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回廊在夜色里盘成困局,每道月洞门后都是似曾相识的景象。
知微第二次踩过同一块裂砖时,立即察觉到不对劲。
她手中还拿着舞剑所用的木剑,剑尖抵住廊柱上新结的蛛网,示意沈持筠去看,方才斩落的半截毒藤正缠在蛛丝上蠕动,断口处已生出新芽,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重生。
两人脚步一停,暗紫色藤蔓从藻井缝隙中悄悄垂落,下一刻便骤然收紧包围。
知微当即后退,将战场交给沈持筠。
“难道是狐妖的同盟?”
沈持筠也不清楚,他召出本命剑澄雪,削断迎面袭来的三条主藤,断肢却顺势分裂成更细的网状,随他后移的脚步翻涌如浪。
这藤实力不强,却极缠人,偏偏沈持筠也不能一道剑气将城主府的后花园掀个底朝天,只能且战且走。
被斩断的藤蔓断面渗出紫色浆液,落地即成烟雾,知微只是一个转身,沈持筠便不见了。
“沈持筠?”
无人应答。
另一边的沈持筠也发现了异样,他横剑于前,一个起手式结束,剑尖精准刺入藤蔓鼓胀的节点。
可这毒藤破完一面,落地又生。
沈持筠皱眉,翻腕时带起几道弧光,纠缠的毒须便簌簌碎作青屑。素白袍角掠过虬结藤网时,剑风也搅碎了藤心渗出的紫瘴。
他即斩即走,将大半个花园都找了一圈,没瞧见知微,有些恼了。
许是感知到他的怒气,藏匿其中的妖出了声,声音听起来虚幻:“待会,你会爱上第一个闯进来的人。”
沈持筠觉得可笑:“我不会。”
妖接受不了质疑,立即跳脚解释:“容不得你拒绝,那雾是噬心藤所化,沾之即用。起效之后,你离那人十步之外,便会遭受噬心的痛楚。”
“那我就杀了那人,大不了一起死,也绝不会受制于你。”
“你疯了!”
沈持筠心中恼怒,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牵动了雷劫下的伤。肩膀处的剧痛袭来,让护体结界都消了一瞬,不小心吸了几口毒雾。
“咳咳——”
这种程度的毒对沈持筠而言根本不足以致命,他也不信那妖的信口雌黄。
只是陷于此等受屈境地,让沈持筠连日压抑的脾气一齐爆发,他收剑于胸,澄雪倾斜三寸凝住满庭风声,剑脊倒映的瞳孔里无悲无喜。
剑锋划过袖口时,风恰好转向。
没有剑气纵横,也不见寒光耀目。不过是平平递出一式挑帘,整座花园便骤然晃过正午般刺眼的白光。
一剑下去,城主府的后花园终是被毁的七七八八,藤蔓尽碎,砖石飞扬。
满地废墟狼藉中,唯有知微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也站在沈持筠眼前。
她今日披了身翠烟色的鲛纱外袍,没有日光时,便如青竹一般风致。
但沈持筠讨厌竹子。
筠,乃竹之别称。他父母取了这个名字,便是要求他清华其外、澹泊其中。他为其所困多年,连洞府里栽的都是紫竹。
后来自立时,偏要给自己取同音不同字的“云”为号,意在逍遥云端,不再因风簌簌。
再后来,父母故去,紫竹尽毁,他以为这便是终点——
如今知微又站在他眼前。
沈持筠忽然觉得很累,仿佛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永远也逃不开这命运似的,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在被迫接受一段命定的关系。
因为孩子,他主动找上了知微。
算起来,知微也是倒霉,若是换一个合作对象,说不定她丢的东西早已寻回。
沈持筠这么想着,一松手,澄雪剑颓然落在地上。
如果知微能捡起这剑刺他一下就好了,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天道棋盘上的棋子。
只是他这人本就是喜怒不言于色的性格,即便心底情绪翻涌,脸上也没什么神色。
知微光是见他连剑都丢了,心虚地摸摸鼻子,不由得怀疑是自己只让沈持筠一人杀藤,触到了这大少爷的霉头。
澄雪剑如其名,通体澄净,眼下落在一堆碎砖灰尘里,敲上去颇为可怜。
而沈持筠这个主人显然没有收回它的意思,瞳孔一动不动,像是在定定地看知微,又像是在出神。
知微踏着小碎步上前,将澄雪捡起来往他手里塞:“谁又惹你生气了,总不能是我吧?我可什么也没做。”
沈持筠不接。
他可没发过什么人在剑在的誓言,丢了就丢了。
见他这幅炸毛样,知微心底觉得好笑,抿了抿唇:“好吧,我先替你保管。”她将澄雪往臂弯里一放,和那把木剑贴着。
知微既没有指责他,也没有转身就走,让沈持筠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可转念一想,他的脾气本也不是对着知微,而是对着自己。
两相纠结下,体内的毒终于发作,沈持筠脚下一个踉跄,险险扶住残存半截的假山。红纹顺着他指骨的经脉向上蔓延,穿过血肉模糊的肩膀,最后在锁骨处留下一记优昙花纹。
夜幕中本就视物不清,在沈持筠的故意遮掩下,知微没发现他的异样,还在说:
“也不知道陆吾跑哪去了,这么久不见人。”
他们本是出来追被掳走的城主千金的,眼瞧着是失去了踪迹,但两人都没有深入的意思,便暂时停在这。
沈持筠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脊骨狠狠压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上,不知何时,那半截假山仿佛爬满了透明脉络,正如他被束缚的心脏,不停地收缩鼓动。
毒在五脏六腑里烧出诡异的渴求,沈持筠垂下眼,试图瞥开看向知微的视线,然而这么一低头,那根拴着铃铛的黑线又在知微的裙摆边缘若隐若现,与她不似真人的瓷白肤色对比起来,显得格外抢眼。
沈持筠喉结滚动,竭力咽下不平稳的喘息,却压不住锁骨处滚烫热度引发的战栗。
他脑中思绪繁杂,一会想,难道那妖说的是真的,可即便是合欢宗也没有能令人爱上另一人的术法,一会又想,他身上尚还带着个不知母亲是谁的孩子,难道又要和另一个女子产生纠葛?
以及,这毒会影响知微吗?
殊不知知微也在想这个,只不过她想的是,毒雾背后的妖满嘴谎话,还骗她这毒有生情功效,她可从未听过,于是尝了一嘴——
和吃多了辣椒是一种感受,除了嗓子发热外,没有丝毫额外效果。
骗子。
站在一处的两人各怀心思,并认定了自己所得的答案。
沈持筠凭借与知微的约定,再一次挨过了散功自毁的意图,可此刻体内这股噬心毒竟还要麻烦知微。
沈持筠想了又想,没告诉知微实情,只是轻声说:“抱歉。”
他会尽快寻到破解之法。
知微在思考今夜捉妖局的细微之处,她总觉得城主千金一走,这局做不成。被沈持筠一打断,回头问:“怎么了?”
沈持筠收敛情绪,让自己和知微保持在不会引发毒素、又不会冒犯她的距离之内,摇头道:“没事。”
他正要说可以把澄雪还给他了,知微拿起令牌一看,提起:“我们必须快点回去,狐妖只剩两只了。”
两人这下才知道焦急,双双缩地成寸,回到宴会大殿内。
原本热闹非凡的殿内人去影空,鹤灯悉数倾覆,引发几簇明火,血液与酒液混合顺着地砖缝隙游走,城主一家三口孤零零坐在正中。
完成任务的修士早已离开,只余陆吾和燕溪山在等他们。
陆吾比知微更急,身上还穿着护卫的统一服饰,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知微!你完成任务没有,我们都做完了!”
杀戮一经开始,许多狐妖便现出尾巴,倒是方便了他们。多杀的数量并不能转给队友,故而两人等令牌认定过后,就一直躲在大殿后面。
没等四人互通消息,尚未通关的修士找了回来,提刀就要砍向城主一家:
“城内外都被我们杀遍了,只剩你们!莫非你和你这妹妹也是狐妖所变!”
燕溪山举扇挡住屠刀,将这位杀红眼的人抵了回去。
人界都城的城主皆持有人皇手令,但凡裁定城内大事,都需手令重新验证人类身份,绝不可能为妖所替代。泽源秘境行事严谨,不可能犯这点错误。
两人正在僵持之际,城主夫人忽然暴起,做了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她以袖中匕首狠狠刺中了城主的胸口。
众人皆被这一变故惊得呆住,甚至有人猜测城主夫人也是修士所扮。
知微没动,她看过第二关任务的大致始末,自然知道谁是狐妖。她与沈持筠困于藤妖,无人干扰主线,这预演的始末便成了现实。
殿内最该做出反应的林小姐也呆愣着,对这一场兄嫂相向的戏码无动于衷。她的侍女倒在血泊中,无人搀扶她,她只得自己颤巍巍爬起来,走到殿内唯一手持武器的知微面前。
“我真的很羡慕拥有健康身体的人,但我没想到这点心愿会造成如此惨祸。”她从知微怀里抽出两把剑,递了一把给城主夫人。
“嫂嫂,抱歉。若非是为我续命,你也不会暴露狐妖的身份,以至于和哥哥反目。”
城主面对夫人的戗杀,也不反抗,最后抱了她一次:“抱歉,夫人,我先是乌临的城主,再是你的……夫君。”
赶在修士动手之前,妯娌两人双双自尽,将一场外人不知内情的捉妖案拽至落幕。
陆吾唏嘘一阵后,又急:“城主夫人是狐妖,那还有一个呢?”
知微终于想通了自己看过的始末中,那一点关键,平静道:“还有一个是城主的女儿,经由城主夫人之手,她与林小姐共命。”
在知微开口的瞬间,最后一只狐妖也因共命术法牵连殒命。
至此,泽源秘境的第二关正式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