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伤(1 / 1)

乌临下了雨,但泽源定好的打更人浑然不觉,冒雨在街巷间来回巡视,咚咚的梆子声听上去格外寂寥。

知微去见了被他们顺手带回来的慕岑师姐弟,可惜这两人对楚承祀身上的气一无所知,只当是某味灵药忽然起了作用,才让楚承祀身体大好。

眼见问不出什么,知微将人丢给了陆吾看管,准备去关心一下队伍里的战力担当。

药堂三楼的窗台上挂了盏羊角灯,此刻被风吹得摇晃,在沈持筠脸上投下几缕支离破碎的散影。

沈持筠单手握剑,剑势被他凝成一股,逆流往自己经脉里引。

澄雪忍不住挣扎,但沈持筠只是麻木地盯着指尖出现的霜花,极寒之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被主人强迫着去撞稳固的灵脉。

不多时,第一缕灵力从肩膀伤口溢出,茫然化在空气里。

崩裂的血液顺着手臂落在澄雪上,一滴盖过一滴,很快便存不住似的往地上涌。

在血线流至剑尖时,澄雪猛地挣脱束缚冲向门扉,它没有收势,周遭的青色纱幕被掀得翻飞,被刺入三分的门轴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沈持筠的心绪被这场忤逆激起波澜,赌气一般召它:

“回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澄雪没应,反倒出现一道清脆的女声:“受着伤还练剑啊?”

沈持筠心里一跳,扭头看向门口,来人似乎才从外面回来,发尾微湿,半边编发松散,和束腰的络子勾勾缠缠地卷在了一起。

知微弯腰捡起被剑势波及的金簪,放在手里仔细观察着断口。

“老板不是说是纯金吗,怎么中间是空的?”

知微深感被骗,准备出秘境就去找首饰店老板算账,抬头一看,沈持筠正纹丝不动地盯着她。

窗外的早桂被骤雨打得簌簌作响,沾了水汽的金色碎蕊飘进来,落在沈持筠袖间。穿好衣服后,他又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样,若非衣袖染血,连伤势也看不出半点。

知微将断裂的簪子收起来,她意识到情况似乎并非她刚才所想,视线一移,撇见了澄雪上的血,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在……自伤?”

沈持筠不想说话,他已经做好了迎来或是反问、或是规劝言辞的准备,疲累的身体拖拽着游魂,缓慢地积攒力气,以便在对方说完后,能给出一句“多谢”。

穿堂风吹着知微的裙摆,一晃一晃地拂过脚踝,衬得她整个人格外虚幻,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去。

于是沈持筠又想,他与知微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人家根本犯不上管他的死活,可能也规劝都没有。

知微站在原地瞧了半天,猜不出沈持筠是什么意思,索性直接拔下澄雪,迈步朝他走去,颇有挟剑威胁的架势。

“在你动手前,可以先赔我的簪子吗?”

沈持筠动了动指尖,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总共也没几支簪子,这还是陆吾表演胸口碎大石挣来的。”

两人僵持之际,燕溪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本在一楼煎药,听见声响便知不好,端着药就急忙过来。

满地的鲜血无言传递信息,昭示着他的猜想已然发生。

燕溪山心有余惊,将沈持筠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确认他除了肩膀外没有别的伤口,才转头冲知微一拱手:

“多谢知微道友相助,及时阻止。”

知微还抱着剑,摆手:“我没有阻止他。寻死是他自愿,并无外人胁迫,为什么要阻止?”

这番话着实让燕溪山好一通震惊,他从来没见过谁能把歪理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一时连病患都顾不上了,盯着知微: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知微找了个椅子坐下,点头:“对,所有痛苦都会消失。”

她捋了捋自己松散的头发,表情很平和,听上去并不是在说反话。

燕溪山被噎得一哽,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扭转知微的想法,只能装作没听见,转头去劝沈持筠:

“你不是答应知微姑娘要帮她找丢失的物件吗?人不可言而无信啊真君!”

知微有些迟疑,她与沈持筠有约定不错,但若是对方的痛苦已经难以承受到必须寻死,她不好做那个耽误他的人。

“其实——”

燕溪山不用猜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崩溃回头:“姑奶奶,算我求你,先别说话了!”

知微服软似的抬起一掌,示意自己不会再开口。

沈持筠双臂下垂,静静地站在窗口,雨丝直往他脸上扑。

听着燕溪山一箩筐的劝说,他内心游离,觉得自己像是飘在空中,局外人一般看着三人的站位。

知微闭口不言后,找了一块手帕帮忙擦拭澄雪。她状容随意,也不拘泥于什么名剑配好膏,桌上的冷茶也能拿起来往剑身上泼,而澄雪居然一点也不反抗。

沈持筠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剑在知微手里一直很乖巧,似乎是从他们在城主府后花园时起,她就能随意拿起澄雪。

这是仙人的能力之一吗?

“你要振作啊!”

燕溪山大吼一声,恨不得抓起沈持筠的肩膀将他摇醒。他不清楚沈持筠始终存在的自毁倾向究竟缘何,但只要活着,一切困难都有解决的可能。

即便是不想要孩子,他也可以帮忙啊!

沈持筠被他吼得回神,将那句“多谢”挤了出去。

其实他没听清燕溪山说了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些劝他要好好活着的话,虽然老套,但这份心意却是真的,不可不道谢。

燕溪山很是欣慰,以为是自己的安慰起到了效果,赶紧将病患安置在床上处理伤口。

知微也跟过去,要将擦干净的澄雪还给它的主人,两人一对视,沈持筠看见知微的瞳孔一点点收缩,仿佛见到什么令人惊讶的事,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始终没松开剑。

此刻沈持筠还有空想,原来知微也是有情绪的,只是不太明显。

“这是什么?”

燕溪山的惊呼声打断了两人间的无言相视,他正弯腰为沈持筠处理伤口,岂料对方头顶忽然出现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一下顶在他下巴上,骇得他立马倒退两步。

这一退后,他发现沈持筠不仅多了耳朵,还多了八条雪白的尾巴!

燕溪山吓得摸了摸自己的尾巴。

等等!他的尾巴?

知微转头看他,发出魔鬼判决:“哇,你是红毛狐狸。”

一只八尾的白狐狸,和一只两尾的红狐狸。

知微只用了一息就接受了伙伴们的变化,她没有人类修士对妖的排斥和忌惮,反而觉得很新奇,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流转。

燕溪山差点晕倒,他觉得自己这一天的情绪起伏实在太大,都要出现幻觉了。

正在此时,第二关分发的令牌突兀浮在三人眼前,上面出现了新的字样:

【第三关试炼已开启,城主晚宴结束后,存活者被视为通关。请注意,若八尾狐主死亡,或存活狐妖数量低于伍拾,即视为全员失败。】

这一行字消失后,又变回了他们熟悉的:

【零/贰佰】

知微的魂魄不受泽源控制,故而没有变出妖身,但她作为第二关的通关者,也在两百狐妖之内。

她转向沈持筠,有些遗憾地告诉他:“看来你暂时不能死了,你一死,咱们都会通关失败。”

沈持筠根本来不及回答,作乱的尾巴束住了他。一条勾住脖子,一条卷着腰,将他拽进其它尾巴里,扑了满脸的狐狸毛。

知微正要伸手拉他,一旁传来燕溪山叫救命的声音。

崩溃的药师似乎想通过抓住尾巴来控制它,然而他越是抓,尾巴越是不让,一人两尾原地转起圈来。

知微赶紧上去帮忙,一手一条,控住了乱晃的尾巴。

得救的燕溪山长长松了口气,他暂时控制不了自己的尾巴,只好将它交给知微保管。

知微很乐意,抓着两条毛茸茸的红尾巴,感受指尖软绵绵、热乎乎的触感。它很是蓬松,知微故意吹出气息,也只吹倒一小片绒毛。

揉着揉着,视野里出现一片白,原来是沈持筠的两条尾巴也挤了过来,一条搭在知微手背上,一条卷住知微手腕,要她放开红尾。

沈持筠的其它尾巴也没闲着,几条在被褥间你追我赶,两条竖起来拨弄他的耳朵尖尖,一条爬上桌子,正在将药碗往地上推。

知微“哎”一声,只是没等提醒,药碗已经砸在地上。

一阵噼里啪啦后,所有尾巴立马钻进沈持筠的怀里,像是知道闯了祸。这一钻,全都沾上血沫。

燕溪山决定将今天标为他的受难日,焦头烂额下,语气倒是熟稔不少:“知微,快帮忙把沈持筠的尾巴按住!”

但知微觉得不太行:“我只有两只手。”

关键时刻,被知微丢在一边的澄雪冒出了头,它自己飘起来,一剑下去,将旁边的桌子劈了个粉碎。

十条尾巴全被震慑住了,安静异常。

这阵兵荒马乱终于结束,三人同时松了口气,尤其是沈持筠,被胡闹的尾巴惹得气喘吁吁,冷清的嗓音罕见发颤:

“看来考验的第一步是如何控制尾巴。”

燕溪山擦了擦额头的汗,颇有些羡慕知微:“你倒是方便。”

知微正要说些什么,腰间的令牌再次发烫,她拿出来一扫,眉头微不可闻地挑了挑。

【捉妖师】

【壹/贰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