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36章

两日后的晌午，风十八带回了一个消息。

魏凝今日要去浮华楼。

期间她没有与任何人通信来往，似只是大病后出门散心。但魏姆思来想去后，还是决定去一趟。

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且今日，她有光明正大出门的由头。

三日之期已到,她得去香山别院喂狼。

当然她自不可能同乔氏说实话，只说是与太子殿下的约定。乔氏不敢拦也不会拦，自上次书房之后，他们如今对魏姆已有了别的期待。朝廷这次的空缺极大，若是能把握住机会，魏恒指不定就能提一个好位置。遂乔氏对魏姆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温柔，就差没将人送到门口了。而她不知,马车离开魏家后几经辗转失去了踪迹。彼时，魏姆和风十八换了衣裙，戴上幕笠进了浮华楼。浮华楼是一间规模较大的酒楼，常有官家子弟,高门贵女出入。一楼是厅堂，二楼环绕着一圈小亭，三楼则是包厢。魏姆要了二楼小亭，亭身被几层轻纱罩着，里间可以打量外头，外头却只能知亭中有人，看不清身形容貌。

魏姆是赶在魏凝之前出的门，魏凝此时自还没有到。风十八点了些招牌菜后，二人就一直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魏凝终于到了。

她也做了装扮，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连贴身丫头都没带。旁人或许看不出,但对于魏姆，魏凝化成灰她都认得！魏凝进了三楼一间唤作玉竹香的包厢，魏姆这个位置，正好能看清玉竹香的门。

如今只需等，下一个进此包厢的人会是谁了。菜已上齐，魏姆却根本无心用。

她几乎是眼也不错的盯着外头的动静。

她迫切的想知道，背后操纵那一切的人，究竟是谁！可时间一点点流逝，玉竹香的房门前，始终无半点动静。魏姆紧紧皱着眉，面色愈发凝重。

就在这时，旁边吃的正欢的风十八突然道：“咦，那不是齐姑娘吗？”魏姆顺着风十八的视线望去，只见门口有一位姑娘与一位公子并肩而来。姑娘娇俏无瑕，公子丰神俊朗，任谁瞧了都会忍不住感叹一句，真是郎才女貌，好生登对。

魏姆的目光缓缓从齐云涵身上挪向她身旁那人。沈凌。

齐云涵的未婚夫。

她魏姆′爱慕′已久却求而不得的男子。

平心而论，眼前的人的确担得起他在外的名号，公子如玉，貌若潘安；除此之外，他还是三年前的状元郎。

才貌双全形容的便是这个人。

若问奉京城贵女最想嫁的人是谁，那一定是沈凌，没有之一。只可惜，沈家早早就与齐家定下了姻亲。

魏姆这些日子，已经在风十八口中了解了不少奉京城的人情往来，其中包括沈家与齐家的渊源。

这两家都是前朝留下来的，承末年间天下大乱，风雨飘摇，两家家主在此期间结交，开始有了往来，后北阆建立，北阆帝善用贤才，并不排斥前朝官员，而是最大程度保留了他们的官职，如今，齐家家主乃是宣徽院南院使，沈家家主任宣徽院北院使，同个屋檐下共事，两家交情比从前更甚。两家姻亲是在小辈幼年时定下的。

但若只论家世，沈家算是高攀。

齐家家主还兼任枢密院副使，且齐家百年底蕴，沈家却为官不过三代，若非沈凌三年前高中状元，名声大噪，怎么也算不上门当户对。也正因此，京中贵女嫉妒归嫉妒，但输给齐家的掌上明珠，她们没有什么不甘的。

当然之前也有些执念颇深的女子，起了做平妻，侧室的念头，可沈凌对齐云涵一心一意，许诺一生绝不纳妾，这才叫那些姑娘彻底歇了心思。所以，这样一块香饽饽，魏姆为了他杀人虽确实癫狂，却也并不叫人奇怪。然只有魏姆自己知，她曾经连这个人生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更别说痴念多年。

她只在初次与齐云涵相见时，远远的看过他一眼，且只瞧了个侧脸，在奉京狱受尽折磨的那些日子，她对这个人不是没有怨的。先不谈这欲加之罪，好歹叫她瞧瞧，她苦恋多年的人，生的是副什么模样啊。

如今她如愿瞧见了。

确实是位难得一见的翩翩君子。

但若真要论起容貌，她还是觉得，太子殿下更好看些。魏婢敛回思绪，又看向齐云涵。

恰巧她正偏头与沈凌说着什么，沈凌微微垂首倾听，眸中溢着显而易见的柔情爱意。

于是，魏姆努力回想前世，后来齐云涵这位未婚夫如何了。她入狱后，偶尔从狱卒闲聊中得到过只字片语。齐云涵死后，沈凌大受打击，不管不顾的抱着齐云涵的尸身，任谁来都不放，他就那么抱着早已没了气息的未婚妻在齐家院中独坐了一夜，再无昔日半分风度。

最后还是齐大人将他打晕，从他怀里带走齐云涵的。齐云涵下葬那日，他在墓前久跪不起，直到晕厥。此后沈凌大病一场，宫中前前后后去了不下十个太医，连太医院首都惊动了，但最后却叹息道沈凌无求生之意，便是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她的判决下来的前一天，还听狱卒提及，沈凌奄奄一息，已在他身上瞧不出什么活气了，都道恐怕只等魏姆这个罪人伏法，他就要随未婚妻一道去了。魏姆收回视线，无声一叹。

齐云涵这样的姑娘，确实很难不让人喜欢。她刚死的那会儿，魏凝来时随口提过一次沈凌，那时，魏凝眼中带着几分讥讽：“人死如灯灭，肝肠寸断也无用。”除了这一句，魏凝之后再未提过关于沈凌的只字片语，她就也不知，后来沈凌到底死没死。

突然，魏姆似是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

今日魏凝莫不是来见齐云涵的？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不是。

齐云涵与沈凌进了二楼一间小亭，隔着纱帐瞧不真切，但从席间人影晃动中，却不难看出沈凌对齐云涵的照顾与疼惜。魏姆抬眸看了眼三楼，那处依旧毫无动静。她怕方才走神看漏了，又问了风十八，后者嘴里塞着饭菜，鼓着腮帮子摇头，口齿不清道：“姆有。”

魏姆这才注意到桌上饭菜，已被风十八风卷残云般卷了一大半。魏姆愣了愣，不由在想，可是这些日子在杏和院饿着她了？风十八见魏姆看向饭菜，有些歉然的揉了揉肚子：“这跟殿下的厨子手艺差不多，我一时没忍住吃多了。”

魏姆…”

“无妨。”

“重新给姑娘叫些吧。“风十八看着被她霍霍了大半的菜肴，心虚道。“不用。"魏姆阻止道。

平日在杏和院她也是同风十八一道用饭，并不大在意这些。二人用完饭，三楼的门依旧紧紧关着。

魏姆不知想到什么心中一凉，忙朝十八吩咐几句。风十八这身出去，很快就回来了。

她朝魏姆摇摇头：“浮华楼包厢都没有暗门。”每个包厢出入口只有那一个。

这时，齐云涵那边也吃完了。

下台阶时，沈凌小心翼翼搀扶着齐云涵，满心满眼都是身边的姑娘。魏姆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齐云涵躲过了香山这一劫，愿他二人能修成正果。

如此又过了约两炷香的时间，玉竹香的门终于开了。魏凝走了出来，离开了浮华楼。

魏姆没动，让风十八暗中跟了上去。

没多久，风十八回来：“马车往荣宁巷去了，回府了。”魏婢眉间疑惑加深。

魏凝总不能真的只是一个人来用顿饭?

“姑娘，我们得上山了。”

风十八提醒道。

魏姆低低嗯了声，二人戴上幕笠出门，悄然上了一辆马车，往香山而去。直到马车停下，魏姆一下马车就看见长长的石阶，她一愣，望着风十八：“不是走那条道吗？”

风十八盯着她："殿下说，是姑娘不愿意走那条路呀。”魏姆…”

她何时说过？！

能直接行驶到别院，她何苦要来爬这石阶?突地，魏姆想起了几日前那人临走前那句未说完的话。魏婢抬手揉了揉眉心。

所以他那时要说的该不会就是让她走别院的路…。魏姆懊恼不已，当时为何嘴那么快，等上几息再恭送他怎么了！但事已至此，魏婢只能认命的爬石阶。

走走停停，到别院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魏姆停在石壁小道前时，已有侍卫将备好的食料抬了过来。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踏足此地了。

第一次，他差点将她扔下去喂狼；第二次，他要她喂狼埋尸，这一次看起来要好过些，只是喂狼，不用埋尸。

但之后每三日一次，还不知要重复多少遍！魏婢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都到这里了，再怕都没有退路。

早些喂完，早些回府！

有些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好像就真的要顺理成章得多。喂狼也是。

至少这一回，魏姆虽然还是抖，但没有被吓哭。出来时，风十八第一时间就迎上来：“姑娘没事吧，殿下早有吩咐，不允许我们进去。”

魏姆惨白着一张脸摇头：“无事，回吧。”一年，只需忍一年！

很快就过去了！

可当她腿颤抖着下山时，又想，要不还是干脆弑君吧。但褚燕没给她这个机会。

因为此后一连好多日，褚燕都没有来翻墙。十月初九，考生出考场的日子。

魏姆早早就让人套了马车出府接人。

不仅为接魏程，她还想看看亲弟。

贡院外，早已是人满为患。

今年许多官家子弟下场，魏家的车都只能排在后头。经过九天九夜的考试，再是多意气风发的贵公子，出来时都是满脸倦容，一身狼狈。

魏姆见到魏程时，差点儿都不敢认。

少年原本就瘦，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而不过九日，人又瘦了一圈，面上无半分神采，只在看到魏姆后，他眼底才有了些光。

“二姐姐。”

不知何时，少年从一句生疏冷硬的二姐，已换成如今的二姐姐了。魏姆见他这模样很是心疼，也没问考的如何，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披风给他披上，让重栩将人搀扶上马车。

待魏程进了马车，魏婢才望向盛安郡主府的马车。恰好，小厮正疾步迎向朝马车走来的少年。少年面上早无当日的光彩，眼神黯淡，脚步踉跄，在小厮迎上去的那一刻，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魏姆面色一变，下意识上前一步，双手不由自主的往外伸了伸。面前有人走过，挡住了魏姆一瞬。

再看过去时，已有侍卫背着少年神色急切的进了马车。看着侍卫背上那张苍白的面容，魏婢鼻尖一酸，眼角微微泛红。盛安郡主府的公子晕倒，不等侍卫开道，周围就自发让开了一条路，魏姆回神，急急吩咐车夫：“让道！”

很快，马车从魏姆面前疾驰而去。

劲风拂过那一瞬，车帘微微晃动，露出里头少年苍白疲倦的容颜。直到马车远去，魏姆才敛下心神进了马车。马车里，魏程早已合上了双眼。

见魏姆面露担忧，扶着魏程的重栩道：“姑娘不必忧心，考场条件艰辛，考生出来多是如此，修养几日便无碍了。”魏婢低低嗯了声。

“回府吧。”

路上，魏姆终是没忍住，旁敲侧击的同重栩闲聊。顺着某个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盛安郡主府。“我方才看到盛安郡主府的马车，不知是哪位公子今年下场了。“不知是因为心中愧疚始终不敢提及郡主府，还是纯粹不敢问太子的人，她从风十八口中了解了奉京许多高门大户，却独独没有问过盛安郡主府，连亲弟的名字她至今都不知晓。

重栩深深的看了魏姆一眼，接道：“盛安郡主府只有一位公子。”魏姆抬眸看向重栩，眼底带着几分好奇。

魏家这些年不让她参加宴会，连京中稍微有点地位的门户都不让她接触，更别说是郡主府。

她先前对盛安郡主府的认知，仅仅是郡主娘娘在战乱年间丢失过一个女婴，郡马在那时候受伤落下旧疾，常年不出府门，其他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后来，就是死后从魏凝口中得知，她就是那个女婴。她的父亲母亲，弟弟知道她曾遭遇的折磨后，与齐家斗的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父亲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未有妾室，在她之后，膝下只有一个弟弟。

重栩便继续道：“郡主与郡马感情和睦，未有妾室，府中只有一位嫡公子。”

魏妳温声道：“原来是这样，我常年拘在府中，对外界一切知之甚少，你可知那位公子是何性情？”

“听闻是位才学极佳，心地良善的公子。“重栩：“不过，天潢贵胄，大多有几分傲气。”

魏姆眼底划过一丝柔色。

秉性纯良，才情斐然，还有少年人的张扬灿烂。她的阿弟竟这般卓然。

“我方才见他晕倒，不知可是身子不好？”重栩思索片刻，摇摇头：“这倒是没听说过，不过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未经什么苦难，受不了这样的艰苦也在情理之中。”魏姆了然的点点头，又道：“我听闻郡马爷久居府内？”“嗯，郡马出身书香门第，在建国那年伤了根本，后来一直在府中养病，这些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重栩道：“郡主娘娘忧心郡马的身体，便一直陪在郡马身侧，少有离开，就连宫宴都极少出席。”“那你可知郡马为何受伤？"魏姆跟着问道。重栩眉间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道：“当年，天家内乱，两位王爷为胁追阆王相助，试图挟持郡主娘娘，当时，郡主娘娘刚诞下长女，得到消息后，连夜和郡马带着家兵前往奉京城，一路躲避追兵，直至到了香山寺。”魏姆手指一动：“香山寺？”

魏凝说乔氏是在佛堂下将她抱回去的，难道就是香山寺的佛堂！“嗯，后来阆王带兵相救，在兵戈相见时，郡马替郡主挡了一箭，又逢长女丢失，郡马大受打击下，之后久卧病榻，郡主娘娘虽有武功，但当时尚在月中，奔波中难免伤了身子，不过听说后来养好了。“重栩说罢，添了句：“这些都是民间众所周知的。”

魏婢垂眸。

是啊，这是众所周知的。

可偏偏被关在一方小院的她，在魏家有意的隐瞒下，十几年对这些一无所知。

见魏妳对这些感兴趣，重栩便继续道：“天子对此深觉内疚，封褚家义子，也就是陛下的义叔父为阆王，又以年号盛安赐郡主封号，而郡主娘娘丢失的长女，册封为元瑾县主。”

“不过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以免郡主伤怀，天子下令不许人多提，所以这些年已少有人拿此事闲谈。”

魏姆一愣：“县主，是哪两个字？”

“元年的元，怀瑜握瑾的瑾。”

重栩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与太子殿下的字同音。”魏姆怔住，眼底带着真实的讶异。

储君名讳需得避开才是，怎会同音。

对了，她还不知太子的字，于是顺嘴就问了出来。重栩这回不敢答了，想了想后，用手蘸了茶水，在小案上小心翼翼写下两个字。

“玄懂。”

待魏姆看清后，重栩便伸手擦了。

魏姆愣了会儿神后，声音不自觉的柔和下来，问：“郡主府的公子，叫什么？″

“陛下亲取的名字，容锦。”

依旧与东宫名讳同音！

若在寻常家，郡主娘娘与天子是义兄妹，底下小辈同音是应当的，可这是天家，那是储君，是未来天子，如何能一样！话题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二人就此默契的沉默了下来。直到回了杏和院，魏婢突然停住脚步。

重栩似乎，知道的过于详细了。

这其中有些是民间众所周知的，可有些，好像不应该是。重栩之前在镖局，码头做工，就算听过一二天家之事，也不应当会知晓的如此仔细！

以免冲撞东宫，太子名讳会昭告天下，阿弟的名字乃天家所赐，自然会引起轰动，他知晓这些倒也说的过去，可挡箭，少赴宫宴，甚至连郡主娘娘后来身体好了这些细节总不能是众所周知的？

“姑娘回来了。”

冬尽的声音打破了魏姆的思绪。

魏婢这才抬脚往里走去。

或许是她少见过怪了。

毕竞她之前就连昭告天下的事，都不知晓。不过…玄懂。

褚玄懂。

这个"懂″字很妙，跟东宫半点边都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