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月亮
九姐猛地皱眉,余光看见那辆车的车标,眼神微变,更多是一种寻味。叶语莺怔怔地望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一时间,耳边仿佛响起了火车进入隧道的唔哝声,像是被瞬间拉入了封闭真空,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不解,他怎么来了,想瞠浑水吗。
程明笃穿着一件墨色羊毛呢短大衣,领口半敞,领子略翘着,随风微微扬起,包裹着少年的挺拔身形。
她平时从未对程明笃的身高有过直观认识,但是此刻他出现在人群外的时候,却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大凛然。后来她长大了,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时间段的程明笃,既有少年初长成的清俊,也有青年初成形的锋锐。
这双眼静如止水,神态沉静温驯,身带清介隽雅,本不属于这个混沌世界,却成为误入狼群的一抹月色。
可正是这份不合时宜的端凝,带来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他在人群中沉着穿行,如晚风贯彻沉重黑夜,如寒星坠入污浊世界,目光掠过人群,落在那中间孤立无援的少女身上。九姐见状,勉强回过神来,半眯着眼盯着他,又看向叶语莺,叼着烟,往她脸上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语气懒洋洋的:“哟,英雄救美。”叶语莺在难闻又迫近的烟味中几乎窒息,双脚被死死钉在地面上,周身都是僵硬的。
她盯着越来越近的程明笃,脸色越发惨白一-心里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她面前那些人哄笑了两声,手里把玩着裤链,棍棒敲击在地面上,一下又一下,在风中清晰作响,像是饿狼围猎前得意喘息,随时做好出手准备。九姐咬着烟嘴,转头看向叶语莺,似笑非笑地问:“小崽子,这人你认识?”
叶语莺喉咙一哽,几乎条件反射地说:"不认识。”她咬紧牙关,指甲嵌进掌心,心脏一瞬间像被铁钳狠狠攥住了,苍白的小脸上是油画色块挣扎。
她不想把程明笃卷进来。
这一群人,不是学校那些小打小闹的打架党,是真正能惹了事、事后被拘留被教育,之后照样大摇大摆为非作歹的疯狗。九姐眯起眼睛,正要说些什么,身旁有人轻声提醒了一句。九姐倨傲地一笑:“程明笃?不认识。”
那人又提了一个名字,九姐的神情才微微一顿,似乎在权衡面前的人究竟能不能动,“程嘉年……”
还没等程明笃开口,或动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众人愣神之际,如同一支预料之外的冷箭嗖一下撞开人群,如白色的大风擦过程明笃身侧。她几乎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头撞进程明笃身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拽住他的手腕,压着嗓子低喊了一声:“跑!”这一切快得容不得她用大脑思考半分,她从长期的逃跑中得出的经验,任何短暂的犹豫都有可能让自己陷入倒霉的境地。既然决定逃跑,就要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地跑,跑到骨头咔嚓作响,跑到血脉贲张肌肉撕裂也要用力跑!
不要回头,不要顾忌前路,一定要直截了当冲出当下的困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拽得动程明笃的,两人的影子在冬日昏暗的街道上拉得老长,叶语莺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心脏跳得剧烈,耳膜被呼啸的冷风撑得生疼。
程明笃看着面前这个出奇迅捷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了一瞬愕然,但是他反应很快,没有半点迟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长腿一迈,轻易跟上她的步伐。背后传来九姐暴怒的咆哮声一一
“追上去!给我追!”
混混们反应过来,拎着棍子飞快地追了上来,脚步声如同猎犬在月下追着狍子沿路嘶吼!
她对于周围的逃生路线早已驾轻就熟,因为她在逃窜中早就掌握的周围的视线盲区和巷子死角。
她飞速穿过巷道拐角,在一栋废弃楼房的后门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门,顾不得许多,拉着程明笃钻了进去!
小门关上的刹那,黑暗压上头顶,外面人群呼啸而过,声音越来越远。叶语莺靠着潮湿的墙面,从屏息间放松呼吸,大口喘着气,呼吸里满是霉味和口腔里的血气。
隔着黑暗,他们四目相对,叶语莺看不清程明笃,但是她能感知到他就在自己面前,很近。
她眼眶有点发热。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竞对不对……“她哑着声音说,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懊悔和愧疚。
她把他卷进了自己的泥沼。
程明笃却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眉梢下沉,嗓音低低的:“你不是说你能自己处理?”
黑暗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跑什么?”“这伙人里面有亡命之徒,动起手来没个轻重的。”“你觉得我会是任人宰割的吗?”
“你是走学术路线的,和我们不一样,有光明前途,而且返校在即,不该卷入任何麻烦。”
她的声音哑得像压了灰的风,句句都是真心,但落进黑暗里,却显得轻飘飘得如柳絮一样。
这一刻,叶语莺说着实话,但是这实话却等于亲口承认了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有些话,不做承认,只不过是自己别扭而已,真正说出来了,心里有些发涩。
她又继续冷硬地补了一句,带着自私的口吻:“而且你有麻烦,我会有更大麻烦的。”
他一直注视着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止水的眼睛里,像有一抹波光终于泛起。他没有动,没有接话,像是在咀嚼她这句话的分量。良久,他低低地开口:“如果你和你母亲是一种人,我会袖手旁观,但是你不是。”
“姜新雪太过精明,野心藏不住,眼里全是算盘和投机。”“我原以为她女儿会是她剖开程家的工具之一,但是显然,她恨不得将你摘得一干二净。”
她没有那份妥帖、虚伪和圆滑,她甚至有些迟钝、笨拙、真挚,孤独又小心翼翼地撑着生活。
她顶着一身伤走进家门后还撑着笑的时候,她注定拥有一根比姜新雪天差地别的硬骨头。
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女儿。
她眼睫微颤,没说话,只是低头狠狠吸了口气,想尽量阻止泪腺的亢奋。“别哭,哭什么哭。“程明笃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年独有的凌厉与坚定,在黑暗中砸了下来,像是一道骤然落地的霜,拂去了所有滞留的热意。一张纸巾却在话音滑落的瞬间覆上她的眼,然后飞快收回,她下意识抬手将纸巾按在眼角,拭去泪痕。
“你不是连九姐都敢打的人吗?"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那时候不哭,现在更不该哭。”
他这一句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点近乎嘲讽的温柔,反而将她从情绪下周的虚空中硬生生托举起来。
“好,我不会哭的。“等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了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坚定地说。
“我走之前会帮你把这件事处理妥当,但是之后肯定会小麻烦不断,你要谨慎应对。”
叶语莺正欲点头,却停了一瞬,“你准备怎么处理…”程明笃回望她,“肯定不会你想的打打杀杀那一套。”“可是那群人只认拳头。"叶语莺认真地说道。她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些人,她甚至以为天真的不是自己,而是程明笃。程明笃轻轻勾了下嘴角,眼神却没有笑意:“他们是只认拳头,但不是只怕拳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冷静得近乎薄情,像是在漫不经心地陈述一个精确公式。
“真正让人害怕的,从来不是拳头本身,你以为把她打服了她就能放过你?她只会找来更多的人围堵你。”
叶语莺点头,深以为然。
他垂眼,目光在黑暗中落在叶语莺瘦削的肩膀上,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她的靠山是她的男朋友,我恰好能说上点话。”“你怎么会认识这样…”叶语莺强压住心里的好奇,觉得他应该和这些人永远不会有交集。
他语气极淡,没有一丝起伏,“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在蓉城还能有人敢欺负你吗?”
他淡淡抛下一句话:“不是因为我是程明笃,就没人敢欺负我,而是因为我能解决掉这些麻烦,才能成为程明笃。”他给她叙述了两种因果关系,叶语莺听懂了一些,没有完全懂。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把那句话咀嚼出一层骨髓深处的味道。“你是说……人不是因为身份强大,而是因为强大才配得上那个身份?“她低声问。
程明笃没正面回答,只是抬手推开铁门走了出去。他们重见天光,外界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好像,刚才那个在黑暗里,背靠着斑驳的墙面的,和她有过对话的人,从未存在过。
叶语莺觉得他性格成谜,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真实的错觉。她突然意识到,她之前对程明笃的了解,其实非常浅薄。她一直以为程明笃是从没沾染过一点尘埃的月亮,但也许,他只不过是曾经被灰烬淹没,却自己挣脱出来,擦干净了,才走上光明之路。大
两天后,程明笃登上前往美东的航班,程家上下一切如常,井然有序。叶语莺再也不可能在午夜看到那些饭团,和那个喝水的身影。他离开得太自然和了无痕迹,仿佛从来就只是过客。但是在隔了几天后,她门口放了一个大包裹,里面是几双崭新的鞋子,都是适合日常穿着和长跑的型号。
包裹里还夹着一张字条,纸张干净整洁,字迹凌厉有力:一一叶语莺,反抗不了的时候,记得跑快点。她捧着那张纸,盯了很久很久,眼里慢慢腾起了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