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又赢了
第三日上午,第6轮。
双蝉的对手是一个职业棋手退役转业余的近四十岁中年男子。对方颇为儒雅,下棋的时候还带着一把棋扇。双蝉在开始前,目光灼灼地盯着看了几眼。微微摇晃着棋扇的中年人:“你喜欢?”
双蝉摇摇头:“我本来也想当这么装……装饰自己。”不好意思,跟着杨悟那群人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双蝉差点脱口而出“当这么装的人了”。
好在她念着场合,话都秃噜出来了,硬是给憋了回去。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么一改,直接整成了病句。她听介绍得知,这是一个效率极高的字,可以简单明了地形容各种风姿。不得不说,来这里了以后,双蝉真的学到了很多。一一尽管不是都很积极向上。
她连文字都是重新认识的,生活化词汇全靠日常的聊天了,每天都有新见识。
提到的棋扇就是本来想自己用,结果被送给了左幼霜的那柄。大人的款式不符合她的手,那个还是凑巧遇见买来的小号,特别精致,扇动时还有木柄带出来的香风。
卖货的说是檀木,但双蝉闻着不太纯。
论起木头,她虽然不怎么深入了解,却日积月累地使用过这些常见种类又高质量的原材料制作成的产品。
牧遥行那里,说是小院,也是相对她原本居住的地方来看的,三进院落在青山县算是个大院子。
再者,她后来还带双蝉去山里纳凉,那儿甚至有她的庄子。院落内的用品大多一季度一换,淘换下来的如流水一般地往外运走,双蝉还被她父母推操过,让她去求、去偷牧遥行不要的东西。她没干,又是好一阵的数落。
牧遥行很欣赏双蝉的一点是,孩子年岁小,秉性实在上佳,不贪慕虚荣,且不嫌家贫。
哪怕每日往返落差极大的两处地方,举止在最初瑟缩了些,后来被她教得大方简单,亦从未说过父母的不是。
她给过双蝉很多东西,后者只是摇头,道并不愿意拿回家去。又后来,终是把一件自己极为喜欢的小兔子玉佩带了回去,结果晚上就不见了。
双蝉哭着熬夜在找,终究还是没找到。
次日清晨她对牧遥行坦诚此事,还伸出手愿领责罚。牧遥行摇摇头:“既给了你,便是你的。你丢了,也是你的遗憾了。”双蝉郁郁了数日,自此就再未将东西带回家过,无论她如何地爱不释手。她不知道的是,当日下午,牧遥行就辗转收回了那件玉佩一一从当铺里得来的。
牧遥行没告知双蝉此事,那会儿她还以为自己能活得很久,在心里打算着将双蝉带走,离开这处,乃至于在随后去信家中时,罕见地向她父亲问了好。她不曾吝啬双蝉,也逐渐地在教棋的过程里,真心将其当做了自己的衣钵传人。
故而,双蝉对很多东西只是不太清楚价值,上手摸一把、闻一闻,大致是能够分辨好坏的。
但她其实挺吃亏的。
因为现代有种东西叫做添加剂,还有更多东西叫做提取物。她买的那个扇骨由檀木做的扇子,木头材料确实没错,就是质量一般,边角料做出来的,香味儿也是在过程里添加了某些东西。说不上太好,也不怎么劣质。
此时,中年男人听到了这句明显带了拐的话,尴尬地理解到了她原本的意思。
“……友人所赠,故而一直带着。"他解释道,措辞还文绉绉的。这个双蝉懂,薄凌青就有一把类似的棋扇。屋内有空调,但这里的人多,待久了很憋闷,也会越来越热,扇一下挺舒服的。
况且,下棋愈发上头的时候,扇扇风也能让自己的心静一静。区别在于有的人不要脸,会借着扇风疯狂甩动棋扇,从而用扇面鼓噪的声响、对面飘来的风,去打扰对手的思考。
尤其是秋冬的赛场,万一现场很冷的话,就完全属于盘外招了。薄凌青就总结过,棋扇的作用真多呀!
双蝉笑了起来:“我也给朋友送了扇子,下次我会记得带两把!”中年男人:“看样子是这场比赛送的?”
双蝉:“嗯嗯!”
简单的赛前交流里,两人的气氛很是融治。然而等到正式开赛,棋盘上的氛围就是全然的肃杀焦灼了。中年男子名为赵单,他在几年前退役的时候,是职业五段。冲上这个段位是二十来岁,十几年后还是这个段位。没什么棋能下了,不是个人赛一轮游,就是本赛都进不去,棋力下降的速度快到让他吃惊。
得益于围棋升段后不降级,他好歹还是以职业五段的名头退役了。转为业余棋手后,成为了名誉业7。
论起真正的实力水平,在缺少了训练量的情况下,随着年岁的增长导致体力和计算力有所下降,过去是喜欢激烈攻杀的力战型选手,现在是心有攻杀力不逮的半攻半稳型选手。
他的棋,有着浓厚的古旧味道。
与双蝉的古典不一样,毕竟赵单还是一个七零后,他学的是现代围棋,而不是有着座子制的执白先行规则。
他执黑先行,布局时选择的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小林流一一以日本棋手命名的一种黑布局。
它风靡一时,但后来销声匿迹,与落寞于围棋历史里的其他定式一样。应对它的方式也很多,甚至说非常多。
遗憾的是,双蝉还没学到这里。
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就像是初中刚接触物理书的时候,只学那些简单的概念,做一些当时以为复杂,实际上格外简易的题目。
等到了高中,一下子就多出来太多的光滑小球,受力分析能画到人绝望。围棋也是如此,入门启蒙时候的对杀,与过了级位到业余段位的对杀,基础概念一样,复杂演变却多得要命。
定式又尤为复杂,一种就可以变化万千,妖刀一类更是让人头秃,学了““以后发现后面还有堆“百"在等着。
时间恨不得掰开了用,越学越往深处走,双蝉目前处于将围棋“学厚了"的阶段。
棋龄所带来的,是一个人的时光结晶。
赵单赌的就是双蝉没有深入学习八十年代成为巅峰后又消散的小林流,也赌她年岁所限终有太多不足。
很简单,使用一把已经不甚锋利的刀,让一个成年人砍向持着盾牌的三百斤壮硕的男人,前者大概率是没有任何成效的;若是把这个“三百斤"换作十岁的、几十斤重的稚童,那么,前者依靠自己的冲击力,就足以将这个稚童掀翻在地了。尽管稚童成长起来后,或许身形健壮,或许力大如牛,但起码现在是单薄无力的。
可是,双蝉对小林流再不了解,也能在不断地落子中发现其特点。太鲜明了,一眼就能看到。
小林流的特点就在于保证实地不受损失,其基本思想更是“实地第一,迁速定型,缩小棋盘,保证胜利"。[1]
不会等差数列求和,面对着从1加到49的题目,一个个硬算也可以得出结果。
耗费些时间和计算力罢了。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没有精研,很可能会落入赵单的陷阱里。小林流很复杂,飞刀随处可见,一不小心就容易崩盘。赵单选择这个布局,自有其掌控力还算可以的缘故在。双蝉的白6挂角后,对面的黑7一间低夹。双蝉选择二间跳轻处理。
赵单沉默了一下。
这个二间跳,它没什么问题,甚至应对得还算不错,但他总觉得这一手怪怪的。
仿佛双蝉翘着脚尖站在跟前,抱臂而立,在说“叔叔,你这个过时了”。赵单看了一眼双蝉。
很好,毛茸茸的头顶,上面还有两颗黑白子。咦?围棋发卡啊?
小林流定式往下继续走,突然,白26在右上五路大拆。这一手超高位拆边,很利索。
也给赵单添了堵。
围棋的拆边方式很多,临近棋盘边线的地方属于高位,优势劣势也格外明显。
扩大己方势力范围、限制对方发展、连接棋子形成厚势和模样,都是为了后续行棋做准备。
双蝉在告诉赵单,自己并非弱者。
赵单年轻时候喜欢攻杀屠龙,现在也喜欢,但不太能做到,于是就转换了风格。
然而,棋龄除了带来弥补计算力下降的经验以外,还带来了惯性思维。他的棋风保留了攻击性,但攻击不够彻底。黑棋天元镇头,掀起了攻击。
双蝉白子在二路托,一招鬼手治孤,对方黑子外扳,又被白子反扳造劫。黑棋厚势瞬间成为了劫库。
这很可怕。
围棋里的“打劫”规则中有“禁着点"限制,对于劫材的要求就是打赢劫争的棋子资源的要求。
双蝉从二路托试探黑棋的应手,到她反扳造劫一-这个“鬼手"将原本应当是黑棋的优势,变成了劣势。
劫库,字面意思就是劫争的仓库。
黑棋厚势区域棋子密集,劫争开启了以后,他需要在此处不断地找劫材以满足打劫的需求。
每提一次劫,黑棋就要在厚势区域挖出一枚劫材。这个行为,相当于在消耗他的厚势资源。
如此一来,双蝉快速瓦解了黑棋的厚势,使其无法用于攻击自己,也没办法围空;
还进行了劫材压制,黑棋被迫用厚势的劫材应对,但她的白棋在边角却有更多优质劫材;
与此同时,白棋消劫转而获取黑棋右下角利益。一箭三雕,或者说,很多雕。
简单来讲,就是双蝉让原本该是黑棋“核武器"的厚势,绑定在了自己的白棋劫争,使其成为了黑棋的“反向拖累”。她怎么能这么机智!
双蝉在心里给自己冷静地鼓掌。
赵单陷入了两难。
他不舍得放弃自己本该去建造盛大堡垒的厚势,可双蝉已经用劫争凝成的“钥匙",怼开了他的堡垒大门,还寻摸到了他藏在门后的“金矿"。让他自己挖矿,还让他用“金矿"填坑,天啊,怎么能有这么狠的人?偏她的白棋,在这个过程里抢走了他的"金矿",给自己补充实力,只给他留下了一地的满目疮痍。
他现在要做的选择是:
一,坚持打劫,直到自己的厚势被掏空;
二,放弃劫争,让自己已经用了的厚势,全都打水漂。两个都不太妙,选也是非常难选。
因为人类有一个毛病,叫做不舍得沉没成本。赵单为了救3子残棋,开劫硬撑。
这个决定一落下,双蝉的白棋至此几乎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她在牵着黑棋走。
对赵单来说更悲哀的是,双蝉已经发现了他的弱点:算力深度不足,攻击手段不连贯,易局面失控。劫争转换里,白棋快乐消劫转而鲸吞黑棋右下角。黑棋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一幕也代表着,黑棋的劫材不够了。
大概是绝望导致的拼死一搏,赵单让黑子冲断白棋中腹大龙,随后的白子落下,冷静尖出,黑棋攻势泥牛入海,再无反应。攻杀彻底失败。
官子阶段的黑棋也在漏算,误占单官让他亏了2目,耗时也没剩下多少了。与此相反的是飞速成长的双蝉,她进步了的收官技能在精准掠夺里多得了1目。
黑棋贴还7.5目的规则下,最终结果里,白棋净胜5.5目。双蝉赢了。
周遭都是不断落子的声响,从刚才就是了,只是逐渐地就慢了、少了,而后就稀疏了、轻了弱了。
赵单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定定地看着棋盘,难以想象自己会输给这样一个小孩,还是以这样的盘面去输的。
他已经有太多优势了,职业经验是双蝉不可能会有的,这么多年的学棋也不是她小小年纪能超过的。
哦不,可以超过。
天才从来不拘一格。
赵单叹气,身体往后一靠:“我输了。”
他哗啦地展开扇子,再次扇动了风:“我确实不太行了。”双蝉真诚地道:“很厉害,是我这次比赛里迄今为止下到的最难也很长见识的棋。”
赵单在这场对局中,偶尔灵光一闪的犀利手段值得称赞,让人依稀能够瞧见其往日的职业棋手风采。
问题就是,整体的稳定性差劲。
这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劣势,但不一定能改得过来。否则人人都是完人了。
赵单笑了笑:“谢谢认可,你也是我见到的很厉害的小少年。”想了想,他又补充:“是最厉害的。”
哇,这样的话语就很给面子了!
双蝉狠狠点头:"嗯嗯!”
一点不客气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