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鹤似乎早就料到沈珮会来。
听到了她的名号后,管家没有通报便放她进去了。九曲回廊尽处,一泓寒潭静如沉璧。沈珮的衣角刚扫过门槛,便看见那人立在庭院中央的寒潭前。分明是大晴天,寒潭附近却凝结出一层淡淡的雾,林之鹤正倚在树上擦拭剑鞘,垂落的广袖浸在潭水泛起的寒气里。
沈珮在他身后站定:“都说林少爷如今掌控林家机要,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赏景?”
“祭酒大人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晚。”林之鹤没有抬头,“被巽道场的收尾绊住了么?”
沈珮广袖下的手指掐进掌心,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林少爷既知我要来,应当也知我为何而来。”
她取出琉璃盏,托举着它悬到半空,米粒大小的魇核在其中横冲直撞,看似脆弱的琉璃盏却始终把它牢牢困在当中——沈珮作为器修,身上法器基本都在金丹境以上,压制一个练气境的魇核再轻松不过。
“听说云鹤剑法中有一式'倦鸟归林',最擅长追本溯源。”沈珮弹了弹琉璃盏,“我想借林家剑法一观,以追踪这枚魇核的主人。”
出乎意料,林之鹤答应得非常爽快:“可以。”
“条件?”沈珮才不信他这么好说话。
“我要见她一面。”
四周倏然寂静,连微风都凝在了半空。沈珮觉得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握着琉璃盏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她死了。”沈珮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五年前,死在了林少爷的怀里,林少爷莫不是忘记了?”
林之鹤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神色难辨。两人僵持了片刻,谁也没有说话,林之鹤忽然笑了:“我没有点明,祭酒大人怎知我说的是谁?兴许我想见的,是乾道场新来的那位柳夫子呢?”
可恶,被绕进去了。
沈珮咬了咬牙,强忍住想骂人的冲动——不管林之鹤如何试探,只要她一口咬定南问柳死了,对方又能如何?
“林家剑法独步天下不假,但学宫未必没有其他法子。周慕言的住处搜出了与魔族联络的信件,顺着字迹查下去也不是难事,只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倒是林少爷,当真要为了私心放任北凌的魔族藏在学宫?那魔族虽然只是炼气期,但手段可非同一般,谁能保证不会再出现下一个孟冬儿和上官彬?学宫若是因此动摇了根基,又当如何?”
她作势转身离开:“别忘了,阿柳死前你是怎么答应她的。”
“站住。”
林之鹤果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开口叫住了她,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指,沈珮手心的琉璃盏应声而碎。那枚魇核立马挣脱出来,瞬息之间就锁定了在场的最大威胁,化作黑雾直扑林之鹤面门。
林之鹤不慌不忙,魇核在触及他衣襟的刹那被剑气尽数搅碎。他的剑不知何时出了鞘,长剑浮在空中,剑尖挑着挣扎的魇核,像捏住一只垂死的蝶。
“北凌人倒舍得下本钱。”他垂眸看着剑尖颤抖的黑雾,“此术名为‘偷梁换柱’,是北凌傀儡术中最为高级的一种——单凭他的修为做不到,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沈珮面色凝重:“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祭酒大人可曾想过,”林之鹤转而问道,“周慕言发布假任务,引诱孟冬儿与上官彬一同去了南岭,但为何北凌只把上官彬做成了傀儡,而不选择孟冬儿?”
沈珮呼吸一滞,寒意顺着后脊漫上来。
“是为了……上官彬背后的上官家。”她喃喃道,“傀儡的魔气全部隐藏在魇核之中,太虚八极阵与探灵鸟皆检测不出。他举止与真正的上官彬无异,没有人能发现异常……”
只是北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乾道场藏着一个早已在五年前“死去”的南问柳。她在剑之一道已然大成,又上过战场,见识过北凌人的种种招数,这才一见面就发觉了不对。
“不。”林之鹤道,“上官家日渐式微,早已无利可图,他是为了林家。”
否则,为什么偏偏要找周慕言做这个内奸?周慕言除了是周慕云的哥哥、云嘉学宫的夫子,还是林家的门客。
沈珮是聪明人,林之鹤点到即止,未尽之意化作他手中铮铮剑鸣。他并指抹过剑身,剑气四处激荡,脚边寒潭倏然蒸发,水气在空中凝结出一个巨大的虚影,居然是化作了一只白鹤!
魇核被剑气裹挟着浮上半空,隐约显出几根透明的傀儡丝——与沈珮在上官彬身上见过的如出一辙!
无数傀儡丝自魇核内迸射而出,林之鹤的剑锋亮起霜色,剑气裹挟着傀儡丝逆流而上,将黑色的魔气寸寸蚕食。
林之鹤道:“去。”
白鹤振翅而起,鹤唳之声响彻云霄。它在空中打了个圈,便向学宫的方向飞去了。
沈珮立马运功跟上,紧紧盯着白鹤消失的方向,胸口急促起伏,给南问柳送去消息。
【祭酒-沈珮:林之鹤的倦鸟归林,追踪往乾道场方向去了。】
南问柳正倚在竹榻上昏昏欲睡,玉符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她揉着眼睛翻身坐起,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右手已经习惯性握住了她的佩剑“惊鸿”。窗外阳光正盛,忽而传来潮湿的水气,南问柳定睛望去,见到一只巨大的白鹤振翅而过。
“搞什么啊,这么大阵仗……”她嘟囔着走出了门,想了想又转身回来,拿了只斗笠挡住脸,顺便收起了惊鸿剑——这把剑林之鹤见过,万一被他认出来就不好办了。
确定万无一失后,南问柳才跟上那只白鹤。
白鹤不断在空中盘旋,翅膀在日光下不断蒸成水气。学生们哪见过这种稀罕场景,纷纷跑了出来,仰着头看天上的白鹤。
“这只鹤居然是水化成的!好神奇的招式……前两天巽道场好像也出现过白鹤,是同一个人的吗?”
“它怎么一直在飞来飞去?是不是在找东西?”
南问柳打了个响指,身上的青衣顿时变成了和学生们如出一辙的白色。她压低了斗笠的帽檐,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当中。
她自来熟地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道:“哎,你知道这里是谁的住处吗?”
那人奇怪地看了她一样:“你谁啊?怎么这副打扮?”
南问柳笑道:“今天阳光太强了,我怕晒黑嘛。”
“行吧。你问这里……”那人没有起疑,毕竟有太虚八极阵在,无关人员很难潜入学宫,“这是外门杂役弟子的住处,叫清水居。你知道我们学宫在南景的地位,人人都挤破了头想进来,但我们不是什么歪瓜烂枣都收。有一些天赋不够、但除了学宫无处可去的人,学宫会将他们统一安排在这里,干一些杂役的活,有时候也能跟着学点东西……”
不远处的传送阵处,白光一闪而过,沈珮与林之鹤终于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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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何且歌从剑上一跃而下,手指捏紧腰间的笛子,十分紧张地打量着四周——这里的天色似乎黑得很早,暮色里的山岭之间弥漫着雾气,像是粘稠的糖浆,混着浓重的湿气与泥土味道扑面而来。她脚下踩着的土地不自然地隆起,树木根系盘虬错节,宛如狰狞的巨兽。
孟冬儿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这是何且歌第三次来到这片密林。
七天前她收到玉符里最后那道断断续续的传音,便立马赶了过来,一路上不断找人打听终于找到了这里,却无功而返;
五天前她带着孟芳重返此地,在布满青苔的断崖边发现了一支断剑,不知道是谁的;
而现在,孟芳仍在学宫好好待着,她袖中藏着柳夫子给的传讯阵法——跟学宫玉符的不一样,这个阵法足以支撑她五次传讯——此时它正贴着小臂微微发烫,像要灼穿皮肉。
她本不该这么着急的,等柳夫子将手头的事处理完毕后,与柳夫子一同前来是最稳妥的方案。只是她太着急了,从孟冬儿失踪之后,她就成日睡不着觉,一闭眼仿佛就能看见孟冬儿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在学宫里只有孟冬儿一个朋友。
孟冬儿家境不好,能踏上修仙这条路纯粹依靠机缘。初来乍到的时候,她被同窗们排挤,乾道场没有人愿意与她同住,最后司业只得安排了兑道场的何且歌。
初时何且歌以为孟冬儿应当是唯唯诺诺的性子,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直到后来她看见少女过了子时还在练剑,挺直的脊背像是一株劲松。
她道了句更深露重当心着凉,孟冬儿愣了几秒才应下来,好像不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一样。
第二天孟冬儿特地下了厨,待到何且歌结束课业回来,见到的便是热气腾腾的一桌菜。
就算所有人都认为孟冬儿已经死了,她也要找到好友的尸体。
林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何且歌猛地转过身,竹笛已横在唇边。可那声音转瞬即逝,仿佛只是枯叶被风卷过。她屏息凝神,指尖触到潮湿树干上突兀的裂痕——这是剑气留下的痕迹,边缘残留着幽蓝的灵力波动,与上官彬那把冰魄寒石剑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们曾经在这里交战过,那把断剑也是在附近捡到的。
何且歌呼出一口气,神经绷得更紧。她沿着痕迹向前走了几步,直到打斗的痕迹彻底消失。
地面上的杂草倒了一片,应是有人在此拖拽过什么东西——是上官彬的尸体吗?魔族就是在这里杀了上官彬,然后在他体内种下魇核,操纵着他返回学宫吗?
那孟冬儿呢?
她既然向何且歌传讯说小心上官彬,那就证明上官彬死的时候她一定还活着。何且歌心中隐隐燃起了一点希望,试着模拟孟冬儿的逃跑路线。
她记得前方是一处断崖。
黏稠的云雾在山间流动,风声尖厉无比。何且歌站在崖边往下望去,只觉得满目萧然,双脚跟黏在地上似的,完全走不动路。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终于浮上脑海。
一个炼气境界的魔族傀儡师,纵使手段再高明,怎么可能同时制服孟冬儿与上官彬两人呢?
但境界若是高了,一定会被改良后的探灵鸟检测到。
那就是说……
不待她想明白其中关窍,脚下忽然不知道启动了什么机关,一瞬间山体颤动,尘埃四起,数不清的乱石滚落下来!何且歌没了立足之地,维持不住平衡,也跟着摔了下去。
除了周慕言,他还有其他同伙。
——这是何且歌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