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孑孓独行
双蝉考段位这两天,恰好是6月的1号和2号,双桃没来得及给她过儿童节。这份礼物是定段成功的奖励,一套能拼成八音盒的积木。但家里其实还有一份给她儿童节的专属礼物。是一辆儿童自行车,蓝紫色的车架。
双蝉前几天在小区里见到别的小孩子骑车,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双桃觉得她应该会喜欢。
事实上,她喜欢极了!
“哇好漂亮!是自行车!妈妈我爱你!亲亲!”她拆完了之后不等细细查看,就扭头去抱着双桃蹭蹭。开心得坐都坐不住,一会儿绕着自行车转来转去,一会儿端着积木上上下下地看。
双桃就想着,对嘛,谁家小孩子不喜欢玩耍呀!还是得多一点兴趣爱好啊!
七八月份两人会离开嘉兴,此时,家里的物品多起来,到时候搬家也会比较麻烦,尤其是自行车这种偏大一点的物品。等两个月直接在衢州给双蝉买,似乎性价比会更高,也给她省一点事儿。但,尹岩华曾经提起的“你没当过小孩子吗,让双桃果断定下了这辆小车。一辆自行车不费事,搬家嘛,本来就麻烦,不差这一点儿了。双蝉如果现在能拥有自己的小车子,那她就可以提前两个月这么开心了!她的人生里,也可以多出来两个月的开心!太划算了,没有比这样做更划算的了。
看,手机镜头里的双蝉坐在地上认真研究着两份礼物,洋溢着的快乐,多有感染力啊!
双桃看着看着,仿佛自己的遗憾也被弥补了。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想要学骑车,但爸妈说买个小车子不划算,直接学大人的自行车吧。
那时候大家普遍都没有什么钱,就算是四五年级的小孩儿,一上手也是二八大杠,摔几下而已,摔着摔着就学会了。对比之下,那会儿的同学拥有漂亮的小花车,还有很好看的车筐,上面绕了假花花环。
是真好看啊。
好看得双桃现在都能想起来对方在自己跟前骑车转圈时,那份显摆,和她心里的艳羡。
愿意妥协,不去撒泼为难父母,这是她的懂事乖巧。但记忆里的这一篇章,哪怕现在快三十岁了,想起来也仍旧会有些遗憾和小小的难受。
她没有责怪父母。
她只是,还是会为童年感到酸涩。
她现在当然可以给自己买一辆漂亮的自行车,然而,已经没有用了。离开了那个时间,再拥有就不是同等的快乐。延迟满足的情绪永远不会有当下那么丰富。自行车以外,还有太多太多的“延迟满足”。小孩子想不到这些,年纪太小了,脑子还没那么好使,但没关系,双蝉不用想这么多。
只要以后回忆起来是快乐的,那就足够了。双桃:“要一会儿就去外面练车吗?妈妈在后面跟着,你先用辅助轮自己学?”
双蝉如小鸡啄米:“好啊好啊好啊!”
双蝉可太想学会自行车了!
她每天上学放学都是直接走回来的,有时候会看见老师骑车离校,路上也能够看见很多电动车、自行车,班上的同学也会骑车。侯秋意还说,她跟家里人一起骑车去山里呢!双蝉也想跟妈妈一起骑车去山里!
好消息,六月份有三天的端午假;
坏消息,要调休。
双蝉从3号以后,就要连续上学七天,才能得到她原本就有的假期。谭希对此表示:快死了,谢谢。
为了一天假期连续调休两天,七天不间断地上课,真的是让她很绝望。好不容易挨到了周日,马上就可以连休三天啦!双蝉带着她的端午假期作业,一起去往了衢州。争分夺秒的,也是真的毫无喘息时间了。
行岳:“你来得正好,这三天给你排的对战表。”刚把完成的围棋作业打包交给老师的双蝉:“???”啊?
啊?
什么东西?
行岳让双蝉来当陪练是认真的。
这一周以来,他将她与平辰潍等人对弈的棋局作为教材,讲解给了道场里的所有班级。
对比周六和周日的变化,每一个老师都强调了“学习吸收与运用"之间的作用关系。
因此,双蝉再次来到道场以后,她没有去过的ABC三个班级所有人,也都认识了她。
并且,近百的道场学员,现在都大致清楚了她的棋风、习惯、实力。还有人如侯秋意一样,直接成为了双蝉迷妹迷弟。一一以攻杀棋手最多。
没办法,她的下棋效率和劫争实力太强了,屠龙那一瞬间的清盘,几乎是每一个攻杀棋手梦里的帅气。
与平辰潍的那套连环劫杀,虽然老师们也都吐槽了,双蝉杀性太重,这么复杂的战术很容易出现问题。
但,他们也非常犀利地夸赞了她对于这几个劫争的处理。尤其是,她精密算路的天罗地网,对平辰潍治孤的逐步瓦解,三个劫争的优先级、调用劫材的最小成本,方方面面都是教科书级别的操作。偏她从布局埋雷、中盘激活到终局收割,期间的每一步都是可学习、可复制的。
也因此,这局棋成为了本周道场所有班级的作业题之一。没有人不想成为双蝉。
多劫联动的招数,更是被大家赋予了“劫圣"的称呼,以示对双蝉劫争能力的肯定与推崇。
但这个外号更多的是夸张,小孩子嘛,在这方面总是有些中二的。就好像读博的人,称呼同门会喊"x院士”,这自然不是对方已经成为了院士,只是一种美好的调侃。
秦玲玲笑着喊双蝉“劫圣"的时候,也是如此。双蝉配合地抬手:“客气客气。”
她没有去S班,因为要补的基础太多了,再就是现在S班完全是冲段发力的最后阶段,去那里反而会浪费时间。
秦玲玲:“晚上没有魔鬼特训了,漆老师要给冲段的人讲课。”双蝉:“那我先把学校作业给写了。”
这样的话之后三天就可以疯狂下棋啦!
开心!
六月份的道场氛围要比五月更加可怕。
双蝉不在的这两周,行岳陆续找了几个在役棋手来给确定今年要参加定段赛的人上课。
虐得挺惨的,差距太大了。
但这不算问题,大家早就习惯如此,能让在役棋手一对一、一对三地辅导,机会珍贵无比。
他们的问题是,高压训练之下,绷紧的这根弦已经到了疲劳崩溃的最后时光。
也许在定段赛前可以坚持住,也许会一霎断裂。S班和A班的人,已经有"断”过的了。
双蝉按照她的对战表来等人下棋的时候,恰好遇见了一幕。杨悟在跟一个她不认识的同学下棋,后者似乎是得到了老师的命令,在这场模拟定段赛对局里,要用盘外招来让杨悟下得难受。行岳他们不想让孩子们学会这些乱七八糟的招数,然而,总有对手会这样做。
所以,他们只能模拟对战,来让孩子们有所准备。本就濒临崩溃,现在又被挤兑成这样,棋盘上没有输,却因为对方在老师的安排下导致了自己的失败,杨悟无法接受。跟他下棋的人,也很惶恐。
杨悟:“那怎么办?!你们不让我用招数,到时候真的有人对我用盘外招了怎么办?”
对于快棋手来说,以无意义的申请裁判多次确认落子位置、低声自言自语虚假恐吓、在无关紧要处长时间思考以消耗对手耐心,等等,都可以影响并打乱杨悟的节奏。
他知道这是训练的安排。
可是他忍不住。
特别是这人故意送子,引导不耐烦的他冒进,随后一个大失误一命鸣呼。对,是他的问题,他能力太一般了下棋速度又快本来就容易有错着!但是凭什么啊?
上头了以后完全控制不住,杨悟太难受了!老师:“所以我们现在在模拟训练。”
杨悟气急了:“有什么用?坚守本心的平辰潍不还是没定上段吗?他但·…老师厉声道:"杨悟!!”
声音又急又尖锐,一下子就镇住了要口不择言的杨悟。他顿时知道自己错了:“我…”
同时在一个大教室模拟定段赛大环境的平辰潍,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似乎没有听见一般。
啊啊没听见吗?
没听见就好没听见就好!
慌乱的杨悟注意到这一幕,庆幸着。
他离得远所以没有看到,平辰潍在他提起“没定上段"的时候,正在棋盒里拈子的手指,将那一颗棋子松开滑落。
双蝉离得近,站在那里有着视角优势,观察到了这一点。好像有什么隐情,她有些好奇。
其实没什么复杂的,整个道场都知道,平辰潍去年第二次参加定段赛一-第一次是十一岁的时候去打个卡感受氛围一-结果差一名就定上了。行岳说他运气不好,是因为他的小分不够。定段赛的小分是胜局之外排名次的最后机会,与其他对手的成绩息息相关。遗憾的是,他在结束所有比赛对局后未曾占据主动地位,导致最后只能倾听命运的回答。
或许真的是倒霉吧,就差一名便成功了。
被寄予厚望的那人输了,也连带着平辰潍输了。随后,行岳不知道从哪里得知,那人就是买卖比赛的,收了一笔钱故意来给人送分。
不仅是围棋,象棋等比赛里也存在买卖棋的现象。当比赛成绩关乎一个人的未来,那么就会有苍蝇闻着味道赶来,抓住违法违规的赚钱机会。
可是没有证据,连这个“得知"都是听说的。他们做这种事都已经是熟手了,风险规避得还挺厉害。否则行岳可以拿着证据去棋协告状。
除了这个事情,去年的定段赛里,平辰潍还被人以医疗暂停的手段恶意打断了围棋比赛的节奏,慌乱之际导致有一手出错,打了个大勺,白白葬送了大好优势。
他因实力输了棋,也因不该犯的错输了棋。这些他都认。
但那一场后来他看了对方棋局,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这人怎么就偏偏输了,这一注定不能得到准确解答的"买卖棋疑云”,是平辰潍一年过后的现在也无法释怀的。
双蝉有点想自己待会儿。
跟平辰潍对弈期间,有几手下得跟她以前学棋时候很像,于是结束了以后,她就去默出了一局自己跟师父的棋谱。结果被行岳看见了。
他见猎心喜,说借去看看。
抱着宝贝似的,行岳离开的背影都透着欢快。双蝉想她师父了。
道场很大,有着好几个区域,穿过院墙就是一处风景,他们说这是移步换景。
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也遇见了好些人,又逐渐地来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竹影婆娑,夕阳西下,这里的花窗上透着金灿灿的光。时光好像静止了,也仿佛在一点点往前走着。双蝉找了一个大石头,坐在这里发呆。
“咪咪……咪,在吗?”
“小白?miuao?”
细微的人作猫叫声从墙的另一面传来,打断了双蝉的寂静氛围。她转身看去,没见到人。
但声音还在继续,还掺杂了几道多出来的猫叫。这次应该是真的了。
“在这儿啊,来,吃饭。”
双蝉想着,声音有点熟悉。
这边的墙角处钻出来一只大狸花,腾地就跳了起来,踩着石头往双蝉身后跑,还低声嗷呜着,不知道是在应和还是在威胁其他的猫。双蝉站了起来,也跟着猫往那边走了走。
转过去就见到了蹲在地上的那一大坨。
双蝉歪头:"平辰潍师兄?”
被冷不丁喊了大名的平辰潍:“!!!”
真是汗毛耸立啊!
他差点吓得摔到了地上。
看见是双蝉,这才松了口气:“你来这儿干嘛?”双蝉:“来发呆。好多猫哦!”
七八只呢,吃饭好香的,嗷呜嗷呜在那里响。有的警惕抬头看,有的埋头干饭。
还有边干饭边抬头看的,忙得不行。
平辰潍”
来发呆?
片刻后,两人蹲坐在花坛边,一起看猫吃饭。平辰潍解释:“我烦躁的时候会来喂猫。”双蝉:“为什么烦躁?”
平辰潍沉默了。
双蝉戳人心窝子:“因为杨悟的话?”
平辰潍看向她,叹气道:“你好歹迂回一点,像你的棋一样。”双蝉“哦"了一声,纠正了他:“我直线攻杀。”迂回不了一点儿。
迂回的目的也是想屠你大龙,你现在又没大龙给我屠,我迂什么?双蝉:“而且你刚才那盘下得真的好臭。”平辰潍一噎。
十三岁的男生在此刻,有了吃瘪的沧桑感受。他看向双蝉,后者跟他对视。
三四秒后,平辰潍突然问:“如果你有一个机会,只要用了盘外招,你就可以得到比赛的胜利,你会用吗?”
双蝉斩钉截铁:“不会。”
平辰潍:“假设这场比赛很重要,关乎你的人生。”双蝉毫不犹豫:“不会。”
平辰潍定定地看着她,双蝉年纪很小,样貌显得也小,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冷,下棋时挺吓人的。
不下棋时挺可爱的,人畜无害,像一只藏着刀的兔子,全是假象。“你的本心很纯良。“他说。
有人这般回答是立于道德高地,实际心里不以为然,只不过从小到大都被这般教导了,也就明白这才是应该的回答。道场里有人就是这样。
行岳很努力地在教棋也教做人,他生怕孩子们走错了路,放弃了棋道精神。暴力抗压是无奈之举,模拟对战也是苦心孤诣。这些,平辰潍都明白。
他一直以来学得也很好,是一个被所有人称赞的松柏少年。在学校里时,同学不理解他,还挖苦他在装腔作势。围棋对他影响很深远,行岳道场也帮助他建立了人格。他喜欢这里,也一直认为行岳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人的成长里注定会遇到阻碍和磨难,撞见好人的同时也会被坏人缠上。
去年定段失败后他哭得很惨,哀叹上天不公,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到更好。
当他选择再战一年,那时,平辰潍以为自己能放下去年的事情。然而,临近七月,日子一天天地过,与定段相关的记忆不断被重启,交织在新的现实里,让他恍惚。
平辰潍发现那是自己过不去的坎。
有关于定段失败的阴影,一直都没有离去。双蝉不知道平辰潍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到他好像很不快乐。因为围棋而不快乐。
或许正是因此,刚才下棋的时候才会下得那么差劲吧。双蝉思考了一下:“如果你用盘外招赢了,你会开心心吗?哪怕它帮助你得到了这个机会,往后的日子里你每每想起此事,也依然会坚定地认为,你做得对?”
听完这话,平辰潍安静了许久。
猫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蹲在原地给自己舔毛。还有没吃爽的,在换盘子去舔舐最后的味道。平辰潍:“我不会。”
双蝉:“所以,这就是区别。”
小孩子见识少,没有太多的人生阅历。
却偶尔也会说出来一阵见血的话。
平辰潍不会用那些招数,他心梗于此是因为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做,围棋对于他们到底算什么?
一个被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那里,仅仅是一件趁手的工具。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敢这样做?
这种问题,双蝉也百思不得其解。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曾是漱石居士的师父,会放弃触手可及的棋待诏,嫁给陌生人,而后再出现在青山县?
为什么她的父母会抢夺她解出来的残局、她师父耗尽心血成就的棋谱,交给她的哥哥,让他去邀名逐利?
双蝉不清楚师父当年遇到了什么,可是她在抗拒交出棋谱的时候,被父母谩骂责打乃至于溺亡河水的漫长过程里,是亲眼见到了他们癫狂不成人的。平辰潍问她,你会吗?
她早已用生命给出了回答。
永远不会。
因为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双蝉低头,看着手指:“但我们不要那样。”指间只有黑白,那么,就只能有黑白。
这是唯一能坚持的黑白分明了。
如果是行岳这群老师们苦口婆心地来劝导,也许平辰潍还不会那么快地认清他繁杂的内心。
但偏偏是双蝉。
大人们说,小孩子很容易撞见鬼,因为灵魂不稳、眼睛清明,是最接近阴与阳分界线的载体。
她此时说出这句话,浑身的悲怆与坚定,从血和死亡里走出来的孤绝,仿佛沟通了北宋青山县的那个院落,与此时所在的行岳道场后院。夕阳灿烂,云彩似火,天空悬挂着人眼无法看见的星子,千百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于这群天体只是弹指一挥间。
它们注视着这里,一如既往。
平辰潍不知道双蝉曾经经历了什么。
只是莫名觉得悲伤。
每个人的痛苦是不一样的。
但不要去衡量谁的痛苦更重。
因为砂子落在了背上,会逐渐形成一座山,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苦难不值得被歌颂,因为苦难就是苦难。
猫猫吃完饭离去了,还余下一两只踮着脚尖走了过来,蹭了蹭平辰潍的腿,趴在他的鞋子上揣起了爪子,就那么自然地卧了下来。平辰潍看着猫猫,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我还是耿耿于怀,但我不想去纠结了。"他说。双蝉:“我好像还做不到。”
平辰潍:“等你到十三岁了,说不定就可以做到了呢?”双蝉不知道:“十三岁这么厉害吗?”
对比着她的棋力和自己的,平辰潍一时间不晓得这话要怎么回答。“………也不是很厉害。”
“可能,十五岁就厉害了吧!”
“这样啊,"双蝉点点头,而后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还没有活到过十五岁。”
但好像,是不一样的。
双桃没有提过早早地让她嫁人,按照上学来算,哪怕十五岁了也在读书,那么,这里的十五岁,果然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岁数啊!可能真的会很厉害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