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商旅杯第一
中盘胜,丘京元投子。
中盘胜,丘京元投……
中盘胜,丘京元……
中盘胜。
这八个字仿佛仙乐,在此处的天花板之下回旋,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在大脑里翻滚再翻滚,震撼世人一百年!
双蝉,九局全胜?!
我去,她这次是真的全胜啊!!!
围棋赛场里胜者很少会当着败者的面喜笑颜开,老师教导要尊重对方。当然,也有人故意会扬声宣告自己的成绩,不同人不同性格。双蝉在场内笑得收敛,按捺住兴奋后与丘京元复盘。丘京元不太想复盘。
可是双蝉已经开始摆了。
丘京元”
他对双蝉本人没有什么意见,不想复盘主要还是自身原因。提起韩国的兵役,那确实值得一个大哭。
与任龄文赵单他们不同的是,语言不通,所以这次的复盘没有那么细致,双蝉想要看他之前的几处妙手,还得停下来比划比划。幸运的是,双蝉遇到的对手里,对后辈都较为容忍。丘京元:“哦哦这个,可以可以。”
但他不是老师,早前为了生活去道场当过助理教练,后来发现实在不是这块料,也就作罢了。
隔着语言问题,丘京元还以为双蝉会跟以前的那些学生一般,逐渐地茫然和崩溃。
未料,他这边甚至不用说话解释模拟,只要落子再落子,那边紧盯着他的女孩就立刻能理解。
他知道她理解了。
哪怕没有交流,她不曾抬头点头表示肯定,仅仅就那么目光灼灼地看向棋盘,脑袋随着视线的移动而轻轻动作。
这让丘京元松了一口气。
倏忽,他心里又起了奇妙的感受,仿佛在这一刻真正感悟到了“手谈"二字的含义。
棋子在他手下化作兵戈将士,随着他的挥斥方遒而征伐,遥遥的战场对岸,是看不清楚的对手。
思想的碰撞、无声的交涉,一个人的智慧如何,尽皆展露其中。拼尽全力也无法战胜的对方,就像是用智慧碾压他的怪物那么强大。丘京元恍然望向了双蝉。
她小小的,稚嫩的,是走在路上还要被担心心能不能独自过马路的年纪,是被呵护的孩童。
可她好高大啊!
巨山似的,矗立着。
反差感带来的是无边震撼,难以想象在刚才的对战里,十岁的女孩格外冷静,倒是他这个人成年人莽撞冲突。
丘京元看着双蝉在那里复盘屠龙。
从一开始的妖刀弃子,到引黑棋入中腹,最后是缠绕攻击的屠龙,这一连串的战术简直流畅到让他这个败者都忍不住夸赞!她在讲述自己的思路,帮助丘京元看明白到底是输在哪里的。很简单,大局观。
针对不同的对手要有不同的战略对策,对付丘京元,她用的就是这个。在众人翘首以盼之下,双蝉终于确认好成绩离开了赛场。刚一出门就被守在这里的人给吓住了。
“好多……她的眼睛瞪得溜圆。
胡老师带头鼓掌,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眼角都是因激动热烈而引起的红色。
“双蝉!双蝉!”
蓦地,有人喊了起来。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双蝉!”
“双蝉!!”
“双蝉!!!”
她的名字一如刚才得知全胜九局后的回旋,真正回旋在了现实世界,于天花板、墙壁折返,层层叠叠,落在空气里,传得越来越远。乃至于不懂围棋纯来参观的路人们,都驻足往这边看来。随着双蝉出来的古凝安秦玲玲还有双蝉舍友煎蛋,也笑着加入了大家的欢呼里。
最终的成绩表还没给出,可是谁都知道,双蝉九胜。十岁少儿的九胜,酣畅淋漓,让人赞叹。
他们也就不吝啬这份赞叹,声势浩大地为双蝉加冕。但过于浩大了,况且人群汇聚在此没有拦阻,一群加上增高鞋垫后平均下来一米七的个头们,放双蝉跟前虽不至于太高,被围起来后就显得可怖了。双蝉下意识揪住了左前侧的薄凌青衣摆。
力道不大,但唤回了他的注意。
薄凌青一愣,蓦地发现双蝉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害怕。这丝害怕很快就发展起来,让她脸色苍白,眼中是止不住的惊恐。画面交叠,与死前所见到的狰狞大人重合起来,父母不像是父母,姑姑不像是姑姑,他们疯狂地抓住她的手臂,掐着她的脖子,厉声喝问“棋谱在哪里”。双蝉哭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嗓子喑哑,不住地喊“师父”。得到的只有恶狠狠地一句"你师父死啦!死啦!”,嚣张恶毒至极。牧遥行去世得突然,外人来了青山县,带走了她的尸体,并将所有人赶出了小院。
一人前来打量了双蝉,审视许久后甩袖离开,并没有带走她。父母的美梦就此成为了黄粱梦。
适逢双蝉兄长拜入的门下,有人漏了风声,道是上官最欣赏能编书的人,尤其是棋谱棋经,前不久还有一人献了新围棋棋谱,得了推举,一朝成为座上宾,马上要被推去京城见国公大人了。
失去师父的双蝉,也就在这一天失去了她的父母亲人。懦弱的哥哥含糊地传回了这个信儿,还意有所指,说双娘那里应当是有一本新编的棋经。
至于是谁的?
还用猜么。
牧遥行不在了,双蝉不吃不喝两日,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她被抓了出来。
阳光真刺眼啊,就像是脑袋顶上的父母从谄媚诱哄到破口大骂的刺人心肠那般,刺得双蝉闭上了眼睛。
她虚弱得如一根掉落了所有叶子的柳条,只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将被她藏起来的成书扔进了冬日的炭火里。
这炭火,她恍惚地想着,似乎还是师父在入冬前给她送来的。念着会被父母哥哥瓜分,于是送了足有五人份的量,就怕他们一点不给双蝉留。
冬日的水真冷,水缸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双蝉的脑袋嗑在上面后发出了一声响,才在疼痛中带着冰渣被按了进去。“她到底是双娘,我再问问……”
“滚开!成不了事的妇人!她早就不是我们王家人了!她贪图富贵早就跟那个野妇人一处心了!原是图她能带来好处,结果人死了,到底没人管了,你看有人带她走吗?她就是那个野妇人脚边养的一只哈巴狗!兴致来了逗弄逗弄,仁么师父什么衣钵,全是你的肖想!”
双蝉想说不是。
可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话。
他们只是问,你给不给,你耍心眼子进去烧了什么,你肯定有第二份,你根本不为你哥哥好,你享福了这么久换你哥哥去当官就怎么不行了…当然不行,那书不是他的,凭什么冠他的名讳?他读书这么多年,夫子就教了这个吗?!
她几乎要死掉了。
那时,双蝉已经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意识模糊,蜷缩在地上毫无动静。雪落在她身上,久久不化。
化身恶鬼的人这才回过神,惧怕地问彼此要怎么办。杀人,哪怕杀的自己孩子,也总会被衙门审问惩治,不至于砍头,大出血掏一笔钱还是要的。
他们舍不得。
“还有气儿!”
“也没多少了,没钱给她治!”
“扔河里去,就说小子贪玩掉了进去。”
“走走走走!”
真费事,给家里带不来好处,还添堵,死之前又麻烦他们大晚上不安生,得带着她去野外。
河水真冷,带着碎掉的冰碴子翻滚流淌,冲走了双蝉最后一丝生息。失去生命之前,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前蒙上了一层阴翳,昏暗暗的看不到光景。
牧遥行濒死之际曾感叹,自己终究是没活过这个冬天。那时的她也没想到,遗书里交待的双蝉没被好好保护带走,反随着她前后脚离开了这里。
星子在短短的三日内坠落了两颗,夜幕依旧那么黑,黑得流星划过天际,是那样明显。
见到双蝉不住地颤抖,薄凌青呆了呆,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家里也有小孩子,平日里比较安静,唯独节假日一起去外面玩的时候,会闹着要家长抱或者背,薄凌青也帮忙背过。人家爸妈歉意地道:“小孩子太矮了,这儿人一多,他就害怕。”人太多,还都是大人,个头比自己大,存在威胁。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意识作祟。
薄凌青半弯下腰,凑近了:“不要担心,我们都在。”双蝉没有丝毫的反应,连抓着他的那只手,都像是僵住了一样。薄凌青:“双蝉?”
双蝉闭上了眼睛。
她脸上毫无血色,胳膊全是鸡皮疙瘩,浑身僵直,丧失了力气一般要往下坠。
薄凌青一把揽住了她抱在怀里,左手轻抚双蝉的脑袋,却又察觉了她一个颤抖,立刻移开,虚虚地浮空着。
他:“没事没事,不要害怕。”
有人按着她的脑袋是为了逼迫,有人触碰她的动作都带着小心谨慎,是为了保护。
薄凌青柔声道:“没事,不要害怕。”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温暖传递过来,双蝉的打颤逐渐地缓解,刺骨的冷终于消失不见,死亡的气息离去,还了她耳聪目明。
“师、师兄?“她嗫喏一声。
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五分钟的薄凌青,脚都要麻了:“没事了没事了。”他微微往后探,观察着双蝉的状态:“好点了吗?”双蝉微弱的声音:“嗯。”
薄凌青试探着想要摸摸额头,见双蝉没躲,这才放了上去:“应该没有发烧,你刚才在打摆子,我以为你病了。”
胡老师他们也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一人高喊工作人员过来疏散人群,一人跑去找赛事方准备的医生,秦玲玲古凝安隔着老远的距离往这里看。他们很快给双蝉让出来了一片空地,薄凌青一动不动地抱着她,遮蔽了外界给双蝉带来的不安。
直到她恢复过来。
“我没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紧了薄凌青的脖子,“对不起。”薄凌青仰着脑袋,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又不好说,于是只能掐着嗓子说没事。
双蝉这才察觉,松了松手。
好险,差点在这里死掉。薄凌青心想。
胡老师在那边使眼色,问怎么样了。
薄凌青抽出了他的手指,比了个艰难的ok。很多人都在议论双蝉怎么了,小孩子是被吓到了吗,甚至被传到了网上。幸好薄凌青挡住了她,否则这会儿网络就全是双蝉的正面照片了。医生赶来的时候双蝉差不多已经恢复了,脸上多了一点生气儿,被带走做了几项检查,体温心率都很正常。
薄凌青在门口跟漆狩和胡老师说:“感觉是对什么应激了。”他问两人:“刚你们注意到周围有什么不对的吗?”漆狩皱眉。
胡老师翻着白眼在想:“没有吧?就是我们在等里面的比赛,后来出来了很多人,大家在屋子里不好待着,干脆全都退到了走道上”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漆狩:“人多,太多人了。”
薄凌青:“我也觉得,小孩儿就这么p大点儿,被一群比她高壮的人盯着,还在那里嚎,要我我也害怕。”
他没说的是,这个害怕的程度过于严重了。漆狩想起来:“双蝉年初的时候出过车祸,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我记得她妈妈交待了,说身体不好,如果在道场生病了千万联系她,感冒发烧也很关键。”
浙江梅雨季那段时间,双蝉鼻塞感冒次数比较多,老师跟双桃联系了好几次。
好在没什么大问题,一般吃了药就好。
胡老师:“捷克回来以后她妈妈还带她去医院检查了,说是很健康没事。”那就不是这个原因了。
薄凌青觉得:“还是人多,给吓住了。”
胡老师:“吓得这么厉害啊…”
话题又回来了。
不管信不信,好像就是这么个答案了。
医生检查完,把大人喊过来,先是说身体指征都正常,再说她问了一下,双蝉回答人太多导致想起来了不好的事情。“但我再问,她就不说话了。“医生无奈,“我感觉像是心理问题,你们看看要不要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啊,这个道场就有!
虽然不是什么老牌名医,到底是专业毕业的。女儿生病了当然要告诉妈妈,双桃很快就赶到了现场。这几天她担心影响到孩子比赛,特意憋着没过来。由于路上花费了时间,等她到的时候,这边恰好在举行颁奖仪式。今天是几场比赛统一结束,双蝉得到了城际赛的个人第一、团体第四,中国代表团获得了新锐赛的团体第一。
双桃混入人群,遥遥地注视着双蝉。
孩子走路很安稳,一步一步的,上了台阶,站在高处,背景板的LED屏幕里绽放着光芒,照亮着她的前路。
没有事。
这让双桃放心了不少。
“商旅杯杭州国际城市对抗赛个人赛第一名!双蝉!”嘹亮高亢的声音在偌大的室内响起,透过话筒的放大,来到了所有人的耳边。
双蝉笑得灿烂,尽管脸色还不太好,但能看出来状态尚佳,站在那里接受着她的奖赏。
第一名双蝉,第二名任龄文,第三名左幼霜,第四名丘京元。隔着任龄文,左幼霜雀跃地冲双蝉打招呼。双蝉友好回应。
台下顿时冒出了一阵善意的笑。
是颁奖典礼也是闭幕式,台侧一端站着待会儿要上去的邸寄松百新筠等人。邸寄松的肩膀被同伴撞了一下:“哎,你明天是不是就跟她约了棋?”胡老师他们去找职业棋手约棋,去得早,加上提前打过招呼,八个人里有六个都同意了。
邸寄松和百新筠的关系不错,百新筠又是行岳道场里百景扬老师的亲戚,所以直接抢先了所有人,先定下了这位准九段。当时说的,就是让双蝉来跟邸寄松对弈。
其余的人反而没怎么定下对手,要等到时候再看。百新筠当时还不乐意:“为什么不跟我打?”但随着这几日双蝉的棋谱流出,她算是明白了,自己可能招架不住。邸寄松年纪比她小,实力却比她强很多,人家想要跟他下棋也是正常的。问话的同伴是没答应的两个之一,不是他不应,是他所在的队伍有要求,这种指导棋需要队伍的许可。
总之烦得要命。
邸寄松:“应该是。”
同伴:“到时候申请观战。”
邸寄松笑了笑:“那你得问问人家同不同意。”同伴:“我先拿下你,再去问,反正都得问。”邸寄松没有拒绝:“最好结束了你帮忙复盘。”同伴拍拍胸脯:“没问题!”
这还不简单吗!
邸寄松想起来这几日他们一起训练和复盘,这人下着下着就跟人吵起来了,又叮嘱到时候别上头非要抢了棋子说你这不行那不行的。同伴摸摸鼻子:“确实不行嘛!”
他就是脾气直性子燥,没办法,等不住,看人下棋恨不得自己撸袖子上,要是见到哪儿有臭棋了,真是浑身痒痒。
“啪啪啪啪一一”
场内一阵震耳的掌声。
在交谈的两人也即刻跟上,脑子没转回来,手先跟着动上了。扭头看去,原来是双蝉她们已经接过了奖杯奖状和特大的一张展示用支票。古凝安在场下奋力为姐妹庆祝:"啊啊啊啊她做到了!”秦玲玲也在尖叫:“双蝉!双蝉!”
赛前说,我要拿第一。
前方是万般险阻。
四日的赛程,度秒如年的时光,紧张刺激的对阵,终于来到了结局的这一刻。
双蝉站在台上,光芒四射,享受着属于她自己的冠军时刻。“十岁的冠军哎!”
“我天,我们是不是见证了下一个崛起的棋手?”“她能打破女子棋手的限制吗?”
成为九段?
获得世冠?
不知道,所有人都不清楚她的未来。
还有人未雨绸缪,悲伤地想起来了伤仲永的故事,祈求千万不要这样。也有人幸灾乐祸,觉得说不定就璀璨这么一下呢?双桃用力地鼓掌,大声地喊着双蝉的名字,在下一刻似乎心有灵犀,台子上的人朝着这个方向望来。
“妈妈……“双蝉微微眯着眼睛,依稀见到了双桃。认错了吗?
她不太确定。
双桃在人群里跳了起来:“阿蝉!阿蝉!宝宝!”旁边有人笑道:“妈粉都来啦?”
怎么宝宝都喊上了。
也有人脑子比较机灵:“不会真是亲妈吧?”陪着孩子来参加比赛的家长,也不少哎!
无数道声音喊着她的名字,偏她真就听见了那一道独特的熟悉嗓音。正要跟着几人一起下台子的双蝉,忽然抬头朝着那处探寻。找到了!
双蝉睁大了眼睛,笑容多了三分,干脆举高了手臂、踮起来脚尖,冲着双桃挥手。
双桃也发现了,回应着:“哎一一”
左幼霜扭头:“诶?”
双蝉喜气洋洋:“看见我妈妈啦!”
左幼霜笑眯眯的:“哇,那你肯定超级开心!”双蝉:“嗯嗯嗯嗯!走走走我要去找她!”左幼霜:“慢点哎嘿!”
任龄文避了一下,让双蝉冲了下去。
台侧这里站着的乌泱泱团体赛的二三十人,有的还想跟双蝉打个招呼,就见到她闷头往外冲去,脚步急促,是压都压不住的身体前倾。想见妈妈,非常想。
这种时候,连身体都要早上那么一毫秒靠近妈妈才行。双蝉在隔开的路上飞奔过去,绕过了门口去往外面走道,趁着这边零散几人的惊讶,畅通无阻风驰电掣地跑到了后门。双桃也恰在此时出来。
她张开手臂,瞬间接住了扑过来的双蝉,被力道带得原地转了两圈。“妈妈妈妈,”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我好想你啊!”双桃扬起笑脸:“妈妈也想你!”
她抱着自己的珍宝,将其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