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寄松的指导棋(1 / 1)

第60章邸寄松的指导棋

佛华采对言魁的评价并不太好。

言魁此人,很倔强。

这是早期见到他下棋的时候,佛华采所说的。外界夸着围棋扬我国威,擂台赛孤军奋守,新生代勇往直前,央视一天又一天地报道着,围棋成为了CCTV-5的专门的节目和赛事直播内容。都以为要蓬勃发展了。

再慢慢地,言魁这一批棋手打出来了。

那会儿新换的棋协主席还在乱搞,围棋界乌七八糟的,加上九十年代的欣欣向荣,真就是一边灿烂一边腐朽。

烂了的根,盛开的花,逆光的水面下是看不清楚的淤泥,与攀附生长缠绕不开的各类水草,里面一茬又一茬地换着不同种类的鱼虾蟹。被赶走的、偷了位置的、冤枉的、离开的,乱象丛生。佛华采一度不对外发表任何看法,关上门就是唉声叹气。言魁被赶出国家队那次,他知道。

他总是说,棋圣愧不敢当。

道是他自己凑巧撞了大运,拿下了关键的擂台赛节点,外人给的尊称有朝一日被棋院落实,成为了真正被官方钦点的棋圣。外人认为他过分谦虚了,可以骄傲一点的,还说要是我的话就抖着走了。可这个棋圣,就是个象征意义。

好看,没啥实权。

年少轻狂时也想过改变围棋环境,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你就是个废物。

佛华采看好言魁,暗地里找朋友帮了帮。

言魁没棋下的那两年,挣扎着在外面生存,囿于当时的情况没有队伍敢要他,也没谁敢顶着跟某些人作对去帮他。

那一纸禁赛,断的是他的围棋生涯。

幸好,网络围棋创立,随着互联网走入千家万户,也快速萌芽生长,他赶上了最初那一趟,两年一共下了5241盘棋,把旧网站送走,在一个又一个新网站里待到这地方做大做强。

下网棋下得要吐了,当时几乎把所有活跃id全都打了八百遍。真累啊,睁开眼睛就是电脑,闭上眼睛还是电脑。他赌气不回家,靠着跟人下网络上的彩棋,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硬生生攒到了生活费,也有了出国的钱。

网棋对他的意义深刻,几乎能算作是救了他的存在。但凡它没有兴起,按照禁赛的情况来看,他的棋就真的要断了。言魁在韩国棋院待过一段时间,夺得了韩国本土赛事的冠军,风头一时无两。

还有人质疑,他是不是要加入韩国国籍了。再后来棋协主席完犊子滚蛋了,换了新的人,国家队也有了新的领队,龙王归来的言魁打脸了所有人,顺利入了队。然后就是两个世界冠军。

志得意满,爽到爆了,简直就是升级流男主文的主角!佛华采看言魁的棋,从里面见到了无边的杀伐,锋利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让他胆寒。

一直到言魁退役不再参加比赛,这份杀伐都没有改变半分。就职后的几场演说,言魁的野心勃勃是众人都看得分明的,他下手之果断,送人入狱、端掉职位、收拢人脉,这些做法让佛华采皱眉。太凌厉了,太狠了,像是在报复。

佛华采不会搞这些,他也抗拒与派系斗争相关的东西,随之便对言魁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他以为,屠龙少年已成恶龙。

又在今年发觉,言魁还有自己的底线。

问题在于,言魁的底线,不一定在他人的接受范围内。就像是酒桌上,A愿意喝到吐来达成自己的目标,B则是滴酒不沾,宁愿放弃机会也坚持自我。

言魁就是这个A,佛华采就是B。

围棋职业化、女子围甲、彻查场外赌棋、任人选材……很多方面的举措,言魁都做得漂亮。

佛华采相信他是想让围棋变得越来越好的。佛华采不信的是,言魁在这个过程里能够不伤人。双蝉是很好的一个小苗苗,言魁会帮她,也能帮她。与此同时,她也会成为言魁的“棋子”。

佛华采不想看到这一幕。

论对双蝉的欣赏足以让佛华采赌上所有,这太荒谬了,没有的事。她又不是自己的孙女亲戚,也不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初初见面的陌生人罢了,万不至此。

他明哲保身了几十年,在业内如鱼得水,试探二字看得透彻。凭借着掺和这顿饭的突发奇想,见言魁并没有拒绝,就明白了起码在这件事上,是可以跟言魁交流说话的。

所以他来了。

佛华采不是一个纯粹无私的好人,他有自己的掂量,不愿意参与到冲突里,但随手捞一把这种事他做得很多。

这一点,业内亦是知晓的。

言魁也知道。

他是在拿到第二个世界冠军的私下庆祝party时,听喝醉的人扒着他肩脱说的,那句"哥们儿当年找人去给你下彩棋果然没错”。佛华采让人给了他便宜住宿的地方,也不着痕迹地用他能接受的方式送钱给他。

言魁冷静下来一梳理,才知道为什么捉襟见肘的时候会有人请他去上围棋课;分明是受众不多的网络围棋,可是他从没有缺过对手;有一阵子怎么网上约彩棋的那么多,甚至于三两句拱火起来就是一二百的大额数字。佛华采不知道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没想邀功,没想讨好,所以只当做往事随风。

言魁对自己恩人的容忍度很高,锤溶溶当年随手帮了他,现在他就助锤溶溶坐稳了棋协秘书长,是志同道合也是回报。没办法,情感总是复杂的,它不可能如棋子那般只有黑白。“她的棋力,得到职业三四段了吧?”

佛华采在他跟前说出这句话时,言魁就清楚了对方的意思。迄今为止,国内没有这样水准的低龄天才。十岁的职业初段水准是可以达成的,二段也不是不能超常发挥一两盘。可是,没有三四段。

更没有超常发挥能够到四段偏上的女子棋手。双蝉身上能做的文章太多了!

性别于她是劣势翻转后的巨大优势,她的围棋天赋之高无法衡量。不必担心她的定段赛成绩,也不必忧愁她在职业围棋之路走不远。只要配上最好的团队,规划最好的赛事路线,那她就会成为下一个世冠,乃至于路尽头的棋圣。

种一棵树的最好时间是十年前,次好便是现在。栽培人才也是如此。

拉拢一个未来的世冠,更是如此。

言魁感受到了佛华采的试探,他笑了笑:“是啊,说不准会成为我们的第一个女子世冠。”

世青赛前不确定,这场比赛后大家都看出了这一点。是期望也是事实的叙述。

佛华采咦了一声,故作惊讶:“我可要去看看,连我们言主席都在夸的未来世冠是什么模样了!”

言魁没有拒绝。

佛华采调侃,说他还约了双蝉的棋,又道不得了了,小姑娘现在约棋都得等排期呢!

言魁:“是吗?那看来有眼光的不止我们俩哦!”来回试探的两人对视而笑,气氛蓦地舒缓了许多。心照不宣,这场简单的对话成为了两人的秘密。是以,待佛华采谦让后被再次让路,走在了言魁之前,进入了那扇被服务员推开的包厢大门,见到了提前来此坐在这里的双蝉等人时,心态和表情都是松弛愉悦的。

本在紧张的行岳见到了他的神态,一瞬怔愣。漆狩不是很理解,不过他也能感受到佛华采和言魁两人带起来的风里,没有咄咄逼人。

这不是一场站队的饭。

或者说,这不是一场严厉表明派系归属的饭。在佛华采带着延谷槐两人过来时,它就成为了一餐真正的便饭,目的是棋协大佬们见见双蝉,关怀一下未来之星,顺便表态他们已经与双蝉熟识了。有很多好处,少了一些坏处。

言魁坐下后,笑着让佛华采几人点菜,还专门喊人把菜单拿给双蝉。“看看小孩子喜欢吃什么,"他说,“不要客气,叔叔请客,随便点。”双蝉想尝尝燕窝杨枝甘露是什么味道。

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薄凌青:“你能吃芒果吗?”

双蝉好像还没吃过,就摇了摇头。

薄凌青担心她过敏,这顿饭稳妥点比较好:“要不我们吃酥皮蛋挞?”他怕双蝉不乐意,补充了一句:“回头我再带你去吃杨枝甘露。”双蝉:“也可以!”

没吃过的就行!

主菜那些胡老师已经点过了,这会儿就是大家补充一下感兴趣的,双蝉被放在薄凌青和胡老师之间,还能照应照应她。一屋子都是大人,就她一个小孩。

大人们有自己的机锋,话里藏话,交流起来累得慌,也就是在问双蝉问题时能简单些。

双蝉埋头干饭,大概是这群人里吃得最开心的了。“下棋下棋下棋!"双蝉换好衣服跑出门,将房卡揣到兜里,一个大跳就来到了等着她的胡老师身边。

胡老师:“吓到我了。”

双蝉渴望地连声追问:“去哪里去哪里?”中午休息了一会儿,下午两点半才到下棋的时间,双蝉便在屋子里睡了一觉。

还以为睡不着呢,结果吃撑了,晕碳到直接昏睡了过去。“在行政酒廊外面的露台,"胡老师说,“稍微布置了布置,有点下棋的氛围在。”

标间屋子里下棋显得不太正规,好在酒店到处都有地方,考虑到外面的风景不错,就定在了露台那边。

这个酒店奢侈得要命,虽然是露台,一定范围内也接了冷气在吹,遮阳伞下面是半包围的卡座结构,不会直晒也没那么燥热。“他们在另一个地方跟人下棋,约的是几位业余棋手,还有任龄文,就是跟你下棋的那位。”

一路上,胡老师絮絮叨叨的,跟双蝉说一下同伴们的动向。上午的自由活动,有人在屋子里睡觉,有人外出溜达,中午吃完饭了以后就被喊到了一起,确认了最终的对阵名单。古凝安中午没回来,她知道双蝉在屋子里睡觉,干脆留在了秦玲玲那儿。双蝉问:“不是说他们也约了职业棋手吗?”胡老师:“对啊,有的是。”

古凝安秦玲玲邵忱等五人,约了这次来参加团体赛的五个棋手,加上双蝉就是六人了。

其余的六个,则是约了任龄文他们。

一是棋力差距,二是约棋的价格,原因并不复杂。双蝉到地方了以后,果然见到了正在缠着人聊天的古凝安,扭头看去,秦玲玲也在跟不认识的说着什么。

邸寄松站起身,伸手朝双蝉招了招:“这里!”他步子快,离这儿也近,就来得早一点。

胡老师:“去吧!”

双蝉“哎"了一声就跑了过去,睡觉睡得辫子跑出来了乱毛,在阳光下支楼着像是透明的。

“你好呀!"双蝉站定,笑着打招呼,“我是双蝉!”邸寄松:“你好,我是邸寄松。”

他知道双蝉,双蝉也见过他,虽然仍旧属于陌生人范畴,但很快就可以熟悉起来了。

围棋就是交流的渠道。

长方形桌子上摆放好了棋具,瞧着像是谁的珍藏,质感连着美感,连棋盒的木头都是跟棋盘一样的深褐色。

双蝉动了动鼻子,坐下的时候嗅到了一股木头的香味。邸寄松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棋盒,里面是温润的白子。有些东西不必触摸,只要一看就能认出来它的贵重。双蝉学着他小心地移开盖子,轻轻放在一旁,探着脑袋去看自己这边的黑子。

这份轻拿轻放让邸寄松不由笑了出来,对她的好感+1。是漂亮的永子,与云子一样都来自云南,但工艺不同,手感也不同。“让先,"对面的邸寄松温声说道,“这一局你执黑。”没有棋钟,不算计时,直到一方认输,或者棋盘下无可下。所以,快的话可能半小时、一小时就结束,慢的话就看能下到什么时候了。双蝉点点头,又问:“这是你的棋具吗?”邸寄松承认了。

漆狩带了棋,也从天元大厦那边借来了他们的棋,但邸寄松不喜欢这种大货的潦草棋具,反正自己也带了,干脆拿来用。用好棋具会让他心情好,下棋的氛围和感觉也能变好。素日里参加比赛或者换地方,装这个都能占半个行李箱,挺费事的,但他乐意。

双蝉:"真漂亮。”

邸寄松:“谢谢。”

一枚黑子在双蝉的指尖翻涌,她摩挲着表面,不会感到滞涩,是打磨得非常细腻的表层,手感很好。

有点想要。

但暂时没钱,还是先别问价格和来源了。

下棋要紧!双蝉正襟危坐。

她没有质疑为什么要让先,约的就是指导棋,邸寄松的段位实力在九段,从各种角度来讲都够得着成为她的老师。

让先而不是让子,猛地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谦让,实则双蝉有了执黑的先行优势,邸寄松还同时放弃了规则里的黑棋贴目。算下来,他让的还挺多的。

“请指教!"双蝉声音脆生生的,嘴角扬起,眼睛也随之瞪大,透着满脸的雀跃。

她身上的火,刹那就燃了起来!

邸寄松的视线落在她脑袋上方,仿佛看见了那腾然而起的无形之火。再略低了一些,看向了双蝉的眼睛。

他笑着道:"请指教。”

邸寄松这个人,棋风很怪。

他没有什么太明显的风格,好像哪里都中规中矩的,均衡、攻杀、治孤、力战…都挨点儿边,又像是什么都不精。

当然,这只是相对他的水平所做的衡量,若拿去跟秦玲玲等人对比,那邸寄松就太强了,没有弱点。

他的风格很具备迷惑性,原因在于攻守平衡的掌控力过于强悍,使得他在切换攻守态势的方面极为顺畅。

经过今年的赛事洗礼,朝着这方向发展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跟他下棋的对手不甚开心,有时候稀里糊涂就输了,又强又烦人的。今年中国棋手的收成很不错,四个世界冠军各有各的重量,连尚未结束的三星杯、梦百合杯等,当前的战绩也上佳,决赛时说不定都能是自己人。这值得浮一大白。

但也意味着,对于现今活跃在棋坛的所有新生代来说,他们面对着的当打之年的顶尖棋手,都是世界冠军。

国内比赛的压力一下子就上去了,回头可能对上一个就是世冠,换一个还是世冠,真真走投无路啊!

邸寄松的压力也大。

他围棋的后半盘强大,心理素质过硬,往往能让对手精神崩溃,然而这不代表他自己就真的是个石头,什么都不会被触动。哪个棋手没点儿抗压能力呢?

话又说回来,抗压好,就是因为一直身处压力环境里啊!不然谁知道他抗压能力究竞怎样。

同年龄段的人虎视眈眈,错开好几岁的年纪里又来了个双蝉,邸寄松觉得自己站在了钢丝上,哪天冷不丁就被谁推下去了。想想也是刺激。

指导棋让先也是传统了,他总不能说“来我们猜先”,这很丢脸。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他一直在看双蝉的棋,越看越惊讶。十岁,哎我十岁在干啥呢?好像还没定上段,正在道场里纠结怎么进S班呢!

但凡这场对局早上两年,邸寄松都想让双蝉给自己来个指导棋了。不过也还行,他已经蜕变了,准九段也是九段嘛,多吃了几年饭还是有用的。

他看着双蝉的黑棋1、3、5手以中国流布下了开局,于是手执白子,以白6进行了分投试探。

黑7落下,大飞守角。

白8二间高挂。

双蝉似乎顿了顿,又很快做好了决定,在一瞬的迟疑后加快了手中落子的速度,一眨眼之间,黑9就出现在了棋盘上。是大斜千变。

妖刀、大雪崩、大斜,一直在她的研究中,本次城际赛里更是频频使用,有了许多的实战经验。

邸寄松不为所动,白10稳健应对。

直到两人一同下到第15手,局面上已经形成了复杂对杀。邸寄松看着现有盘面,沉默了少许。

双蝉的第13手很漂亮,是二路托角,一种妖刀的新兴变招,他迄今为止还没见到过。

拼一把?

算了,no。

对于陌生的招式,邸寄松冷静地选择了退让。他不敢试,因为对双蝉已经有了防备,不清楚这一手是否存在陷阱。如果是常见的那些陷阱,起码他心里有数,衡量之后跳进去也无妨,最怕的是未知。

这一手退让,也令当前的盘面上,形成了黑得实地、白取外势的格局。不远处,从开局后就注意着此处的薄凌青,惊讶发现邸寄松在这会儿就开始长考了。

长考没有什么限制,不是说布局阶段没有长考,尤其是这一场指导棋不限时间,还不用担心用时超过。

但从十几手就让邸寄松长考,双蝉是给他出了什么难题吗?薄凌青好奇了起来。

他决定过去看看。

在露台同时进行这一场指导棋,对行岳漆狩他们的也很方便,场地走道开阔,原是给服务员端茶送水的路,倒是便于他们几个来回观察现有下棋进度了。就像是考试时,考场里的老师来回慢走,对学生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对棋手而言,更不算什么了。

邸寄松双蝉都没有将视线分出去半分。

脚步无声,薄凌青站在桌子一步远的距离外,他飞快扫视了棋盘的当前布局。

邸寄松恰好也结束了他的小小长考。

他弃子,主动让黑棋吃了角部3子,来换取稳固自己的外势,形成铁壁。双蝉欢快吃完,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落入了后手。啊?不是?怎么发展的!

她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白子闪电扩张右上方模样,自己接连几手的强行打入,被对方利用厚势优势凌空镇头。

双蝉的黑棋被逼入治孤。

邸寄松是个难缠的对手,他要比之前遇到的第一个韩国棋手更烦,不仅是个均匀的圆,还是里外能瞬间颠倒过来,攻防直接异位的圆!她皱着眉头,脑袋两侧的辫子静静地垂着,上面的黑白子发卡都仿佛蒙上了纱。

薄凌青也在思考,假若他是黑棋,要下在哪里?黑棋右下三子已经陷入了白棋的包围,而白棋的厚势辐射范围足以达到半个棋盘之多,能做的选择不外乎两种:

一,保守治孤,就地做活;

二,激进反击,以攻代守。

各有各的优势,也各有各的劣势。

棋盘没有绝对的对错,胜利是不断地优势累积,也是茅塞顿开的逆风翻盘。眼下,双蝉的黑棋局势不至于多么逆风,但确实不太妙。她接下来的治孤选择,与其后的战略对策息息相关。薄凌青笃定,双蝉会进行反击,而不是被动防守。他猜得没错。

一招妖刀流的试应手,黑子在白棋厚势边缘轻碰。试探出来了白棋的应手后,双蝉立刻选择外扳,邸寄松的白子顺势反扳。两人来了一个心有灵犀的局部劫争雏形。

鬼手破势,黑子在二路透点,于看似无棋处突施冷箭,在白子挡了以后,黑子冲断了白棋联络,破坏掉了白棋的厚势完整性。双蝉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见到白棋外势被自己切割为两块弱棋,微微皱着的眉头才稍有平坦。

但远不到彻底放松的时候。

白子被迫退让补棋,黑子终于再次抢到了先手!她成功在白棋的铁壁上撕出来一条裂缝!

黑45跳枷,白46冲,黑47挡,白4断……双蝉的计算深度瞬间爆发,以直线攻杀思维强行封锁白棋,将白棋的厚势转化为了孤棋。

至此,攻守关系逆转!

轮到邸寄松头疼寻找出路啦!

薄凌青的呼吸蓦然停滞,顺着两人的落子才发现,短短几手内,双蝉已经在挡后主动开劫,白棋现在不论是退让还是打劫,都不讨好。若邸寄松退让,双蝉可以鲸吞右下;

若邸寄松强硬打劫,双蝉可以利用左上劫材翻盘。这不是下着找着出路,而是双蝉在治孤前落下的三路碰,就已经算好了的!薄凌青在心里快速计算着那是几手之前?

18?还是20?

直线攻击瞄准的18手深度,妖刀流治孤,鬼手透点,劫争逆转,这一连串的趋势简直一一!

疯了疯了这是双蝉下出来的棋?!

他自己都不一定能下得出来!

薄凌青的七段是大赛成绩直升,目前依旧有起伏,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完整的强手七段了。

邸寄松也一样。

准九段的实力,并不固定在九段之上。

他对双蝉的凌空镇头,是实打实的九段级厚势掌控,然而此刻面对着劫争逆转,白子消劫的选择,又落到了六七段的高度。似乎不是最佳。

但也没办法了。

黑子趁机抢占要点,双蝉治孤成功。

如果有礼花,此时应该砰砰两声以示庆祝。不单单是治孤成功,还要为她这18手计算深度喝彩!薄凌青记得老师提起双蝉时,所说的计算深度优越、围棋直觉超脱、吸收学习能力优秀,但没想到是这种优越超脱优秀。这样爆发而起的超常高度,多分支预判的复合算路深度,已经与职业六段相吻合了!

还有那个借着妖刀做成的治孤,从被动转为主动,创造性之卓绝几乎能够列进治孤名局!

直线算路与复合算路不同。

相较单一、无分支的连续变化直线算路,包含了多个分支变化的复合计算,计算量远超前者。

四段棋手的直线算路深度,大概浮动在25~40手之内,极限爆发的最高40能达到六段的标准;

但与真正的六段相比,也只是满足了30~40手的区间,却不意味着这位棋手,具备同等的计算精度。

深度+精度,才是棋力的体现。

一个人走了10公里、一个人跑了10公里,路程是一样的,时间差别极大,对人的消耗也不同。

要不断地突破,才能拔高自己的实力高度,有朝一日蓦然发觉,原来底限也上去了,稳定在了更高的层级里。

于是段位提升,实力增长。

复合算路深度要至少在2分支以上,四段能达成12手就已经很优秀了,双蝉爆发到的18手,不仅优秀,甚至可怕!棋手们在日复一日地枯燥练习与对局中,才能缓慢增长一点点,每多一步都难如上青天。

行岳说,世青赛跟满尾千绘对局,后来回了道场,老师们又反复从不同角度对双蝉进行了复盘,她在这方面有所进步。当时,他就确定了不论如何都要在杭州举办的盛大赛事里,给双蝉找高段棋手下指导棋的决心。

高水平对弈,要比在道场里按部就班地学习,给她带来的冲击更强烈。强烈之下就是深刻感悟,她贪婪地挖掘出所有,来补自己的短、延自己的长。

没有赵单丘京元等人,双蝉或许此时下不出这一三段式治孤。每日晚上的棋局整理复盘,漆狩等人的细心心讲解,这些走过的路、落下的棋,带双蝉看到了许多。

她吸收着,成长着。

此刻,她依旧保有九局全胜的气势,乘风起的大鹏在越至高处时,无风自振翅,翅下自然有风。

而这风,在她治孤成功之后,盘旋天际,远远望去静止不动一一双蝉进行了长达47分钟的长考。

邸寄松诧异着,又在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过程里,不知为何,心里发毛,周身的环境分明带着热意,他却觉得好像越来越冷了……错觉吗?

不是。

如果一个棋手当前的局势并没有那么绝望,她长考了,还这么久,就证明她在试图做一件让对手非常非常非常绝望的设计。爆发的六段复合计算深度实力,并不是灵光一闪。它留下了。

似新起的火星,燎了原,熊熊之势不断蔓延。定如松的双蝉精准地拈起了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也就此展开了她给邸寄松设下的直线攻杀连环套。

尖顶、断、跳……

很快,白棋大龙陷入了绝境。

薄凌青:做得漂亮!

但邸寄松不是业余5段,也不是任龄文,他是双蝉目前为止遇见的最厉害的对手,连刀伽或大概都比不上他。

白棋大龙逐渐被救回,黑子被迫退让,白子借劫反攻。双蝉祭出妖刀,却被白棋稳健化解攻势。

薄凌青:嘶。

她刚才的长考似乎没有用。

现在又陷入了另一场长考。

长考很费脑子,脑力爆炸的结果是身体的不断消耗,除了精神上的压抑,还有着不断推演又发现没有前路的崩溃挤压。双蝉的额头冒出了汗,顺着脸颊落下,紧盯棋盘的眼睛里是沉默的疯狂计算,每一次的瞳孔震颤就是一次思维烟花的无声绚丽爆炸。坐在这里久了,姿势让她有点难受,腰和屁股都不舒服。没有棋子一步步摆盘,所以只能在脑子里模拟,对普通人来说三两步就记差了,她还要假设邸寄松可能会有的应对。按计算器加减数字还可能会按错呢,别说这种虚拟假设了,每往前推一手,就是对自己的挑战。

隔壁有人结束了对局。

好像又有人结束了对局。

天边的云飘来又走,阳光逐渐西斜,暖烘烘的温度从四面八方袭来,混着空调的冷气将世界分作两半,露台不是一个绝佳的地方,终究不如屋子里好。薄凌青的身边多了秦玲玲,又多了古凝安,还多了很多的人。双蝉动了。

棋子触手冰凉,下一瞬沾染了她的体温,变得温热。四路跨断一一这一手精妙绝伦,让邸寄松在竭力抵抗之后依旧无果。黑子一锤定音,迅疾破眼,屠杀了白棋多达22子的大龙!薄凌青:“!!!”

秦玲玲:“!!!”

古凝安倒吸一口热气。

黑棋盘面优势骤增至28目,白棋胜率跌到了底!寂静无声的露台里,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一场未结束的对局。邸寄松不是不能被屠龙,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双蝉能屠掉他的龙。还是在居于劣势之下。

她没有屠龙的优势,她精心准备的攻势已经接连被化解,极限燃烧而得的计算力也成为了灰烬,以盘面宣告了无用。怎么做到的?

跨断,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邸寄松没有慌张,他依然冷静。

围棋最怕焦躁和洋洋自得,屠龙不意味着终局,官子战争的胜利仍旧能够补足这个差距。

区别在于,现在他是劣势到不能再行的劣势了。弹簧触底会弹得高,邸寄松逆风翻盘的战绩不少,绝境逢生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用老师讲解,秦玲玲已经上了这么多课了,她自己都知道,邸寄松的白棋要做的是在棋盘其他地方寻找最大的官子价值。大龙被屠,他现在不能再有任何失误,留给他的容错率很低。居然能将一个世界冠军逼到这个地步!

秦玲玲看了好几次棋盘,还是震惊。

她望着双蝉,头皮发麻。

我这个同学,究竟是何等棋力?!

良久,邸寄松做出了回答。

他放弃右下残子,直刺黑棋左上的未定型地带,强行开辟新战场。双蝉稳健行棋,小飞守角。

邸寄松二路潜入,预防黑棋阻渡,随时准备造劫。他组织了缠绕攻击,白子跨断黑棋联络,左下一路扳、右上二路点、中腹冲断,他获得三枚隐藏劫材。

黑棋被迫消劫。

白子趁机逆收6目官子,加上刚才的劫,将盘面差距缩小至19目。双蝉的收官终究比不上邸寄松。

精准收割的20手--扑劫、搜刮,通过劫争与官子鬼手迫近了白棋黑棋的差距,导致黑棋守住了角地,白棋再次多得了中腹围出的4目。加起来,黑白子的差距来到了14目。

双蝉垂落在腿上的手指,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她好恨啊啊啊啊为什么自己收官能力比他弱!气死了啊啊啊!

这是明晃晃的差距,她需要时间来掌握自己不曾练过也一直薄弱的官子收束,还需要越来越多的对局来帮助自己熟练并调整这项能力。成长是需要过程的。

当白子又一次抢到了价值0.5目的单官跳时,双蝉觉得自己之后这段时间可以苦练官子了,她不想再感受到这样的无能为力。差距是显而易见的,邸寄松的各方面平稳发展里,在官子上属实做得极好。双蝉不想放弃。

她试图强抢。

被白子借势冲断了。

她呆了呆。

邸寄松拼死拼活,将黑棋中腹厚味压缩出来了2目。局部15手算尽,半小时长考的双蝉拼死力博未果,在夕阳的温和光芒里,额头上的青筋都明显了许多。

邸寄松刮骨刀似的搜刮着,突破了双蝉的防守极限,将盘面差距缩小至不能再缩。

双蝉”

她终于见识到了行岳老师口中提到的,官子精准收束宛如手术刀,中盘拉开的优势被缩短,直至调转。

太手术刀了。

双蝉决定从此讨厌手术刀。

一盘棋下得两人筋疲力尽,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读秒的结果,就是漫长的近五个小时。

让先规则下,黑棋不贴目,盘面里黑棋领先白棋7目,那么就是双蝉赢;如果贴目,黑棋贴还7.5目,盘面里的白棋将领先0.5目,那么就是邸寄松肌凡o

大龙被屠的劣势还是太过巨大了。

算明白了以后,邸寄松叹气:“我输了。”双蝉有点纠结。

薛定谔的赢与输,按照指导棋约定的让先,她确实赢;把它当做一盘比赛,她又是输。

但这本就是一场指导棋,让先是规则,不计时也是规则。不然,计时、读秒,这两项规则加进来,双蝉也下不到这里。同样的,她也不会在布局时就长考,做一些自己不曾有过的行棋。约定的规则亦是规则,多面打输棋的栾琛也不会不认那一盘。这一局,就是双蝉赢,邸寄松输。

“多谢指教!"抬头的双蝉泪眼朦胧。

邸寄松:“!!!”

怎么哭啦!

薄凌青等人:“!!!”

给我们孩子整哭了?!

没有哭,双蝉还没进行过连续不断的五小时围棋,下棋状态里眼睛眨动次数不多,这会儿回过神来就有些难受。

泪液分泌的锅,不是她在哭。

“好累啊……”

双蝉蓦地卸去了全身的力气,肩膀一沉,化作了一摊软绵绵的玩偶。邸寄松捶了捶僵硬的肩膀,见状笑了一声。秦玲玲意识回笼,收回了自己数目的动作,她紧紧抓住旁边的古凝安:“赢、了?!”

赢了!

啊啊啊赢了!

站着的十多个人里,有为双蝉高兴的,有调侃着看向邸寄松的,还有看一眼棋盘再看一眼双蝉表示震惊的。

行岳掐了一把胡老师。

胡老师:“干啥?”

行岳:“确认我不是在做梦。”

胡老师烦死他了:“你不能掐自己吗?”

行岳:“那多疼!万一是现实呢?”

胡老师疯狂抡了他两拳:“我不知道疼吗?!我不知道吗?”行岳躲着告饶:“错了错了,嘿嘿,是真的!我天,居然是真的!”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站在那里保持奇怪的躲人姿势,一动不动,被追来的胡老师逮住后又是一阵捶。

行岳不仅不计较,还反手抓住了他,又眶哧地狠狠抱住了胡老师:“啊啊啊!”

赢了,赢了邸寄松,今年的世冠,准九段。这条消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如是几次后才增加几分实感,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被什么兜头浇灌,一个哆嗦后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行岳扭头看向坐在那里的双蝉,她被古凝安揽着在傻笑,对面的邸寄松也没有输棋后的不悦,还给她呱呱鼓掌。

她是焦点,处于所有人的视线交集,是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璀璨明珠。预估的双蝉实力,好像又被刷新了。

我见过许多天才,也目睹过天才的坠落。

可我从未见到过,双蝉这般的天才。

一一行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