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1 / 1)

第42章不速之客

季尧年与陆奉钺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在席间兀自转着空酒盏,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袁溪玥见气氛不对,也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该贸然开口,所幸直接挪开,给他们留出空间。

陆奉钺看着季尧年的背影,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回头。他知道太子是在生自己的气,当年之事,他这般自认从不做违心之事的人,也无从辩驳。

骤然回京找到这里,他忽地有些心虚。

“臣陆奉钺…拜见太子殿下。”

季尧年仍是坐着,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陆奉钺背后的伤隐隐作痛,自他请命北上护送表妹入京,母亲送行时失望的眼神,家罚二十鞭,…他早已堵死了自己全部的退路。青年当着所有人的面撩袍跪下,不管周围人如何惊叹,他却只盯着季尧年低声恳切道:“数年未见,殿下可是还不愿原谅我?”摇摇晃晃的酒盏停在桌几上,季尧年将自己刚才随手捏在掌中的樱桃挤碎,红色的汁液伴随着未好全的伤口一并淌了出来,叫人根本分不出到底是血还是被捏碎的鲜果汁液。

甜腻的果香和周遭弥漫的熏香让人忍不住厌恶,连带着心里也漫上不少烦闷。

季尧年原本一直背身,此刻听到陆奉钺这般放低姿态,她突然站起身,直接将身侧的一笼樱桃扫翻在地。

红玉珠一般的樱桃在两人身侧乱窜,有几颗甚至擦过了陆奉钺的脸,躲在了他跪着的衣摆里,为对方凭添几分凌乱艳色。“陆奉钺,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就非你不可?”血红的液体从掌心流出,季尧年看着面前下跪却不显卑微姿态的青年,蓦地动了怒气,“当年要走的人是你,怎么如今又跪在这里求我原谅?陆奉钺!你究竞把我当什么人?你又把东宫当什么!凭什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什么二十四任务对象,她从来没想到过,他竟然也在其中。陆奉钺看着季尧年脸上贴着的生肌贴和她垂在一旁的手,皱起眉冷肃道:“太子殿下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我以为离了我,你会成长些,不想还是这般稚气未脱,不懂得爱护自己……不是说那姜家郎君才比蔺公,最是体贴?他便是这般看护殿下的?”

“怎么?"季尧年见他还用过去的口吻说教自己,转而开口嘲讽道,“陆郎君是不满意我的眼光?至少姜侍郎不会随时离我而去,比起那些负心之人,我很是满意自己现在的选择。想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你还不配。”陆奉钺知道她气,也知道她恨。

当年之事,他多有无奈。

这次回来,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任自己被她欺辱捉弄,让对方出出气。可真看到季尧年把她自己弄着这般凄惨,心口又觉得直抽抽地疼,忍不住地想要质问她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只恨不能时刻将人绑在身边,对她严加约束。见陆奉钺一直不说话,季尧年也不想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于是便随意地将樱桃核和手上的绷带扔在了地上,只想快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谁料,在她迈步的一瞬间,陆奉钺却从衣领里取出了一根挂着青色勾玉的绳结,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认真道:"殿下可还识得此物?”四目相对间,季尧年压着火走到他身边,利落地用刻刀将绳子割断,然后仔细地勾玉收了起来。

陆奉钺眼睁睁地看着她割断了绳子,心里蓦地慌张起来,在季尧年要将勾玉拽走的时候,忍不住抬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小六,我知错了,你……”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对我?

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季尧年直接开口打断了陆奉钺未说出口的话:“陆奉钺,你我相识已久,何必闹得这般难堪?这闻喜宴本就是为了新科进士而办,如今倒成了我们两人的戏台子了。你若识趣,便放手莫要纠缠,不然……”她给了裴炳一个眼神,对方立刻上前拔刀。利刃抵在喉间,陆奉钺不得不松手让她离开,只是眼神却一直望着她,似是在期待对方心意回转。

可她没有,就如对待陌生人一般,冷冰冰地起身抽手而去。“你当真这般绝情?”

季尧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顾不上管自己的手中不断流着血的伤口,她再度走到陆奉钺面前,看着那张谦谦君子的脸,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阳光肆意的少年。

“我绝情?"她闭眼笑着,“当年你一走了之,如今施施然回来,便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薛稷尸骨难寻,季灵舒沦为庶民。陆奉钺,你睁眼看看!当年东宫亲近之人还剩几人?你叫我如何不恨?”“你自己当年起过的誓,说放弃了就放弃了。可我还记得!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正是因为都记得,所以才更恨!”季尧年手有些抖,她也分不清自己此刻是伤口痛,还是心里更痛些。她面前之人,是陪伴她走完前半生的血亲,也是曾经一起嬉笑拌嘴的挚友。过往哪怕再生气,她也从未说出这样尖锐刻薄的话。他们怎会沦落到如今这般模样?

季尧年不明白,陆奉御也不明白。

当年他只是被家中召回给祖母祝寿,没想到刚走了不到半月,京中就发生了变故。太子中毒,薛稷失踪,宝庆公主下狱,东宫死了近一半的侍卫。这一连串的事故让他焦心不已,陆家却私自将他的鱼符和过所扣下,甚至将辞呈递到了京都,不许他离屋半步。

他怎会不知道她的苦?

相伴十数载,她虽总喜欢和薛稷黏在一处,可他却时时关注着她,她的所有喜好,他都如数家珍。

正是因为都知道,所以才更心痛。

小六这几年,一定很难过。

陆奉钺一直都知道季尧年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此刻的愤怒是为了掩盖心底的不安。以往哪怕再是气急,也未见她这般失控,情绪如此大起大落,想来她是恨极了自己。

不过……没关系,他也同样恨自己。

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无能。

母亲赐他二十鞭斩断陆氏恩情,这些年身为江南道观察使,他被困故居,心却一直在京都。

每每有消息传来,只恨自己不能凭空长出双翼飞回她身边。听到季尧年中毒未醒,后又得了姜氏子入宫侍疾,他便四处打听姜聆桓为人,知晓对方是位才学兼备、性格开朗的郎君,他才稍心安些。她选中的人,想必不会差。

一如当年她选中的薛稷。

不像自己,本就是蚬着脸凑到她身边强要来的恩宠,更是受家族拖累,做了阵前逃兵,如今还做着美梦,想再回到她身边。他与小六,再回不到从前。

过去他错过了许多,如今再次回来,虽不得季尧年好脸色,可至少自己这一身才学还未废。

既如此,那往后便只守着她一人,不再离开。许是因为药物上头,在短暂的情绪失控后,季尧年很快便清醒过来,她看着眼前的狼藉,稳住心神让乐莅带人收拾着残局。诸君都躲在僻静处不敢言语,谁也没想到太子会和陆郎君闹得这般难看。两人一个是仪态端庄的天潢贵胄,一个是人人称道美风姿的世家公子。谁能想到一见面,就跟有血海深仇般,拔刀又见血。眼瞧着太子离去,苏宣庆看着跪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陆奉钺,轻笑着取了一杯酒走到近前递给对方。

“想不到陆郎你也有今日。”

苏宣庆丝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得意,这么多年了,他也是头见陆奉钺这般落魄,要是这时候不去嗨瑟一下,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陆奉钺起身,后背的伤隐隐作痛。看着面前浅笑的人,他没有接酒盏,只是恢复了自己以往的冷肃,漠然道:“几年不见,苏郎君倒还是老样子,听闻今科的状元乃是一寒门学子,苏郎竞然屈居第二,真是叫人敬佩。”果然还是这熟悉的味道。

陆奉钺这个毒舌!他怎么还是这么会说话!苏宣庆气得把酒直接倒了,心里把陆奉钺这个臭嘴骂了个遍。新科状元郎卞允胜和探花郎袁溪玥看着席间破防的苏宣庆,默默地举杯,暗自庆幸自己撤得快。

谁能想到这传闻中清风霁月的陆郎君,竟然有这般功力?怪不得当年能在御史台一人舌战朝中诸君,还能不落下风。回到东宫,季尧年将侍从遣走,一个人坐在殿内发愣。嗅到了血腥气,妲己从树上翻身爬了下来。它看到桌上的勾玉,抬头喵了一声。

季尧年回神,想伸手摸它,却被妲己轻松躲开了。见它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她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没事,就是情绪有些失控了。“喵!"妲己气得就要往她怀里扑。

季尧年则是借机捏住它的尾巴,妲己一直在自己身边喵喵地叫,她的心情好像也放松了不少。

再看着搁在桌上的那块勾玉,她默默地将取出新的绳子将勾玉系在了自己脖子上,微凉的触感让季尧年不由得想起了过往。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恨陆奉钺。她问过很多遍,仅存的记忆告诉她,答案是不应该恨。不应该恨,就能做到不恨吗?

无论当年的事对方是否知情,陆奉钺始终都保持着自己的态度,像他那样的清高君子,最是不屑那些鬼域伎俩。

季尧年知道或许自己冤枉了他,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东宫的夜太漫长。

如果不恨,她怕是一天熬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