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Chapter 28.芥川的决议伊凡没有在意芥川的打断,用那种冷静的语调继续往下说。我收到了婚礼请柬,但没有打算去。
第一,是因为我当时正有要事,需回一趟我自己的老家;第二,我也觉得没有必要一一要结婚这种事向来是不用找我的;一个人如果今后能过上平凡正常的日子,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所以我也就没有回信:当时想的是也许人家正在紧密筹备婚礼,送去会扫兴,也顾不上我这个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人。因此,把请柬收起来,做自己的事去了然而,我突然发现所谓平凡正常的生活是怎样也找不上我们两个的。在不久之后(我记不清究竟多久),那也是一个冬季。之前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总之,我那段时间身体虚弱,时常不太清醒,总幻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当时,我的一个兄弟给我找来了私人医生和照顾我的人,但我一天到晚不总是清醒着,他们也不是时刻在我身边。
因此,当我被刺骨的冷风吹醒时,发现自己早离开了家里,站在邮局旁的街边,身上套着一件随手拿来的外套。
身上似乎除了钥匙什么也没带。防止冻死,我只好一路跑回家去,累得气喘吁吁,根本没空管路上其他人的眼光。
那天我再次发起了高烧,但在半梦半醒间,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给谁送了信。我猜那信上大多数都是胡言乱语,大概会让人觉得是个玩笑,也懒得管后续。不过,似乎是只过了两三天,依旧是我一个人卧床在家的时候。我原本正在昏睡,但总觉得头顶上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像深渊一样笼罩着我。
房间里很冷,我不太舒服,头脑被噩梦折磨得混乱不堪。挣扎着撑开眼皮,就看见一大团黑色的东西矗立在我的床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似乎已经来了很久了。
我一时被震住,出了一身汗,那种粘稠的感觉和阴影给我的视线感觉一模一样。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颤抖着问。
阴影没有回答。但当我看清的时候,却发现这团阴影的真面目一一是罗佳,但他的模样和在莫斯科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衣服简直破烂得不像人穿的,头发也乱得很,全身沉郁得好像一个醉汉。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很亮,多带上了点疲倦和焦躁的神色。我终于想起来那封信是寄给谁了--但是,相当莫名其妙,我怎么会把信寄给他呢?
要知道,那时候我还病着,脑子不太清醒,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又把他当成了一个梦魇,一个由我的脑子造出来的生物。所以,还不禁笑吟吟地说:“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大法官,您来我这里做什么?您的妻子容许您跑这么远吗?”
“阴影”皱了眉,说话了:“我没结婚,那时还太年轻,我的房东要我娶她的女儿,就给我免房租;可怜的姑娘,生了重病,没来得及就去世了……我不爱她,但我还挺喜欢她,她是个很好的.……*他的声音一开始嘶嘶哑哑,像是轻声嘟囔,后来就逐渐清晰,但仍然断断续续的。
我仍然没发现问题,继续问:“那您的工作呢,大法官?您一声不吭地跑走了,我还以为您挣了大钱呢,怎么这么邋里邋遢?真是…邋里邋遢!快些去洗个澡吧!”
“那倒不急。我没钱,也做不成法官……卡拉马佐夫,你把我大老远叫到这儿来,就是要取笑我吗?"阴影恼怒了,似乎非常后悔踏进这里。(叙述到这里时,伊凡停顿了一会儿,嘟囔道:“算了,现在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我真的大笑了几声,“当然是的!现在能给我逗趣的人可不多了,一个太纯真、逗起来没意思,两个死了,还有一个进监狱出不来啦!”阴影站起来准备走了。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在对方转身离去前叫住他: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原来您是真的吗?”
阴影觉得莫名其妙,琥珀色的眼睛斜瞪着我,好像在说:你这个犯病的人在干什么?我难道还能是假的?
“别生气,别生气!"我放柔了声音,“他们说我患了脑炎,还有不小的精神问题,总把真的当假的,假的当真的,总得确认一下!”对方满腹狐疑地看着我,良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能说:“那么,您的信也是在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写的咯?”
“我写了什么?”我很兴奋地问。
他从破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上面是一大串很凌乱的字,是我清醒的时候绝不会有的那种,上面写着:“十恶不赦的罪犯,伊凡·费奥多维奇·卡拉马佐夫就要死啦!诚邀您来参加葬礼!最好快点,不然就连灰也见不着啦!”我被自己写的这串东西逗笑了…我说过,那时候我精神不太正常。“这上面的杀人犯是什么意思?“阴影似乎很在意这个。我突然有点生气,这有什么要紧的?所以只是冷笑一声,又不说话了。对方急了,说:“伊凡,你究竞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保持着奇异的冷静,把我怎么鼓舞一个人去杀人,又害得另一个人进了监狱的事通通都说出来了。“我作为证人上了法庭,也把这些话对着所有人讲了,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说什么证据不足,还说我有精神病!"我说,“您认为我有病吗?”对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不……卡拉马佐夫,我倒觉得你清醒得很。你是完全自主地去做那些事的!”
突然,他似乎也兴奋起来,弯下腰来擒住我的手,说:“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也是个罪犯!”
他热情洋溢地对我大说一通。
关于他是怎么被开除的,他说:
“我父亲早逝,妈妈靠着养老金生活。我的妹妹杜妮娅为了补贴家用,去一个有钱人家里给孩子做家教;
不过呢,那家里该死的中年男人看上了杜妮娅,向她求「爱,被他的妻子发现了!我妹妹厌恶他,又无故被他妻子骂了一顿,名誉受损,工作也丢了。不久后,那个侮辱过我妹妹的女主人突然暴毙,许多人胡搅蛮缠,偏要说是杜妮娅干的。我气不过,想要替她查清楚真相…不久后,发现就是那家的男主人杀死了他自己的妻子;警察正要去逮捕他,却发现男人也死在了自己的家里我被起诉了,因为我是最后一个见到那男人的人;他们认为我是在为妹妹复仇,学校就这样开除了我。至于真相……那家伙完全是因为杜妮娅拒绝了他,转而自杀的。*
可即便查明了真相,我也没法再回到原来的学校里去。所以,只能趁着时间又考了一次,进了圣彼得堡的大学继续学习。”但他的学习之路显然坎坷不断:
“我后来又辍学了。家里没钱了是一部分。但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再继续和那些人呆在一起了。我不指望有人能理解我,也完全不想从事和法律相关的工作……
“那您想要做什么呢?"我问。
“别急,我就要讲到了。“他说。“我一开始也是无所事事,脑袋里空无一物的……没有工作,也没有钱。为了吃上点东西,我用着身上仅剩的东西去贷款。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一当然,这这是非法的,如果被发现,她也要被刑事拘留。
但我们那儿的人都拿她没办法,银行不管我们饿不饿死,也拿不到什么补贴,所以只能借贷……很讨人厌,不仅如此,她还折磨自己的妹妹…”不用他说下去,我都能预感到他要做什么,但我有些期待他自己说出来。“所以我做好了计划,等时机一到,就把她杀死,把她私藏的钱全都拿走。我这么做了,但…”
“发生了意外,是吗?”
“是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我动手之后,那老太婆的妹妹、叫莉扎维塔的回来了。情急之下,为了不让她尖叫或者说出去,我……”他卡壳,似乎陷入了某种沉重的负担下;我估摸着是他回忆起那种场景了。而我则大笑起来,笑够了才说:“罗佳,你呀,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他显然没预料到我的反应,原本有点烦躁不安,现在却似乎很高兴:“我知道,你是唯一一个不会被吓到的。”
怎么会不被吓到呢?
只是这几个月以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承受着痛苦的折磨,早已经麻木了一一就连最开始那种辗转反侧的、道德上的煎熬也变得钝了起来,没法进一步刺伤我了。
但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与我同病却不相怜的人,我还是很高兴,所以没拆穿。但是,他的故事到这里还没完,往着越来越深幽可怕地地方跃下去了:“我急急忙忙地走开后,藏好了赃物,一直精神紧张,总认为自己要被抓住了。但却没有想到,报纸上居然根本没刊登什么杀人案的消息,甚至连尸体也没有人看到!”
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有些奇怪,只能先按兵不动,又尝试去了附近以及警察局偷偷查探一番,这才知道:他们在现场根本没发现任何东西,尸体不见了,凶手一点浪迹也没有。所以警察只知道似乎是有人失踪了,但却连人是不是被谋杀了都不清楚!”
他神经质地笑了几声,接着像炫耀一般地喊我名字:“伊凡、伊凡,你知道吗,世界上的确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我小时候妈妈对我讲过,但直到我杀死了第一个人之后,我才知道我是有'异能'的,这难道不能说明'超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了。我以前对这种诡异的“神迹”故事嗤之以鼻,认为都是那些信徒没事干编造出来的。
但现在一一异能'?有了它,很多矛盾似乎能迎刃而解,但更多的疑问又冒出来了。
如果罗佳就很难被发现,他就不会因为反复的怀疑和自证受折磨,也很难失败了。他现在拥有的思想…会把他变成什么样?我不晓得。
也许,正是那时候的那个念头,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我现在的生活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最终不过是堕落或死去二选一。但他也许是不一样的:我应该走在他身边反复观察他,见证他的辉煌和失败,由此来为我的理论和生活寻找支撑。
他还在继续说:“这只是前两个。我还有第三个……之前,我妹妹刚丢了工作没多久,就有一个乡里亲戚的朋友,一个表面气派的中年男人找到杜妮娅,帮她找到工作,条件是她要嫁给他。
我妹妹很明智,她依然拒绝了……但这个人和那个自杀的又不一样,他恨上了我妹妹,认为这是女性太不知感恩、想爬到他的头上去的缘故,所以想用一些下流的手段毁掉杜妮….*”
“你没让他得逞,是不是?”
“是的,我杀了他,在他来得及做出任何事之前。这是我杀死的第三个人一一当然,异能依然起效了:我成功制止了一次恶劣的事件,杀死了一个对社会无用的人。”
我佯装害怕……我承认,不是完全装出来的。我听见他如此详细地叙述那些场景,好像是刻意为折磨我的神经来的,心里的确升出了一点恐惧。“三个人……您不想去自首吗?"我静悄悄地问。“自首?为什么?“他感到奇怪了,“我们世世代代都在杀人,我心里没有父亲也没有基督、警察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的母亲和妹妹很爱我,不会让我去自首的。但您一一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那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有点恨他了,“您什么也不怕,为什么不对上帝说,对警察说,对您亲爱的母亲和妹妹说一-却要向我说?我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普通人,对我忏悔和炫耀都是没有用的。您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忏悔?炫耀?哈哈,卡拉马佐夫,那你对我说你自己的事又是什么意思?"他用一种完全高傲的语气说。
“一一难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一一难道不是你想要获得认同,寻找一个共犯,来替你承担这些罪责的吗?一一难道不是……你需要我吗?”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
“您也是杀人犯,我也是杀人犯,我们没有什么区别!对不对?当然,要是您敢去自首或者说出去的话……“他的笑声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肯定是会死的。不过在死之前,我会努力让他们也给您判个死刑的。”说完这些后,我们都沉默了很久。
之后,他才带着疲倦无比的语气说:“…好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我不打算回去了,反正我那边也没什么值得留下的了…杜妮娅要跟一个真正的好人结婚,妈妈不会没钱用了。”
“要么,我们都离开这里好了。”
“离开这里?"他的表情很惊奇,“离开整个俄国?”我思考了一下,做出了影响到现在的一个重大决定:“是的。我攒了不少钱,也继承了很多……也许,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就是这样,我们辗转了许多地方,中间也发生了不少事,最后,决定定居在这个不怎么出名的小城市。"伊凡最后说,显然,他的叙述到这里就结束了。关于他自己的东西,芥川直觉他还隐瞒了不少,但现在获得的信息,也足够兄妹两人消化好一阵子。
他还记得叙述中的那一段:“先生,您的身体现在还好吗?”“没事了,不用担心这个。我也不是真的有病,其他毛病在欧洲已经治好了。"伊凡回答。
芥川暂时放下心来。
他知道先生说这些的本意。对于罗佳为什么会做出如今的选择,他认为自己似乎有了一些理解;此外一一
收养我和银的时候,罗佳先生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和妹妹呢?伊凡先生愿意告诉我们这些,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对我们寄予厚望,不会抛弃我们了?
但是,这样似乎不能解释罗佳先生为什么和伊凡先生分开,还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
伊凡察觉他心中所想,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一段话:“当一个自尊高的人自认为有罪的时候,对他来说,所有的信任和爱都变成了反刺向他的利剑;
因为他这样的人,在批判世界之时,也会同样批判自己一-离开是不能忍受自己的软弱,逃避是保护的最佳借口。但我相信,他最终会想通的。”银理解了:“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只需要等待?”“是的。"伊凡赞许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至于我之前所说的选择…“在下愿意加入港口黑手党!"芥川端正地宣布,“在下也要与先生们一起探寻生存的意义!”
伊凡平静地打断他:“不,龙之介,我不是让你选这个……我真正想问的是:你和小银,你们想不想去上学?”
“诶?“芥川银愣了一下,“怎么是上学……“是。"伊凡的笑真诚而包容,“刚才从我的叙述中,你们也听出来了吧?你们现在的文化程度是不行的,必须要成为像我们一样的高材生,才能加入港口黑手党,成为干部。”
所以,最重要入职条件的居然是文化程度吗?“是!那么在下要成为高材生!"芥川立刻道。“同意了吗?--那么,我会为你们安排好中学的,从今天开始就为了目标努力学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