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霆说了句公道话:“不过她确实有带着百分百的诚意来,做足了准备,反应也很灵敏,就是外骨骼这个板块我有点拿不准,说不好它未来到底能不能跑起来。”
程明笃听了一阵,手指扣着杯沿,终于启唇:“所以你,投不投?”
冯霆耸肩:“金额不大,但在没理清技术边界和商业模式的前提下,我选择观望。”
程明笃看向周若忱。
后者略带歉意地一笑:“我这边已经选定了,还是倾向工业智能那家。算得清回报,周期也明确。”
冯霆笑道:“倒也合理。工业智能那项目成熟度高、路线清晰。”
说着,他看向程明笃,“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出手倒挺合理的,毕竟你这两年一直在往深科技和高门槛的赛道转。”
程明笃没接话,只抬眼扫了一圈人群,没有回应他们的试探,转身朝人群边缘走去。
*
宴会厅外,灯影浮动、人影交错,而白光明亮的私享室里,只剩叶语莺和丁楚静坐。
人群散去的私享室,倒是没有一个小时前硝烟滚滚,仿佛一个细微的眨眼,就足以决定一家公司的死活和一个行业的未来。
叶语莺坐在椅子上一直没动,她能感受到那根埋在身体里的钢钉,正随着每一次呼吸轻微地拉扯神经。
封闭针的药效已经在倒数。
丁楚电脑包放在叶语莺身旁,站起身说:“老大,你先在这坐着别动,我把拐杖落车里了,我去拿一下。”
说完,丁楚脚步匆匆离开,只留她一人坐在光影交错的静默里。
绝对安静的空间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清晰,每一秒都漫长无比。
叶语莺靠在椅背上,指尖紧扣着杯壁,掌心微微发汗。她闭了闭眼,呼吸绵长,试图用意志将那股自脊柱蔓延下来的疼痛压下去。
屋外是灯火通明的宴会厅,屋内却冷清得像战后的废墟。
答辩结束后,她没有期望谁会立刻找过来,也没有预设任何反馈。
她已经将全部的成果和投放路径全数展现,剩下的,听天由命了。
她抬手轻轻按住左腰的固定带,感觉到钢板已经开始随着药效减退而轻微发热,算是神经末梢的轻微异常放电或信号错乱。
神经逐渐恢复“连接”,身体开始重新感知原本被压制的疼痛信号。
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理论上来说,药效还有二十分钟,疼痛会彻底苏醒。她必须在那之前做出今晚最后的决断:是等,还是走。
但是在此之前,她条件反射地把手伸进包里,熟练地握住装止痛药的盒子……
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了,神经痛让她恐惧,她这些年止痛药不断,现在的剂量越来越大,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医生建议她不要过于依赖药物,否则会有抗药性,等到忍耐不住的时候再吃。
可她过去每次都忍耐到半夜疼到在床上肢体扭曲,疼到流出无力又绝望的泪水。
她从未成功忍过一场疼痛,后来她选择在大范围疼痛到来之前就服药,久而久之,她的手已经形成了某种的条件反射。
她犹豫着要不要含一颗止疼药的时候。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不是丁楚。
她猛地一顿,手指下意识握紧。
门推开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她霍然抬头。
灯光从门缝里溢进来,拉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来人穿着深色西装,身形颀长,步伐沉稳。
是程明笃。
叶语莺的手还停在包里,指尖抵着药片的边缘,整个人像被冻结在那一瞬。
他站定,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一刻,叶语莺半小时前舌战投资人勇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如同出海的渔民在暴风中突然失去海神的庇护,在风暴中被吹得七零八落。
她始料未及,尽管过去曾经无数次想过他们重逢的画面,四年前,在她的想象中,自己会情不自禁上前抱住他,不用说任何一句话,这是他们的默契。
可是,当又四年过去,二十六岁的叶语莺知道八年的时间太久,足够将当初的不辞而别发酵成宿仇。
而且,她也考虑到,也许他身边也有人了。
思绪兜兜转转一圈之后,她的理智很快就回来了。
她放开手中的药,将包留在座位上,从座位上起身,看向他,体面地用成熟人士的方式隔着五米的空气墙。
她微微一笑,语气平稳:“好久不见——”
原本应该在后面加上一个礼貌的称呼的,但是不管是“程总”、“程先生”、“哥哥”……无论是哪个称呼她都叫不出口。
以至于自己精心准备的台词,尾调似乎等待着延续,却又因戛然而止而显得格外空洞。
“是挺久。”
程明笃没回应她的寒暄,只往前走了两步,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坐下,眼神落在她脸上,眉宇微收。
见他在自己面前坐下的瞬间,她表情不动,只是后背的汗珠已经开始聚集。
她也顺势坐了下来。
因为一旦坐下来,仿佛就到了漫长的叙旧缓解,她担心这场对话的尴尬是无休止的,更担心自己二十分钟后彻底撑不住。
靠上椅背的一瞬,疼痛像微弱电流穿过神经,她神情没变,指尖却悄然用力地扣紧了椅边。
他们面对面坐着,程明笃的目光始终没移开她。
目光深邃得让他的眼神不够直白,让这份对久别重逢旧人的身世多了几分温和——一个他曾经熟悉到骨子里、如今却又陌生得仿佛披着全副盔甲坐在他面前的人。
于是她低头重新拿起桌上的水杯,小口啜了一口,以缓解心口那些难解的复杂情绪。
她放下水杯的瞬间,才有勇气说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如果我来了,你会来吗?”声调极轻,承载在他的嗓音上,如同起伏的音符。
她诚实点头:“会。”
如果她为的只是自己,可能不会来,但是如果是为了整个团队,就算是程明笃将她生吞活剥了,她也会硬着头皮来。
程明笃的眼神似乎缓和了几分,积淀了一阵后,问道:
“回国,还习惯吗?”
叶语莺抬头,眼中露出了错愕,像是没想到他们可以在阔别后如此心平气和地对话。
但是这种平和,恰恰也是最遥远的距离。
她没有直接回答,“国内节奏更快。”
国内更加热闹,但是她依旧还是有漂泊感,哪怕她独自坐在街道旁,看着人来人往,她还是觉得自己在漂泊。
这一点,在哪里都没变。
“嗯……Ashera的创始人,是你吧。”像是一句询问,但是他早已有了判断。
叶语莺看着他,半晌没接话,很久之后才默默点头。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忽然开口,试图从她的反应中看出什么。
叶语莺怔住,神色一瞬僵住,话卡在了喉咙里,像一颗很有存在感的核桃一样,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个词,是多年前,他在学校的天台上告诉自己的。
叫这个名字,说明她一点都没忘,那些点点滴滴,那些深夜的失落,和他一步步将曾经破碎的自己温柔拼凑好的多年……
她想通过喝水来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却发现手中的杯子早已空空如也。
她垂下眼,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唇,将那点因回忆而浮现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坦然地说道:“因为挺符合意境,Ashera,迦南的女神,毁灭之后的重建,人工外骨骼的使用者应该都会经历这个过程,它是带来重建的力量的……”
她声音轻得像是风吹过落叶,似乎在思忖应不应该补充这一句,但她的嘴巴已经先一步说了:“Ashera这个词,是你说的……”
程明笃眉头轻动,那些早已压在时间深处的片段缓缓浮上来,这些片段每次都是层层痛苦的海浪,在敲打着他。
“嗯……”他声音微哑。
他也记得一切。
他们都记得,只是时光流转,只能默契地心照不宣,不要再旧事重提。
他们的对话至此,就算结束了。
程明笃起身之后,在她面前放了张名片,淡然道:“在江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联系我。”
她点头,程明笃看了她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去。
她盯着这张极度商务化的名片看了很久,心中百感交集。
他好像既往不咎,好像从未记恨过她,一切都回到了多年前的起点。
只不过他一如既往地善良,当初在蓉城,现在在江城,始终给她一方庇护。
她没说话,只是始终保持着嘴角上扬,那笑意里藏着苦意。
“程明笃。”她忽然唤他的名字,没有尊称,没有禁忌。
可他早已踏出门外,听不到了。
她望着门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像是脱力般靠回椅背。疼痛也在这一刻彻底浮出水面,像一层薄冰被击碎,神经末梢一根根苏醒。
她轻轻吸了口气,整个人像沉入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深处。
包里的止痛药还在,她没再碰,手指捻着那张名片,反复端详,指节微微发白,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片刻后,她陡然起身,在封闭的药效彻底消失之前,冲了出去。
程明笃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走廊,她知道自己无法奔跑,注定追不上他。
于是,她转身走进一条与他平行的走廊,扶着墙,靠着沿线的百叶窗,与他的步伐保持同步,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她的视线紧紧贴着那一道落在玻璃另一侧的身影,隔着一道又一道窗格,看着他在光与影之间穿行,有时被遮住,有时又骤然出现。
唯有隔着这样的距离,在这光影浮动的走廊里,叶语莺才敢毫无遮掩地、毫无保留地注视着他。
她像溺水的人盯着天光的痕迹,注视着他身影的每一寸移动。
那是她无法再靠近的光,是她少女时代的全部执念,是夜莺无法飞过的隆冬。
她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程明笃,走慢点,再走慢点……
如今的叶语莺,已经彻底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的双腿开始痉挛,步伐愈发凌乱,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她走出长廊的时候,他已经下了台阶,黑色轿车早已停靠在台阶之下。
她双腿彻底失去支撑,整个人像个失去牵引的木偶一样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