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碾压挺好的

两人对弈分先。

也就是男生抓了一把白子，让双蝉来猜单双数。跟小区里老大爷一样，是一种"前辈"的姿态。不过，人家虽然棋力不高却好歹能仗着一个年龄大的优势，哪怕结果被双蝉打了个落花流水，事后算起来，还是依然能够从年龄上占个抓白子的高度。但男生，也就是杨悟，抓白子纯粹自认比她棋力高太多。本也没太大问题,勉强能算作多吃了两碗饭的前辈。就是他的态度太不以为然了。

于是显得骄傲自负，神情里的不耐烦是让旁边路过的老师见到就直接给了他一巴掌的嫌弃。

“好好比！什么态度！"老师不复刚才的温柔，厉声喝道。双蝉把自己抓起来的一颗黑子默默放在棋盘上。杨悟“嘶"了一声，抖着被拍到的肩膀：“好疼……我知道了。”双蝉抬头看了看老师。

啊，我就说，不可能是特例。

老师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视察班级。

杨悟放开了手：“嘿,7个,你执黑。”

棋盒也不必交换了，双蝉将黑子收回放进盒中，对面的男生则是把白子放好。

“请指教！”

“请指教！”

坐着的微微颔首，一个郑重一个轻浮。

双蝉还有点怀念上午跟平辰潍的对弈，她从那两盘棋里学到了很多，有些新感悟还没来得及在第二盘里用上。

平辰潍：还想打得我多惨？

况且，第二盘的感悟经过一上午和一顿饭的消化，目前也在心里梳理清楚了。

定段班下来的人，跟平辰潍差不多的水平吧？不知道擅长什么？

.…….

黑1落在星位,棋子轻轻的一声"哒，敲定了双蝉对这一局的规划。布局刚开始,杨悟就急吼吼地飞快落子。

双蝉依然不快不慢地落子、按棋钟，迷你中国流的黑5拆边之后，她就暂时看见对手的一个毛病一一

快棋。

虽然早期棋盘空荡荡、依赖定式不必过多思考，对弈双方的情绪也比较平稳，但“急吼吼”，还是可以从“轻松"里分出来的。围棋有快慢棋，甚至有专门的快棋比赛，在时间的限制下，“快速”的氛围蔓延全场，让对弈双方和看客们都精神紧绷，从而提高竞技压力，形成新的刺激快棋的失误也多，漏算错着后的每一个悔恨，是经验教训也是无尽遗憾。杨悟喜欢快棋，憋不住，挨不动，容易急躁还经常导致局部失误。老师教训了很多次，从来记不清。

这段时间或许是临近定段赛了，他个人变得越来越浮躁，心态情绪显露在了棋盘上，实力下降了许多。

接连输棋又让他更着急生气，恶性循环了以后，便是现在这般了。双蝉用迷你中国流，他以三连星应对，试图模仿宇宙流布局。不到20手，双蝉已经大致了解他了。

能对付，比平辰潍差远了。

开搞。

仙鹤指执黑飞来棋盘之上，凌空俯视她的领地。一一马上就全是了。

黑棋故意让白棋形成大模样，而后看着他急躁扩张，白棋五路镇头扩中腹，无视边角实空，棋形刹那薄如蝉翼。

妖刀定式变招一出，这一着让双蝉来了兴致。杨悟还为自己这犀利一手而嗨瑟，殊不知已然漏洞百出了！黑子肩冲白棋中腹，白子急躁冲断。

双蝉顺势弃子。

不等杨悟自得，却见黑棋外势已成。

接下来，是双蝉为他预先设计的死亡陷阱：黑脱先抢占棋盘右上大场，放任白棋在左边打入，隔一手后，白38子贪婪深入黑阵，结果被黑子连续的尖顶逼向中腹孤棋；铁壁合围，黑子门吃封锁白棋退路，此时，白棋大龙仅剩一眼。杨悟睁大了眼睛："你尔…”

这道声音消失在喉咙里，是急促发出来的嘶哑。黑子点杀白棋眼位，大龙被屠之后更是继续连环追杀，这一局部的白棋直接气紧崩溃！

杨悟抓住棋子的手一个用力，抬头看着那个黑色的脑袋。樱桃发夹很精致，红色的果子在黑发的衬托下，像是探出来的两只眼睛，叩开了以后，就是血色深池。

被自己的幻想吓得哆嗦，杨悟打了个寒颤。但也因此，他回过神来。

大龙被图，棋形崩溃，杨悟慌了。

白60子强行扑劫，却因仅能找到无关痛痒的单官劫，导致黑61消劫后，白棋反而再次损失20目。

杨悟："？！！”

为什么！！！

为什么！！！

随后又犯了跟平辰潍一样的毛病：

错觉活棋，误以为局部能做两眼。

于是连环失误，被黑子一着破眼，白棋大龙瞬间死亡。如此一来，杨悟心心理彻底崩盘！

白子开始无理冲断，被黑子粘住。

不久后的胜负手里，黑子一石三鸟，补强自身、威胁白棋残子、搜刮右下角。

救无可救。

再不必救。

杨悟不再落子，目眦欲裂，手指放在棋盒中，眼睛紧紧地盯着棋盘，诞生了他对弈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长考。快棋手的长考，是死亡的预兆。

他突然想起自己文绉绉憋出来的这句话。

当时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哦，好像是他赢了挑战棋短暂进入A班，分明是值得鼓励夸赞的事情，结果复盘的时候老师骂他错漏过多，让他落子前多多思考。他臭屁地说出了这句话。

本意是想说，等到我长考了，那就是我要输了，还下什么下？真难受。

杨悟想着。

“我输了。”

颓丧地低下头，杨悟将两颗白子置于棋盘一角。双蝉淡淡地道："多谢指教。”

杨悟一下子炸毛了：“你在嘲笑我？！”

双蝉不明所以。

啊？这不是围棋礼仪吗？

这一声对自尊的强调，比较大，导致教室里其他人也朝着这边看来。然后被老师骂：“很好看吗？等到定段赛了旁边有人掉个鞋是不是也要拉头去看？说了心思要在棋盘上，做到了吗？”不像上午的那位大脸老师，要他的话，这段估计是骂骂咧咧抑扬顿挫的，措辞也会更狠一点。

孩子们脸皮薄，闷不做声地默默回过头。

停在那里说完了全班的学员们，老师这才走了过来，站在双蝉这一桌。他率先冷漠地盯着杨悟：“你刚才说了什么，再重复一遍。”语调很平静，但其中的威压很强。

杨悟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可他也不是故意的，这小妹妹吭哧就干掉了他两条大龙，下棋狠得要命，看看棋盘上这残局都成什么样了！他委屈！

他就是、就是刚才太敏感了！

又不是真的这样想的！

杨悟低着头，不敢跟老师对视，也不敢说话。他死皮赖脸却也知晓轻重，尤其是这样侮辱人的话，等脑子回来了，分得清楚双蝉确实不是这样的意思。

老师：“没听见？不让我再说一遍。”

双蝉正在快速眨眼。

她下棋的状态弊端也不小，暂缓眨眼频率了以后，等回过神就会发现眼睛有点难受，挺酸的。

有时候下着下着，也会快速眨动几下，缓一缓。听老师这么说，她抬头看了一眼，又看向了对面依然低着头的男生。杨悟憋了很久，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个世纪，才轻声地将刚才那句重复了出来。

“我、我说……你在嘲笑我…”

双蝉没有出声。

周围的同学也没有关注这里。

可他就是突然特别难堪。

人的自尊心来得莫名其妙，嬉皮笑脸的时候什么都行，真正难过了，柔软脆弱得像是果冻，一晃就碎。

老师：“所以，你现在觉得这个问题有答案了吗？”他在趁机教育杨悟。

杨悟的毛病，全道场的老师都知晓，业余5段偏上的实力，快棋手，冒失急躁缺乏计算深度，多无理手，好快速展开抢占大场，但防守意识薄弱。双蝉天克他。

就她这中盘绞杀能力，扔两个杨悟在这里都打不过。不能再多了，三个杨悟会自行内讧，棋子还没落下就都遍体鳞伤要送去急救了。

经过一中午的情报交流，这位老师早就知晓新来的双蝉到底擅长什么、缺什么。

这是成为道场老师的必备能力。

安排杨悟跟双蝉打这一盘，他就是故意的。苦口婆心教孩子没用，打成一片也没用，带孩子教孩子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又要长满了心眼的事。

说再多都是废话，只有亲身经历了、窘迫了，才会学会一点什么。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老师嘛，不就是干这个的？

否则谭希也不至于感慨出，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书了。哪个老师没有过这般感慨呢？

杨悟：……对不起，我错了，是我误会了你。”他爽快向双蝉道歉，只是语气里带着哭腔，不知道是对什么的委屈，又或者是什么难受。

双蝉没追问。

老师也没抓着这点不放。

他看了一眼棋钟：“你的快棋有优势，用完了时间对方要读秒，压力给到了她，你可以从容自得地下，问题是你能撑到这个时候吗？”时间是宝贵的，也是决胜因素之一。

关于时间的盘外招也有许多，道场内甚至有不同类型的针对性训练。杨悟：“不能。”

况且，黑棋下得也不慢，虽然不至于他这么快，余留的时间也不少，完全不会落到要读秒。

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投子了。

老师：“复盘。”

这一复盘就了不得了。

一开始，老师也没当回事，虽然知道双蝉的水平是几个老师公认的厉害，却到底没真的见过。

漆狩提起的那一句“吸收力极强”和“灵活机动”，原以为只是夸张描述，现在一瞧，完全是真实写照！

老师：“黑17开始就已经准备给你挖坑了，你就这么往下？！”杨悟大惊：“什么？！”

这么早的吗？

双蝉抱着双桃给留下的粉色桃子图案的保温杯，正在喝水。“嗯，"她面对着两人的目光，淡定道，“他下棋太快了，错漏肯定不断。”这是她的预测。

快棋手嘛，遇到的多了。

师父掏钱让她对弈，路边十个里九个半都是。杨悟：“可是我看我这里走得很好啊……你瞧我这一着二路夹！”他说的是妖刀定式变招，就是那手让双蝉觉得好玩又错漏百出的棋。老师都不想说什么了：“无理手无理手，你这辈子就跟无理手过去吧！”无理手并不尽然是贬义。

就字面意思来说，无理、没有道理，是一种不合乎寻常围棋棋理的落子，经不起推敲，棋路往往存在致命缺陷。[1]与之对应的有“正手”、“正解”、“强手”、“妙手"等等。[1]用这个是为了投机取巧，但常常落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悲惨境地。只是，有时候也可以得到这份“巧"。

不巧的是，双蝉棋力远胜他，于是这也导致杨悟自作孽了。老师研究着中盘这个部分，双蝉诱敌深入的动作，以及杨悟喜不自胜地入套，然后接连被打入陷阱，只觉得两眼一黑。他预料到了，杨悟之后肯定会急。

一急，便是失误。

事实也确实如此。

老师的音调不由自主地提高：“你跟她开劫？还无理开劫？她直线攻杀这么明显了，你还跟她开劫？！”

你疯了吗？

劫争，直线攻杀棋手的最爱。

杨悟此举不亚于自寻死路。

他…”

别骂了，别骂了老师。

老师：“压强不压弱，教你的都吃狗肚子里去了？为劫而劫，你是真能行啊！这么执拗啊？说多少次了，止损止损，逮着你半条命就在那儿硬拼，人家铁板一块，你撞了也是白撞！”

问题太大了！

性格即命运，这一点在杨悟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白棋完全就是黑棋的猎物，从一开始就是。双蝉则是在思考老师刚才给她的复盘。

黑17要是改成高位拆边，那么效率就能再次提升，还有那两手门吃，尖顶后跳封，或许更好。

尤其是劫争这部分，要是先保留再去找本身劫，白棋就会被逼付出更大的代价了。

她官子的时候也是，精准收束还是没太能做到。老师：“你对他的心理状态把握很准，预设他会贪心心打入，确实，他这么做了。”

但万一没有呢？

对方临时刹住车冷静下来了呢?

老师：“那你这个策略，会导致你的外势落空。”所以要加强控盘，凭借厚势自然成空。

在他手上的黑白子反落，一二三快速过完假设，收起来后再进入下一个分析。

他给双蝉带来了新的路径，布局开放性、劫争精细化、优势控盘，三个方向都大有可为。

双蝉听着听着，眼睛就缓慢睁大，嘴角也逐渐有了期待的微笑。虽然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说话也轻声细语的，给老师的情绪价值却非常充足。

她整个人都在"求道”。

老师只是小小地批评了她一下：“不要对对手这么狠嘛，即使压”算了，我即使个什么劲儿啊！

留对方一丝宽容，万一人家就这么翻盘了呢？双蝉还在等待他说完：“嗯？”

老师：“…碾压挺好的，保持住。”

双蝉乖巧应下：“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