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1 / 1)

第16章逃亡

「他们的故事,相逢于霜降,铺陈于盛夏,又终结于凛冬。」霜降那天,江南初寒,风吹过巷口带着一点锐利的料峭。十三岁的叶语莺和母亲从黑色轿车上下来,跟在母亲身后,站在程家大宅门囗。

鞋底冻得发硬,手指缩进袖口,她紧紧握住那只仿皮小包,她身上穿着一件光鲜却廉价的呢大衣,颜色亮,质地硬,后领的衣标格得她后颈发痒,却不敢伸手去挠。

那是她冬天到来前最后的体面,她感恩这不是在深冬,否则她就要露怯了。姜新雪站在她前面,微微昂着头,肩膀紧绷,身上那件棕色呢绒外套已经穿了第三年,有些陈旧,但干净挺括,花了她不知存了多久的钱。外套下是一身旗袍,妆淡但庄重,脸上带着一种端着气场的紧绷,好像把全部的尊严都藏进了眉眼之间。

这身衣服,每一个线头都对应了几张像样的钞票。程家的老宅静得像一座沉睡的庙宇,高墙朱瓦,灰色砖石泛着淡淡水汽。铁艺栅栏外站着年长的老管家,鬓发灰白,穿着传统西服,微一弯脊跟她们简短打了招呼:“程公子前天刚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暂时还在歇息一一老爷在后厅等着。”

话语平稳,却没让人从正门入,而是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们绕过前庭,从东厢小径入后宅。

姜新雪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唇角一动,淡淡笑了笑,像是早就料到了。她微微点头:“有劳了。”

说罢,她回头扫了叶语莺一眼,眼神不疾不徐,却藏着提醒。叶语莺立刻低头,轻声喊了句:“管家伯伯好。”那一刻,她的声音像冻雨落进枯枝一-清脆稚嫩,却不够有力。她脑海里已经可以预判今晚姜新雪会如何因为这句不够完美的问好而数落她,想到这里,她后脊的皮肤就紧张得麻了一瞬。院中枫叶簌簌落地,一阵风掠过檐下铜铃,发出脆响。程宅的世界神秘如谜。漫长幽深的回廊里,一切都铺展得井井有条,在条条框框的宅门中一眼望不到头,让人一阵眩晕。姜新雪等了多年,终于如愿以偿,踏进了这处不存在于她命运里的宅院,只不过在此之前已经付出了无数代价……

“夫人请稍等。"佣人奉上茶,话虽恭敬,但语气淡得像例行公事。叶语莺不敢坐下,而是乖乖站在姜新雪身侧。但是她也站不住,衣标的不舒服让她痒得坐立难安,只能抬眼悄悄探头往庭院望,以此转移注意力。

高高的阁楼在冬阳下寂静无声,几片黄叶打着旋飘落。直到有人从屏风后出现,身后传来一声,母亲轻轻拍了她一下,她才的猛然回神。

“叫人。”

语气温柔而严肃,只有她能体会到其中的训斥意味。她怔了怔,慢慢站直,双手并拢放在身前,声音清晰可闻,带着恰到好处的乖巧,将眼中锋芒和心里的懵懂想法隐去,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未来得及看清,她就已经行礼问好。

“程叔叔好。”

男人的声音响起,中气十足,带着些随和,应了一声:“好。”声音干净温和,却并不亲昵。

叶语莺抬起头,眼前这位中年男人,身形挺拔,穿的不是制式西服,而是一件剪裁极致考究的中式外衫,下摆随意垂落,却显出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从容灰白交错的发丝拂在鬓角,眉眼深刻沉静,眼神不怒自威,却在落座时,破开一丝沉默,对她投来一个略显疲惫却不失温度的点头。她知道一一这是程家的男主人,也是母亲等待多年的初恋情人,程嘉年。蓉城程家,一个从来不属于她人生脉络的姓氏,此刻却江河入海般有了交集。

男人关心了几句,耐心问起姜新雪是否适应蓉城的气候和饮食。姜新雪眼中露出温婉的笑容,无数个时刻,叶语莺都希望母亲这个温柔笑容也能属于自己。

但是多年后,她认命了,因为她体内流淌着一半父亲的血液,所以她永远不会被母亲正眼瞧见,只能看到她时常在眼神中露出的厌恶。“都还好。只是语莺大了也懂事,等她外婆身体好些,我就把她送回去,她和外婆更亲。"姜新雪语气平稳,脸上的神情也算得体。那句话明显是说给程嘉年听的。

“先住着吧,老人年纪大了,语莺一个女孩子,这里更方便照顾。”程嘉年的话一出,这才是对她留下的真正应允。倒是姜新雪美丽的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麻烦你了,嘉年,我不会让她给任何人添麻烦的。”

叶语莺低着头,没有说任何话,就连喘气都饱含思量。她有限的认知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绝对尴尬的。毕竟是姜新雪嫁过来,而且没有任何背景的她,算是绝对的高攀,还带着个拖油瓶……

她能感觉到自己就像被端上茶几的一盏瓷盏,正在被人端详--有没有裂缝,是不是真品,适不适合留下。

也许更像一只被人挑选的小狗,看她是不是足够乖巧,不会捣乱不会添麻烦,才能决定她是否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宠物。在被姜新雪送走之前,她始终是寄人篱下的。抬眼,余光注意到,天井尽头的回廊上,一道修长身影正慢慢出现在露台,他逆着光,穿一身薄开衫,衣着随性现代得放在这个规矩繁多的宅院里有些格格不入,但却是这压抑空间中来自大洋彼岸的一缕风。由于用余光看,他的眉眼并不清晰,安静慵懒地将自己的手肘微微支在护栏上,保留着一种很有存在感的沉默。

那天不知道他是被吵醒,还是刚好醒得早,在窗边站着,心不在焉听下面人的寒暄。

“那是明笃吧,果真是一表人才,"姜新雪看向露台,语气低缓,却透出一种复杂的柔软。“和你年轻时候很像…”

程嘉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没作声,只抬了抬下巴,姜新雪这份在他面前的柔软性格,对他似乎很受用。

“他刚回来,等倒完时差,学校也差不多该开学了。"他解释似的说,语气平和。

叶语莺也顺着他们的视线重新看过去,那是她第一次用直白的目光打量程明笃,大概因为是集体寒暄的场合,她才敢如此明目张胆。那天阳光并不强,却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微晕,灰蓝色的毛衫和宽松休闲长裤,肩线干净,头发微湿,有一双疏冷而捉摸不透的眼,却神态随意,带着疲态,只是微微低头,像在思索,又像在发呆,像刚从梦里醒来。他对眼前的场景兴致缺缺,冲众人礼貌性示意一下,就转身朝屋内走去,脚步沉慢,一阵一阵。

叶语莺看到他沉稳的步伐,脑海里竞然下意识补全了他的脚步声。姜新雪看了叶语莺一眼。

她一时怔住,明明私底下排练过程家所有家庭成员的称谓,但是在脱口而出的瞬间,突然顿了半分,有些艰涩地问候:“哥哥好。”程明笃脚步顿了一下,似乎终于注意到下方动静,只是略微侧身,抬了抬眼,像是在确认某个陌生的声音是否真实存在。那一刻,她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协调一一程明笃所在的世界好像跟她毫无关系。他像站在某个她无法靠近的纬度线上,而她只是个勉强站在门槛外的局外人。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刚准备再度低头,想收起自己的眼神,不料却撞上了那一双目光。

程明笃竞然真的回头了,隔着天井在楼上视线落下,目光里并无轻蔑,只是淡淡的打量,好像在识别一个陌生人的面孔。阳光穿过回廊,落在他身后的格窗上,画出一片斑驳。他站在光里,身形格外寡淡疏离。

最后,原本众人都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他还是轻不可闻地轻点下颌,转身进了屋。

后来,叶语莺才知道,程明笃性子很淡,对她们母女原本是无感的,那个小小的回应,不过是念及她年纪小又无辜,一个礼貌罢了。但她始终记得的,他沉静的眉眼对上她的目光,那一眼像在她心上刮过一道微冷的风,让她后背的奇痒短暂缓解了一些。在那之后,她的人生开始一点点变形。

她偷偷记住了这个名字。

程明笃。

这个名字会在她的命运线里长出根,缠出伤,最后也成为她午夜梦回时最不愿提起的一章。

她永远记得十三岁的这一天,霜降日,自己穿着最后一件像样衣服站在程家的宅子里,母亲眼神里带着压抑的野心,对新丈夫小意温柔。程嘉年稳重低沉,程明笃光风霁月,而她自己……只是个无所适从的孩子。那日的风很冷,她被华丽衣服包裹下的身体被冻到颤抖,她却必须站得笔直,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出一一她其实很怕。不知道具体怕什么,怕进入这个宅子,怕离开这个宅子,怕这里淡薄的人情……

更怕自己腐肉般人生,在这华丽的宅子里极不和谐地溃烂。那晚临睡前,她在临时安排的客房,终于可以脱下"华衣",镜中的自己,后背红了一片,让她痒了很久。

半夜她躺在陌生的床踏上辗转反侧,窗外风吹竹影,隔壁房间还传来佣人收拾的细微动静。

她回想起晚饭后,姜新雪压低声音说的话。“等你爸从牢里出来,你就给我滚回去。”她把脸埋进枕头,忽然无声地哭了起来。

短暂休整之后,程家原本要给叶语莺安排个私立初中上学的,但是姜新雪坚决不肯麻烦程家。

以叶语莺成绩不好,而且教材有出入,去普通学校更能适应为由拒绝的。姜新雪找到了自己昔日的老同学,将叶语莺草率地塞进了一所不知名初中。那所学校在城南,离程家不远,开车只需要十分钟,但是姜新雪是带着她乘坐的公交。

姜新雪对自己反复强调:“语莺,要懂事,程家虽然有钱,对咱们也好,但那些都是他们的资源,你要是真的享受其中,会让妈妈为难。”莱山中学坐落在一片老旧小区背后,校门口的牌匾颜色已经褪掉。转学那天,天上下着细雨,灰蒙蒙的,像一锅久未揭盖的炖汤,沉闷、寡淡、没有出路。

姜新雪将她送到学校门口就止步,她的朋友李叔在学校里当教导主任的,亲自来接的,领着她去往自己的班级。

她稍微整理了自己校服的领口,那身校服是学校统一发的,宽大又单薄,穿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像借来的衣裳。

她身上所有原本的"体面”,都在这个雨天彻底褪色,但是她反而觉得这才是真实的自我。

新学校没有欢迎她,连关注都谈不上。班主任随意介绍一句,她就自己找到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坐下。窗边的玻璃花了,水珠顺着裂纹滑落,像流不尽的漫长难熬的蓉城漫长冬日。

没人认识她,她也不想认识谁。

她知道自己是被姜新雪"藏”起来的。

姜新雪把她放进这所学校,就像把一只碍眼的瓷盏收进最底层的柜子里,不求发光,只求不出乱子。

姜新雪并没有让她留在主楼,而是安排她住在离主宅不远的偏屋阁楼里,说是“给孩子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但叶语莺心里清楚,那不过是避嫌的说辞。那间阁楼原本是程家用来堆杂物的地方,勉强收拾过,屋顶低矮,墙边甚至还有些斑驳潮痕。

窗不严实,每逢雨天总漏风,窗框边常年堆着干瘪的落叶。可她并不介意,反而觉得这里像是自己小小的堡垒,不属于谁,不被谁打扰。她每天按时上下学,从偏门进宅子,放学后安静地回到阁楼,不说多余的话,不主动靠近任何人,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常常两三口就放下筷子说吃饱了,生怕惹母亲一个不顺眼,又在没人的时候招来训斥。她学会了不声不响地存在,像一块透明的玻璃,存在感极低,被放在无人知晓的边缘,默默落灰。

程明笃再也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也从不参与晚餐,他好像有自己的另一套时差。

晚饭吃不饱的情况并不少见一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胃口,又担心出差错,只能减少让食物入口的频率。

程嘉年偶尔也问:“小孩子长身体,这么点就吃饱了?”她默默点头。

久而久之,她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深夜悄悄下楼,轻手轻脚走进厨房,翻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牛奶,再配两个白天佣人备好的饭团。她坐在厨房台边的小木凳上,那里是佣人们的休息区,平时午后歇脚的地方,宽敞简单。

不开灯,因为院子里的灯照进来,光线足够充足,她抱着膝盖,一边喝牛奶,一边慢慢吃。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在这个没有目光、没有评判的角落里,她可以安心地吃完一顿饭,慢条斯理,不需要考虑礼貌和端庄。那天夜里,她又是照例下楼,月色淡淡,厨房只亮了一盏小灯。她刚打开冰箱,低头拧开牛奶瓶盖,就听见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一-不急不缓,带着种漫不经心的节奏。她下意识转身,动作有些惊慌,牛奶差点洒出来。程明笃正站在厨房门口,肩膀松松垮垮地搭着一件黑色毛衣,眼神没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叶语莺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脚下像被地面长出的怪手紧紧缠住,动弹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走进来,没有打破这份安静,只是走到水槽边倒了杯水,靠着厨房岛台喝了一口,然后忽然低头看向她,像是在大脑里搜寻这张脸。她没出声,只下意识地把牛奶往身后藏了藏,脸有些红。沉默,是她应对尴尬的唯一方式。

很快,她大脑慢慢反应过来,时刻记得姜新雪叮嘱的礼貌,立刻乖巧地站直,生涩地打招呼:“哥哥好。”

程明笃目光落下,像是轻而易举看出她举动下被人刻意训练的痕迹,开门见山地说:“放心,姜新雪不在,不用演。”他说得不重,也不轻,声音懒懒的,却又把她整个人击得一震,手里的牛奶瓶还没来得及拿紧,瓶身轻轻晃了一下,发出咕噜的声响,险些砸在地上。原本以为程明笃是游离于程嘉年和姜新雪故事之外的人,甚至彼此都没说过话,但是他却好像将事情本质都洞悉得一干二净,让人无处遁形。难怪,姜新雪一直叮嘱自己对程家父子一定要绝对恭敬,即便被质疑也要保持礼貌。

程明笃没多说,像是懒得解释,也不打算追问她为什么要“演”。他将姜新雪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但是无心拆穿。

转头看了眼窗外,风还没停,厨房的窗子没关紧,风吹得墙角那几张便签哗啦作响。他走过去,顺手将窗关了。

屋里一下安静了。

叶语莺觉得今晚不是用餐的好时候,默默把牛奶放了回去,关上冰箱门准备走掉。

他转身,眼神又落到她身上:

“姜新雪竞然把你苛待成这样?”

叶语莺低头:…没有。”

“我说怎么每天我准备的饭团都会少两个,你今天不吃了?"他的语气仍旧平淡冷沉的,不带一点责备。

她抿了抿唇,眼中露出了一丝真实的慌乱,有些局促地低声说:“对不起,我以为那些饭团是给大家的……

但是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她甚至都可以记得每天饭团的味道都是不重复的,而且很美味,她时常回味,甚至偶尔想上学的时候往书包里揣一个。“……冰箱那格是我做的饭团。“他语气平常,不带责怪,“饭团每天都换新,你不吃也是浪费,姜新雪都带你来了,犯不着克扣你这两个饭团。”程明笃似乎没把这些插曲放在心上。他走到冰箱前,打开门,大手拿出三个饭团,将两个放在她面前,转身离开了厨房,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待程明笃走后,叶语莺才彻底放心下来,气氛忽然没那么紧绷了。她抱着饭团站了好一会儿,酝酿了很久,更多是在分析这件事会不会被姜新雪知道,如果不会被知道,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剥开饭团的外包装,就着里面香脆的紫菜,让小小的饭团填补她半夜的饥肠辘辘。她有些不懂,程明笃应当是厌恶姜新雪的,因为他看穿了姜新雪想要利用感情改变阶级的心思,而自己是姜新雪带来的一-他理应是反感自己的。但是,他们这种尴尬关系下,她反而觉得程明笃冷漠的态度下,反而比自己母亲还多些善良。

叶语莺坐回了那张厨房小凳上,夜色顺着窗帘缝隙滑进来,在地面投下一道斜斜的光线。

她把两个饭团放在手边捂了捂,没有急着吃,而是捧着牛奶,轻轻晃了晃瓶身,听着牛奶在瓶中发出的晃动声,这才开始感觉刚才遇到程明笃的画面是真实的。

“饭团每天都换新,你不吃也是浪费。"一一他说这话的时候,是那么自然。不像怜悯,也不像施舍。

那语气甚至让她第一次觉得一一她吃两个饭团,不需要感到愧疚。她的胃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里终于放松下来。小心剥开饭团上的塑封纸,一股熟悉的饭香和芝麻香涌了出来,米粒软糯、口感还在,很难想象饭团丰富的味道是如何从一个如此辽远的人的手中被做出来的。她想象不出来,但是这两个饭团像是她忐忑不安中为数不多的安慰。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像捧着什么宝贵的东西,不舍得太快吃完。耳边是时钟滴答声、风吹树叶的哗啦声,和她细细咀嚼时下意识压低的吞咽声。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在午夜见过程明笃,但是冰箱中的饭团每天都在换新。冰箱里永远会静静躺着好几个饭团,她拆开包装的时候能从每日变化的味道中捕捉出程明笃在这宅院里出现的痕迹。他总带着些不可捉摸的神秘。

上学了一周后,叶语莺害怕的一些东西还是来到了。有人在课间跑过来跟她说,葛洁邀请她放学后一起看好戏。叶语莺一头雾水,但是她在这一周内已经发现了班里的团体现状。葛洁是班上类似大姐头的存在,年纪不大,成绩中游,却偏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靠山,平日里在学校里嚣张跋扈,有着一群忠实追随者,是连老师都不敢管的存在。

叶语莺没有听懂曲中意,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放学就去等公交车,车一来,跳上公车就走。

她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她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全班都在阴郁地盯着她看,空气中带着压迫感,让她本能地不安。她低着头走到自己位置,像往常一样把书包放下、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尽量安静。

可那些目光没有移开,反而像钉子一样扎进她后背。结果感觉到裤腿有些粘黏,她正欲回头查看,却发现校服裤已经被整个粘在凳子上,不知是谁往她的凳子上抹了强力胶。“谁干的?"她刚脱口而出,全班就爆发出巨大笑声,将她全部愤怒淹没。她在众人前俯后仰的幸灾乐祸的嘴脸中,寻到了远处的葛洁,她端庄地坐着,脸上露出恬静的笑,让人很难将她和大姐头这个名字联想到一起。葛洁的“姐妹团",坐在座位上,像是在看一场好戏。她那天下课想上厕所,裤子被牢牢粘住,以至于她只能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连人带凳子去找生活老师求助。

后来拿来了一身新校服给她换上,才勉强结果眼前的问题。最让人无助的是,她去报告班主任,但是教室内没有监控,所有人都矢口否认,最后只能课上口头批评了几句。

她隐隐觉得是因为自己得罪了葛洁,对方要给自己施加下马威,即便不是葛洁亲手涂抹的,也一定是她指使的。

下午体育课之后,大家回到教室,准备拿出历史课本,叶语莺发现自己刚从书包里掏出的历史课本被人用小刀划得面目全非。一打开笔袋,所有被提前削尖的铅笔都被人暴力把笔头怼断,填充满墨水的钢笔被人挤出墨水,将笔袋污染得一团糟。她还是不死心地去找老师,班主任低头翻了翻登记簿,神情没有太多波动,只淡淡道:“你也刚来,可能是有些误会。以后自己小心点,不要跟同学起冲突。”

一句话,轻描淡写,像把她从“受害者"直接推向了“麻烦制造者"的位置。叶语莺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被墨水污染的笔袋,还有自己手上洗不掉的墨渍,沉默良久。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粉笔灰的味道,班主任头也不抬。她垂在身侧的指节一紧,轻轻应了声:“知道了。”大

之后的几天,叶语莺过得极其安静。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不多看谁一眼,连眼神都变得比以往更低。

他们没有故技重施,因为她对一切抱以警惕,没人再粘她的座位,体育课上她也是把书包收拾好一起带下操场。

但她的书桌抽屉里开始莫名多出一些纸团--有的是涂鸦,有的沾湿辣条油渍的垃圾。

这些恶意,有些来自于那天她没有服从葛洁的“邀请”,有些来自她的背景一一也许是葛洁无意间透露了她是小地方转学来的,在蓉城没有靠山。但她没有去质问葛洁,也没有争辩,因为所有的欺辱都发生在暗处,她没有任何证据。

周五,放学后,她又像往常一样等公交。

她庆幸周末终于到了,可以暂时结束这些非人的日子。天开始冷了,风吹得人眼皮发紧。她背着书包,站在老旧的站牌边,看着人群上下。

有人在她背后走近,一脚蹬在她的书包带上。她往前栽去,毫无防备地摔了个踉跄,险些和迎面而来的汽车相撞。

转头,是葛洁的小弟干的。

葛洁今天穿了见潮牌的羽绒马甲,领口立起来挡住一半脸,站在风里也不嫌冷。

她笑了笑:“新来的,你真挺能装啊,这么几天一句话都不说,一碰到事就往老师办公室跑,挺能啊。”

叶语莺没说话,只静静后退一步,想避开她。她低垂着眼,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知道对方人多势众,回应只会激怒对方,而沉默或许能让自己少受些伤害。葛洁冷笑一声,侧头看了看周围,似乎在寻找观众。她缓缓走近,声音低沉却充满威胁:“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不说话就能躲过去?别太天真了。”叶语莺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她知道,葛洁的目的是让她失控,这样就能找到由头打她,只要自己不回应,就不会让对方得逞。这时,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叶语莺毫不犹豫地快步走上车,站在车厢中间,尽量让自己不去看窗外的葛洁。谁知一回头,他们一群人都上来了,虎视眈眈地围着她,目光中带着戏谑和挑衅。

车厢内其他乘客或低头看手机,或望向窗外,仿佛未察觉这股紧张的气氛。叶语莺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孤独。

车门关闭,公交车缓缓驶离站台,他们不敢在公交车上闹事。眼下她手足无措,不知道今天自己的结局将会怎样。她一路上都没有想到法子,公交车逼近终点站,她始终不敢下车,可车上的乘客已经越来越少。

她错失了在程家宅子附近的站台下车的机会,心中悔恨万分。车厢变得空荡,她的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知道,终点站即将到达,而她的处境将更加危险。

最终,车子停在终点站,车上只剩下她和葛洁一群人默默对峙。公车司机在她开口求助前,将车子熄火,迫不及待下车抽烟去了。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众人一拥而上,瞬间将满眼绝望的她拖下了公车。

她挣扎着,试图呼救,但声音被压制。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清晰无助和慌乱……十分钟后,人群散去,叶语莺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地走在街上,她已经离车站太远,只能顺着路牌有些茫然地往程家的方向走。她的新校服没穿几天,就被扯变形,头发也在扭打中凌乱不堪,被人拽下了很多头发。

这是女生打架惯用的手法,扯头发,这绝对行之有效。她当时奋力挣脱那些钳制,因为她自信自己从小跑步飞快,只要她的双腿自由,他们永远追不上自己。

可今日她被人联手钳制住,扭打之后体力耗尽无法反抗,被人从两侧把手臂往的身后压制住,逼迫她直面葛洁。

葛洁从未参与缠斗,她目光中是一种有些疹人的岁月静好,即便受罚也有人甘心为她顶罪表忠心。

十三岁的叶语莺是无法想明白同龄人校园霸凌的幕后成因,大概本就没什么特别原因,无非是过剩的自我意识在作祟。可她今日却必须成为牺牲品。

叶语莺知晓当时形势对自己不利,她甚至及时主动提出求和。葛洁露出一抹无害的微笑,声音温软却残酷:“晚了,你没机会了,除非你挨我两个耳光,怎么样?”

叶语莺僵住了,仿佛灵魂在那一瞬被抽离。不是说她从小生活安稳,恰恰相反,是因为她过得太小心,从不让任何人有理由对她动手。她知道怎样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低头,她练就了生存的本能一一卑微到极致来换取安宁。因为这世上无人为她出头。

可这一刻,所有的隐忍都像笑话一样被一张嘴轻飘飘地否定了。她身后的两个女生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动作不大,却足以剥夺她最后的尊严。她看向四周的脸,全是兴奋的、麻木的、事不关己的笑容一一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一个游戏里失败的NPC,只剩下"惩罚"选项可选。她突然开口,声音发哑:“我错了”

她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心跳顷刻间化为粉末,四分五裂,儿时的自尊…在一场更大的侮辱面前,破碎了。

她一度在外来很长的时间,为这句认错而失忆,这是她无法回首的、失意的、低自尊的往事。

她彻底明白今天她逃不过。

好在,她认输起作用了,葛洁的耳光没有落下,而是要求她从此对自己言听计从。

就这样,她被迫成为了班上那麻木笑声中的一员,如同一个悬丝木偶一样,短短几天就被驯化,归顺。

车旁一辆小型跑车缓缓减速,恰好停在了她身旁。她才从这场难堪的记忆中如梦初醒,在抬头的刹那,刚好看见车窗被放下,对上了一道不冷不热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里?”

程明笃坐在驾驶室,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并不高,像是刚好路过。还是疏冷的模样,可她觉得程明笃远没有那些人那么可怕,甚至在此刻有几分救星的意味。

叶语莺站在那,脸颊没被打,却觉得火辣辣的,不知是因为羞耻,以为她在几分钟前刚放弃了自尊和自我,在霸凌面前认错了。那一刻她动也不动,喉咙像堵了一块石头。他眉眼微沉,看向她的校服一一领口扯歪了、袖口破了、下摆沾着灰和土。“上车,我载你回去。”

这一句仿佛在她所有的隐忍和倔强上重重捶了一下。她终于迈开步子,生疏又沉默地上了他的车。风把她的发吹乱了,她心里发酸,摔破的膝盖渗出的组织液缓缓结痂,她的步伐却开始稳了。

她从没被人半路带走过,从没。

这一路,她没再说一句话。

他也没说。

可在她的记忆里,这条回程的路,迎着天黑的方向,夜幕降临得很安静。那天傍晚,车窗外的街灯像浮光掠影,一盏盏倒退而去。程明笃没有急着开口,他余光扫过她一眼,眉心轻蹙,却也没多问。她一声不吭,眼神低垂,像迎来一场她惧怕的问询。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她心跳渐渐放缓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广藿香和马黛茶的味道。奠定了这份气味在她记忆里的位置。

她从这个身份尴尬的"哥哥"身上,仿佛获得了短暂的庇护。很神奇吧。

直到车快驶进程家所在的街区,他才淡淡问了一句:“你是被人欺负了吗?”

叶语莺的喉头一哽,眼眶忽然泛红,但她没哭出来,只咬紧牙关,死死看着车窗外,眼神空洞。

她的唇动了动,不愿提及那些屈辱,沉默摇摇头。车停在了偏门口。

他没有下车,只淡声交代:“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她下意识检查自己是否有外露的伤口,却发现其实擦伤都在校服底下,被遮住的,不知道他如何发现的。

她推开车门,站下车时脚一软,差点摔倒,程明笃侧头扫了她一眼,仍没多说一句,只拉上窗开往地下车库。

叶语莺那天没有直接回阁楼,而是绕到了后院的水房,自己用水龙头冲了冲膝盖,清理了血痕,再回到屋里。

她没开灯,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点点沉入夜色。伤口在隐隐作痛,像她心口那块没来得及愈合的角落,一碰就疼。她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更糟,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会有尾声。那晚,她第一次梦见自己没有被拖下公车,而是早早就跳下车,跑进了一个没有人能追上的地方。

第二个梦,她被捉住了,但是她挣脱了,双腿如风,拼命奔跑,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但是一梦醒来,她仍然还是逃亡的状态。

仿佛她青春期的痛苦,总是会这样,无休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