留下,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婆子上了轿子。
婆子是沈夫人的陪房,沈鸢不过一个庶出的二姑娘,亲娘又是犯了大事的,素日沈鸢的事,她是半点也不想沾身。
谁曾想今日她竟主动揽过这差事。
丫环不解其意,回首望一眼身后破败老旧的农舍,面露嫌弃。
她一手捂着口鼻,巴不得长出双翅飞回沈府:“干娘如今也不疼我了,这样的地方,竟还想我留下。”
沈府下人住的房子,都比这一处好。
婆子恨铁不成钢,拿手指头戳丫环的额头:“不争气的东西,你们懂什么。”
她想起刚刚见到的沈鸢,唇绽樱颗,眼若秋水。
当年沈鸢的生母是汴京城中的第一美人,求亲的人差点踏破门槛。不想沈鸢出落至今,竟青出于蓝胜于蓝。
丫环眼珠子转动,能跟在婆子身边做事的,自然是她的左右臂膀,不是蠢人。
她一惊,挽着婆子的手错愕:“总不会真的和苏家……”
丫环伸出两根手指。
婆子笑睨她一眼,点点头:“八九不离十了。”
若不是太子病重不宜婚娶,只怕沈鸢此刻已经在苏府了。
不过,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