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蝴蝶老鹰大鹏

好好的指导棋下成了分先，但与段夏自以为的被嘲笑不同，佛华采邸寄松等人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又没人规定，指导棋一定不能下分先。

只是潜规则里，指导棋是上对下的关系，不论是棋力、年龄又或者其他，总有一方面的差距在。

但这并不意味着,分先有错。

很多时候，自己以为的丢脸、不行，只是主动给自己设了限，旁观者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

换句话说，,无人在意。

遗憾的是这个道理，段夏至今不明白。

他的性格使然，暂时无法从自己的“门"里走出来，抬头望去的就仅是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可他又在棋盘上找到了另一个天地。

这也是为什么,他与围棋相伴至今。

是朋友，是伙伴，是不会对他说话的安心搭档,也是依托。双蝉下棋不太乱动这件事,让段夏松了一口气。他将对面的人，当做了一块石头。

分先猜单双,双蝉执黑先行，段夏执白后手。不远处的那群人：

“又是执黑。”

“会赢吗？”

“拖到150手之后，赢的概率能蹿上90%。”“不至于吧？”

“唉,你知道他们给段夏的对局起了个什么名字吗？”“啥？”

“等勺派。”

“？？？”

围棋里的错着、昏招，统一可以叫做"打勺"，形容的是棋手未能够正确计算对手的棋路，有了不该有的疏漏，导致自己处于劣势，甚至于输棋。换作数学卷子里，便是绝对值腾出来忘记了正负号、眼瘸把题目条件看错了、在倒数第二步抄错了一个字母导致最后的结果是错的……诸如此类，不该错的。

犯错太简单了，说话时候都会嘴瓢呢！

勺也就是漏勺，“打了个勺子”“打了个大勺"，都是棋手自嘲的话。“这里有个勺子”“等对方的勺”，就是在等对方突破想象的神戳戳的错漏。遗憾的是，打勺不仅仅会出现在低段位的棋手中，就连世界冠军、九段棋手、经验丰富的老将，都会出现这种问题。尤其是在快棋赛里，譬如段夏新得的这个阿含·桐山杯，每方要在30s内落子，超时多次判负，根本就没有长考的时间，出现失误也在所难免。所以快棋赛里经常都是错漏漫山遍野。

有时候还能冒出来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勺子，成为经典，被人念叨。围棋就是运气与策略相结合的游戏，竞技项目都带点运气的成分，没办法。与打勺对应的就是等勺。

等勺派棋手，也就是等着捡漏，靠对手的失误来成就自己的胜利。所以围棋的棋手风格还是非常多的，棋盘上也就演变出来了不同的棋风，每次的比赛都很有随机性，让人期待最终的结果。段夏也当过等勺派组员，他得到的阿含·桐山杯冠军，就是因为在这个快棋赛中对方勺子多、自己勺的少，抓住了机会一路拼到了最后。众人不看好段夏的原因也在于此。

他自己，就是打勺派的掌门人，谁知道啥时候又神经起来了呢？不过邸寄松很看好段夏。

他会调侃、挖苦后者，但这类措辞一般都与肯定的话语结合在一起。比如此时，听到了“等勺派"，邸寄松叹气了以后，又道：“说不准呢，他上下限都宽阔，神经刀。”

有人的棋力上了九段，就会基本稳定在这个部分，可能波动也就是六七段了。

但有的人，各方面的实力加起来，这个波动就非常令人绝望。段夏输给过业5，也赢过职业九段。

面对着日韩棋手，赢过，输过。

可以说，不论跟顶尖棋手还是普通棋手，他都能做到五五开。这也是一小撮人比较期待他跟日本冠军进行对抗赛，拿下这门冠军的原因。说不准就爆发了呢？他底限低，但上限高啊！超强棋力突破苍穹！

棋手们多多少少都有点神经刀的特质，邸寄松在阿含·桐山杯预赛的首轮爆冷淘汰，就是他的底限。

区别是，段夏太抽了，邸寄松绝大多数时间都比较稳定一-除了他之前有阵子棋力波动起伏，度过了以后也就正常了。百新筠：“但双蝉又是个很稳的棋手。”

超乎寻常的稳，连她都无法做到。

看着双蝉，她想起来了当前活跃在一线的棋手一一新一届应氏杯冠军戎天籁。

同样的稳，同样极强的心理素质，哪怕逆风局也仍旧淡定，被赋予了“止水"的外号。

百新筠不爱跟他下棋，总觉得自己要被静悄悄摁死在深海里。但她又很羡慕这种人。

人都是会有情绪的，急躁、兴奋会导致思维的波动，从而影响判断。棋盘上的戎天籁似乎没有，现在的双蝉似乎也没有。他们像是天生就要下围棋的。

此时在双蝉对面的段夏，也有了百新筠这种自己要被静悄悄搞死的感觉。与百新筠的憋屈死不一样，段夏是被千军万马冲过来一枪一棍一刀，干脆利落地砍死的。

他快被双蝉的连环攻杀，砍碎了。

毁灭吧！

段夏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到这个真实的世界。吸取了昨天贪吃吞角使得不知不觉失去先手的经验，今天的双蝉走得非常克制。

从一开始的布局，双蝉就在克制攻杀欲地稳健行棋，向小目+超高目的混合布局，给她保留了一定的攻杀空间，后续不论是妖刀定式变种，还是一二路试应手，都与昨日跟邸寄松下棋时有所差别。段夏的应对里，出现了三次失误。

过早的肩冲超高目，用了内碰战术但未跟进转换，补棋方向错误形成了薄味…一连串的应对都为后面的行棋埋下了隐患。邸寄松踮着脚尖看那边怎么下，再一个个复刻在大棋盘上，展示给大家。他自己抓起放大后的磁吸棋子时，照着段夏去落子，都忍不住摇头。怎么能这么乱……

真是服了。

换成正经解说，早就开始教观众们这里要如何正确行棋了。场内的一众人等看得也是无语。

佛华采拉直了嘴巴，形成了一字，手里的棋扇都不摇晃了。他夸早了。

等到了中盘阶段，简直就是双蝉黑棋的控盘艺术！她这个人真的好奇妙，昨天吃过的亏今天就避免了，压抑住自己，规避了足有7处可以发动妖刀的机会，还让白棋不断放缓落子，如果有计时，段夏现在怕是已经比双蝉多花费了二十多分钟！

黑棋太鸡贼了，佯攻右上实取左下，激进破眼实则预谋1目半官子，突然的退让似乎放弃屠龙转而又净吃3子……

她下的棋，恰好克制着段夏。

劣势劣势再劣势，出人意料的是，段夏居然没有急躁。他陷入了长考。

能怎么破局？

还要怎么破？

12分钟的思考后，他下出了在二路与五线交界的碰。百新筠：“！！！”

鬼手！

八十年代佛华采跟日本棋手下出来过的碰，亦是经典对局里的“鬼碰"，破坏厚味的一手，被他用在了此处。

将军领兵打仗要用到兵法，前人的教训是本次的借鉴，不存在抄袭与否，这是对所学知识的实战应用。

段夏这一手碰，也是这般。

完全超出了他现有水平的神经刀！

没想到在双蝉的对局里，他来了一次上限爆发！不仅能制造劫材开启劫争，还能利用黑棋3子气紧弱点，诱导双蝉进入不属于她舒适区的细腻攻防对打。

全局不确定性，就此增加。

邸寄松放下那颗白子时，神色都是惊喜的。厉害啊哥们儿！

双蝉退让粘接，稳健得不像是她。

白棋获利3目，却失去了杀机。

他没有了杀机，但双蝉要攻杀了。

有bgm的话，就该在她身后配上一句"攻杀本能觉醒一-"。段夏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双蝉的劫争风暴快要呼死他了，在接二连三的攻击之下，他对复杂劫争的优先级误判，导致这场狂风暴雨的效果更为剧烈。百新筠看着看着，都有点心疼他了。

好惨啊朋友。

邸寄松抱臂站在前面，侧着身体在看盘面，视线游移着思考棋路的变化。救不回来了，双蝉的优势太强，段夏的缺陷过多，就算现在换他过去，都得输。

段夏也明白这点。

他略略抬头，望着在自己跟前的这颗黑色脑袋，不知怎地，那枚由双蝉从赛前戴到现在的黑白子发卡，刺在他眼里久久无法消散。秦玲玲送的这个发卡，很简单，就是两颗棋子相依，跟她们用到的棋子差不多大小。

甚至可能就是用真棋子开的模，亚克力融化成型后，粘在了发卡本体上。一点都不花里胡哨，黑子藏在发间，有时候还恍惚得不存在似的。那颗白子真的很显眼。

段夏看向了自己手里的白子。

双蝉不是灵丹妙药，她没办法见一面就让段夏从一个大漏勺成为一丝不苟棋手。

但她有感染力。

古凝安、平辰潍、薄凌青，他们都感受过这份不讲道理的感染力。低能量的人其实很应该去接触高能量人士，拖延症患者可以多与执行力超强的人一起做一件事，不单单是从后者身上学到东西，关键在于获取自己缺少的那份″能量”。

双蝉的战意，在不知不觉间通过黑白子，于手谈之中，将乌龟壳里的敌方将领段夏，裤了出来。

他萌生了胜负欲。

由此爆发出来了神经刀。

又在被双蝉化解之后，新的大勺出现，懊恼之下迸发了第二次神经刀。局面有趣了起来。

百新筠：“！！！”

3块棋对杀，19子大龙生死！

万万没想到，段夏不甘失败，竞然被双蝉激得走到了这种地步！邸寄松悄悄地咧起了嘴角。

神经刀锋利但难以掌握，顽强的竞争心态是启动它的最好方式，由此得到的战斗力与搅局能力，往往可以创造出连本人都意想不到的奇迹。也可能是大失误。

总之，幸运的是，段夏的两次神经刀，尖锐处对准的都是黑棋，而非自己。佛华采将手里的棋扇合拢，缓缓坐直了腰背。白子二路扳，黑子断，白棋找劫失误，段夏稳定发挥脑抽；黑子顺利消劫并吞没中央12子，至此确立了18目优势。段夏没救回自己。

他的额头发紧，眼镜在鼻翼滑落，右手往上推的时候，镜片被抬起，视野有了一瞬的变形。

但他在残局中挣扎向前，追回了7目。

邸寄松说得没错，只要拖到后面，段夏的失误率就会越来越高，这一局棋从布局开始白棋就在失误，误判情况时有发生。黑棋的攻杀转化效率极高，比职业标准的六七成都要高出一截，怕是能达到80%以上。

她形成了贯通全局的外势，这处获利太漂亮了！而能达成这点，是双蝉理性自缚后的高阶控盘能力提升。她的稳定性优于爆发性，对棋的理解更进一步。她尚且不知道文绉绉的叙述要如何总结，却已经能在实战里摸索着做到了这些。

段夏倒是能，因为他教练总有一堆错综复杂的战略分析。想起来了教练也同时想起来了，当时自己拿到了阿含·桐山杯冠军，对方那惊讶喜悦的表情。

他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我就知道你可以。

段夏那会儿被他晃着抱了起来，双腿离地，智商没有占领高地反而因为疲惫直接跌落到底。

听到这话他就当做没听到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可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般管这种叫做心态轻松的黑马，可是他不属于这类范畴，只是捡漏大王。他的父母得知消息，也只会说，你的中日对抗赛输了怎么办？段夏很烦这点。

能怎么办？输了就输了，还能怎么办？

他甚至在想，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比赛就好了，没有连着的国别对抗赛，也就不用听这句他听了快二十年的“那你……怎么办”。他考不到第一，他就只能考到第十。

可是，在他终于考到第一的这一次，能不能，哪怕就这一次，能不能不要说出那句他都可以预料到的"下一次考试没这么好怎么办”，只需要夸一夸他，句就可以。

邸寄松说他可能是神经刀棋手。

段夏觉得不是。

人家起码有考到第一的上限，可他没有过第一一。说完这话后不久，他就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一。可怎么偏偏就是阿含·桐山杯呢?

他宛如陷进了一场循环，剖开任何一处都是几近相同的内核。“我输了。恭喜。"段夏轻声说着。

眨眼睛的双蝉抬起了脑袋，仰着脖子看向了他。“老师说你拿冠军的比赛是快棋，"她说，“你的优势在这里吗？”段夏停顿两秒，回答：“不知道。”

双蝉的邀请追得很紧：“下次跟我约快棋好不好？”她有点不好意思：“我只在道场跟同学们下过，还没有真正参加过快棋比赛，很刺激。”

所以指导棋没有约快棋，因为她暂时不需要这个。段夏听着她说，快棋像是一只在风中翩飞的蝴蝶，不断地调整着翅膀，来适应错乱的气流。

她的形容很可爱，是小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段夏也不由得笑了出来：“是有点像。”

双蝉话音一拐：“然后，蝴蝶就变成老鹰啦！”段夏呆住，脑袋上逐渐冒出来了问号。

这是咋变的？

双蝉指着他的那两把神经刀形成的局部棋形：“你看，两只超一一大翅膀！”青年的思维赶不上少儿的变化跃迁，只能停留在更现实的阶段。他尽力去看，仍旧看不出来老鹰翅膀的存在。双蝉叹气，模仿着她学校老师的语气：“你要有，想象力！”一瞬间就变得苦口婆心了起来，看样子在表演上也是有一定天赋的。她说：“老鹰飞起来了，就要飞得再远些才好，老师，祝你以后比赛顺利，棋运亨通！像老鹰一样飞得更高，变成更大更强壮的大鹏！”总归是指导棋，喊一句老师也没有错，还更正式一些。段夏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围棋？喜欢它的什么呢？”双蝉歪了歪脑袋：“喜欢它的一切。”

双蝉不是漫画的主角，没有陪着她的佐为。刚在这里触碰到棋子时的极端风格，是双蝉拼命地想要模仿牧遥行，来告诉自己你师父没有走。

你看，她的棋就是这样的；

你看，你下棋她就会看见。

后来双蝉发现师父真的没有走。

牧遥行教她李白的诗，带她读那句“大鹏一日同风起”。双蝉问，大鹏是什么，真的有这种鸟吗？

牧遥行指着花丛里的蝴蝶，胡咧咧，道这就是大鹏，蝴蝶活着活着就变成了老鹰，老鹰飞着飞着就变成了大鹏。

双蝉深信不疑。

可惜那蝴蝶很快飞走了，她没见到变成老鹰的过程，更不知道后面有没有再变成大鹏。

但现如今，她在围棋里见到了蝴蝶。

行岳教她，有一种棋形叫做黄莺扑蝶，也唤作黄鹰搏兔，是两子一路并杀棋，优美且具备极强的杀伤力。

她才知道，原来师父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蝴蝶是会变成老鹰的，老鹰也一定会变成大鹏，因为它们都在棋里。牧遥行也教过她这种棋形。

只是当时没有名字。

很多围棋术语都是不断演变发展得来，黄莺扑蝶的名字来自《红楼梦》，然而早在《玄玄棋经》中便记载了这类棋形。围棋的传承让双蝉不断地看见曾经的师父，她的棋里也是满满的牧遥行。她一直知道下棋就等于持续见到师父，但直到昨天晚上才想明白，不是蝴蝶变成了老鹰，是她。

她要从蝴蝶变成老鹰，从老鹰变成大鹏。

飞起来，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那当然要不断地下棋呀，这样的话，就可以让师父看着她从蝴蝶变成老鹰，再去变成大鹏。

双蝉欢快地收棋子，喊邸寄松过来一起帮忙复盘。完全热爱围棋的模样，本该让佛华采他们感到欣慰，下一代有了依托，围棋的未来又亮了几分。

可好像不是这样。

邸寄松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哒的一声，它吸附在了一路边线上。直觉强烈也不全是好事，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会儿赢了棋的双蝉，莫名觉得难过。

“来了。"他说。

段夏是反面例子，他的错误太多，一群人复盘着就要扯到他的身上。双蝉认真地听着，看别人的错题集锦，避免以后犯同样的错误。百新筠摸摸她的头，叮嘱：“咱们以后可得注意了！”双蝉：“嗯！”

段夏……”

谢谢，一点都不忧郁了。

我只觉得世界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