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吞面(三)(1 / 1)

“小娘子——小娘子——”

那名常客堪堪叫了她几声,才将黎书禾叫回了魂。他捂着胸口嘀咕着,“怎好好的突然呆傻住了,当真是吓我一跳!”

黎书禾也顾不得这食肆的生意了,将一碗云吞面上好后,径直就往外走去,边走边脱着围裙,嘴里还不忘问着:“郎君可有看清,那兰香院死的人是谁?”

被问到的人丈二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小娘子为何会对一桩人命官司感兴趣,思索了一会儿又摇摇头道:

“我隔的远,看得不是很真切,只知道是一名男子。”

黎书禾踉跄一步,感觉迈出去的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哆嗦得厉害。

瞧着她这样,男人还上前虚扶了一把,好心问道:“小娘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他每日都要来这食肆吃上一碗云吞面,还从未见过这小娘子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黎书禾暗自咬了咬舌根,双手紧紧撑着桌案才不至于让自己软下去。

只是尸体是个男子,也不一定就是舅舅。

不过事实到底如何尚未可知,卢方到现在还没回来,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管怎么样她都得去河滨坊跑上一趟,亲眼瞧见了才能安心。

她冲着几位还未用食的客官躬身致歉道:“我这儿临时有一些急事,也不晓得何时才能赶回来。剩下的云吞面许是来不及做了,便将这银钱先退给几位客官。”

话一出口,落座的几名食客里便起了抱怨:“怎么好好的要出去?不会早些说道?”

“就是啊,我们等了这么久,现下还都饿着肚子。”

“你们这食肆怎么这般不信守承诺,看日后还有谁敢来这儿用食?!”

几个还在排队的,已然拂袖离去。

剩下有几个已经付了银钱的,还在那踌躇徘徊,试探着问道:“小娘子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若是不久,我可以迟点再过来用食。”

有几位吃惯了卢记食肆的食客也跟着小鸡啄米般点头:“没错,若只是几刻,又或只是半个时辰,我们尚且等得起。”

黎书禾喉咙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眶已经先红了一圈。

她道了声谢,又给几个不愿意等候的食客退了钱,便直接将木匣里的铜钱一把抓起,随意塞进衣襟,竟是连门也忘记锁便往外跑去。

……

宣平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走卒贩卖之人的吆喝声也此起彼伏。

黎书禾挤在这人群中,听着耳边的喧嚣,心中的焦虑更甚,不由又加快了几分脚步。

通义桥近在咫尺,只要过了桥,便是河滨坊了。

黎书禾不知兰香院的具体位置,但听着那名食客说的意思,现下那里已然大乱。那么,只要看到被一堆人群围观的地方,定然就是那兰香院了。

还未踏上桥头,便见着周围的人群突然全都慌慌张张地往边上避让,嘴里嚷嚷着是大理寺的人来了。

为首的男子一身绯色官袍,清隽出尘,独独只他一个骑在马上,而其他身着深绿和浅青官袍的官员都稍稍落后,跟在马儿后面走着。

玉刻麒麟腰带红。

但即使他的衣袍再怎么鲜艳突出,也不及他的眉眼半分耀目。

眉弓远山如黛,眼尾飞斜入鬓。鼻梁的折角处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凝成了玉。

黎书禾头一次见着这阵仗,一时没反应过来,鞋底竟是像是被黏住似的挪不动步。而这一群官员正往她这儿的方向突突而来。

只一晃神的时间,手臂已经被人连拉带拽,跟着已经被拉扯到了墙角边上。

她正欲发火,抬眼一看,又满脸喜色:“阿舅,怎么是你!”

卢方头一次被自家的甥女的莽撞气到,语气也重了些:“还问我呢,你怎么在这!?毛毛躁躁的,见到大理寺的官爷也不知道避让,小心冲撞了他们!”

心中的恐惧和担忧终于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黎书禾紧紧抱着卢方,又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地跟他说起方才的事。

卢方见周遭人多眼杂,抬手示意她先不要开口,略微叹了口气,便拉着她往食肆的方向走着:“先回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黎书禾重重点头应下,又目送着这一群大理寺的官员们离去。

……

瞧着桌案上空着的木匣子,还未落锁的大门笔直敞开,只余门口支着的铁锅还往外噗噗地冒着气。

卢方只觉得脑门疼。

好几个食客看到他们舅甥两人回来后顿时松了一口气,附而调侃起来。

那位先前不愿意退款的郎君抚掌大笑:“方才瞧着小娘子急匆匆的,还以为要好一段时间,没想到竟这么快回来了,不枉我在此等候。”

卢方忙打着笑脸赔罪:“这孩子出来寻我了,真是劳诸位久等了。”

“无妨,美食值得等待。”说着又想起什么,摸了摸脑袋说道,“卢店家,方才你娘子还出来寻你了,见着这儿没人,脸色可焦急了。”

黎书禾吐了吐舌头,冲着舅舅眨眨眼睛。意思十分明显,等等要是舅母发脾气了,可得他这个做舅舅的顶上。

想起来又把方才匆忙塞进衣襟里的碎银铜钱尽数拿了出来,重新扔进木匣中。

卢方笑着冲着众人摆摆手,又想起方才那干拌料汁的香味,便擅自做主对着这几位熟客抱拳:“今日确实是我们的不是,待会儿给各位一人多上一份干拌的云吞,就当是赔罪了。”

几人眼睛一亮:“当真?!”

“那是自然。我卢方向来说话算数。”

“那敢情好。”食客们呵呵一笑,左不过只等了一刻钟的时辰,竟还能白得美食,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至极。

当即对这卢记食肆的好感又上升了几分。

黎书禾端着汤碗将他们点的东西都上齐全了,见卢方已经收拾好桌案又开始压着面团了。

她挪动脚步凑到了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兰香院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死的人是谁?”

刚问出口,便见着方才那人群中的几位官员已然走到了面前。

黎书禾心中一跳,又想着光天化日之下,她也没犯过什么罪。充其量只不过是方才盯着他们那位大人的看得久了些……

强行让自己情绪镇定下来,开始招呼着:“几位官爷可是要用些什么?”

“店家,来四份汤的云吞面,再来四份……”一男子上前说着,又扭头往方桌上瞧了一眼,手指了指,“他们那种干拌的。”

已然过了未时,按说也都该用过午食了,怎么这几人还点这么多份?

黎书禾压下心中的疑惑,再开口时,眉眼微微含笑,解释道:“好叫官爷们知道,一碗云吞面十文钱,干拌的也是一样的价格。”

一位圆脸男子,脸上还稚气未脱,不甚在意地摆手,“放心,银子定少不了你们的。”

说完一行四人便大喇喇地坐下。

崔小篆闻着空气里的香气,差点就要落泪:“方才我瞧着那兰香院里头的那两碗云吞面便馋得厉害。那香味,把我腹里的馋虫都勾了起来,现下终于能吃上了。”

另一个肤色有些黝黑的接话:“可不是嘛!我这一上午都在外头办案,连朝食都没吃,现在肚子里头正烧得慌。”

崔小篆斜了他一眼:“就咱们食堂那几样朝食还不如不吃!”

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凑近了往康墩的衣袍上嗅了嗅,质问道:“康诚明,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我闻着你身上这味,是不是偷偷一个人去吃柳记的羊肉汤粉了!”

被揭穿的那黝黑男子嘿嘿一笑,随即露出一丝赧然,不由解释道:

“真不是我故意欺瞒各位,我这一上午都在光华坊取证,接到通知后又马不停蹄赶到这河滨坊,这一南一北,路程颇远,总是要填饱肚子的。”

边上另一位大人随即跟着痛斥道:“说好的都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道你断不会抛下我们几人,没想到竟是这般不讲义气!”

也不知道给他们带一碗!

康墩被说得有些脸红,急急抬手举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其余几人这才放过他,又连连叹气:“吴大人已年过花甲,只待明年便会致仕。如今大理寺一应事务皆有少卿大人当家做主。不若我们去求求陆少卿,再招一个靠谱的厨师来,如何?”

康墩感同身受,点头称是:“昨日食堂那道青菜炒橘子,味道怪异不说,还害我蹲了一晚上的茅房!”

他还想为今日不讲义气的举动辩解一二:“我这也是深受其害,否则也断然做不出看着你们受罪,自己跑去吃独食这等行为。”

几人谈论间,黎书禾端着个木盘将他们的面都上齐了。

见着他们是第一次来,她又颇为贴心地提醒一句:“本店还有几种腌制的小菜,若是几位官爷想吃,每碟只消额外再多付一文钱即可。”

康墩大手一挥:“来,都给我们上上来!”

他拍着胸脯,大气道:“今日之事算是我不对,便由我来做东。”

几人同僚多年,感情深厚。方才那些斥责更多也是存了玩笑之意。康墩再这么一说,他们倒也是不客气。

再看着面前的云吞面,带汤的浓郁淳厚,干拌的酸辣咸香。鲜甜多汁的云吞和弹牙爽口的竹升面混在一起,更是让人食指大动。

等云吞面半碗下肚,崔小篆便伸手高呼:“店家,这带汤的云吞面再来一碗。”

“好嘞——”

话音刚落,旁边的丁復和吕一璋也齐齐举手示意。他们二位腮帮子里塞满了食物,说的话虽含糊不清,却也能听明白。

丁復:“我也再来一碗——”

吕一璋:“我也要,我汤的,干拌的都各来一碗。”

崔小篆:“好哇没想到你们竟如此能吃,那我也要再来一碗干拌的!”

康墩到底是比他们三人要多吃了一份羊肉汤粉的。一碗汤的云吞面,再一碗干拌的,两碗下肚已然饱腹,摸着肚皮十分餮足。

身子向后一仰,竖起大拇指感慨道:“这食肆的味道当真是这个。若刚刚那兰香院不是命案现场,我都想直接把那碗没动过的给拿来吃了。”

其他三人还未吃尽兴,只一个劲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丁復把最后一口汤汁都滋溜一声喝完,这才抬头继续方才的话题:“陆少卿还真是个狠人,忙了一上午,竟还赶回大理寺,去食堂吃那黑不溜秋的菜肴。”

吕一璋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替上峰解释了几句:“陆少卿本就不重口腹之欲,只一心扑在案子上,估摸着随意对付几口便要梳理案卷了。”

崔小篆吓得一口咽下云吞,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咱们既然出来办案了,已累了这么半日,决计不能再亏待自己,去食堂受那份罪。”

他眼珠子转了转,拾掇着其他几人:“不若就让吕寺丞代表我们大理寺众人,跟陆少卿也提一提这改良食堂菜品的事情?”

众人齐齐点头。

吕一璋却摇了摇头,道:“并不是我不愿意,只不过如今王、刘二位掌勺师傅并无过错,陆少卿又怎会答应再招一名师傅的要求?”

说着,几人都垂下来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将这碗底最后一滴的汤汁都舔干抹净了,这才作罢。

最后四个人,竟是共吃了十碗带汤的,十碗干拌的,这才摸着圆滚的肚子作罢。

待康墩付了银钱,四人又一路唉声叹气地回了大理寺。

这大理寺的食堂但凡能有这食肆一半美味,他们又何苦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