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随心行,意难绝对,一切皆有可能。
这是守弥的想法。
在这一场狐妖案中,泽源不停地调换立场、逆转时间,将修士变作妖物,将屠杀变作拯救,试图让修士意识到所得所失皆是虚妄,唯有顺其自然、专注自身才能长久走下去。
知微觉得十分鬼扯,她怀疑守弥是仙主做久了脑子不太清醒,才会认为所有人都是逆来顺受的傀儡。
她看向抱孩子的沈持筠,问他:“假如现在塞给你一个孩子,你会顺其自然地接受吗?”
沈持筠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银冠束发,月白锦袍上流转着云纹,完美符合城主夫君该有的气派。
只是人格外冷淡,不像是传言中以色相迷惑城主纳夫的修士。
他沉默半晌,轻轻点头。
至少他现在是这么想的。
知微:“……?”
“我是说,强行塞给你,并未经过你的同意。”
眼见沈持筠还是要点头,知微连忙抬手打断他,转头去问摇着尾巴的燕溪山:“假如现在你有一颗起死回生药,我把它抢走了,你待如何?”
燕溪山的回答斩钉截铁:“把它抢回来,不计代价。”
知微很欣慰:“这才是正常反应嘛。所得所失非己所愿,自然要反抗。”
四人围坐在城主府的正院,一边等来参宴的宾客,一边聊着泽源的做法。
陆吾会变成孩子这件事,实在超出知微的预料。他二人以真身入秘境,连妖身都没法被赋予,没想到在这一关里陆吾会和修士一样被控制。
他们在城主府内找了一圈,最后在白喻身死的院子里找到了陆吾的肉身。
知微本想直接让陆吾魂归原体,不料竟遭到了泽源的警告。狐妖案里的每个人都不可或缺,失去一个便算复原失败。
没办法,只能让陆吾继续扮演孩子。
燕溪山将桌上花瓶收拾掉,示意沈持筠将抱了一路的陆吾放在桌上。他不敢跟襁褓里的陆吾对视,深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别开眼去问知微:
“上一关我们全员失败,这一关便只有上上关失败并复活成功的修士参与,人数足够吗?”
知微被日光晒得懒洋洋的,趴在桌上半眯着眼,正拨弄一个瓷杯。
“按照泽源这脾性,我猜它会把妖族的试炼也融进来,这样参与者数量就够了,而且也满足了它一直想逆转人妖身份的目的。”
燕溪山大惊:“妖族?泽源秘境不是仅限人族修士参与吗?”
他仔细回忆,自进入秘境以来确实没遇见过真妖,要么是狐妖案里原本存在的妖,要么是泽源赋予他们的妖身。
“前几关是分开的。”
泽源一次性抽了这么多修士的魂魄进秘境,若是不管妖族,外面岂非乱了套了,不如将妖族一并纳入参与者里,分开进行试炼。
更何况,守弥的“教化”本就不拘泥于人族。
知微玩够了杯子,又去挑襁褓的金线,她揭开小被子一看,陆吾已经睡着了,也不知是不是受这具婴儿身的影响,睡得还挺香。
不一会,一个尖耳小妖来报,新招的侍卫舞姬等人已经到了府上。
燕溪山充当“领路婆子”的职位,闻言起身,他走到一半,忽然又返身回来叮嘱:“知微,你跟陆吾记得千万不要离开沈持筠身边。”
陆吾进了小婴儿的壳子里,不仅没法保护知微,自己也成了需要被关注的对象。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他们从未问过知微她到底是什么境界,也没有探究她失去修为的内情,只是默默注意细枝末节,以维护队内和谐。
燕溪山又叹,他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他一走,院子里顿时变得死寂,初秋里连个蝉鸣鸟叫都没有,知微也不是会主动开启新话题的性子,四周静得可怕。
沈持筠垂着眼沉默,他在思考知微所说的“正常反应”,所以他接受了孩子是“非正常反应”吗?
他的确尝试过舍弃孩子,只是后来发现贸然自伤会拖累队伍。心思一旦歇下来,就难以再升起。
何况他所观察的堕胎妇女皆有其因,或是痛恨夫君,或是没有条件养育,再不济也是身体状况不适合生育。
这三者他都不占,若他只是因为“不喜”就灭杀一个生灵,这与邪修何异?
沈持筠悄悄酝酿许久,最后赶在知微即将睡着前,轻扯她的披帛,问:“凡世间有种说法,所遇皆命,不可更改,此言孰真孰假?”
知微懒得直起身,就这么趴在桌上看他,声音拖得很长:“你可以认为是真的。”
“所以,倘若我无缘无故有了个孩子,遇见他就是我的命吗?”
知微揉了揉眼,她就说这人怎么又一脸凄惨相,她只是假设有个孩子,沈持筠还较起真了。
“不,你如何对待他才会导向你的命运。如若这孩子本是一场机缘,你抹杀了他,说明失去这场机缘就是你的命。若他是邪物,说明化险为夷是你的命。”
缘由天注,命由己定,选择是什么,便导向相应的命运。
这是极其复杂的概念,即便是知微也不能在三言两语间说清,她只能简单叙述:
“所遇皆命的意思是,心软者会接受他,狠心者会抹杀他,孩子和孕体的结果,在两者相遇那一刻就注定了。”
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取决于此人在过去形成了怎样的性格,有过怎样的际遇,所以人们总说命运“早已”定下。
沈持筠静静听着,视线虚虚落在知微挑被子金线的指尖上。
他上一次同人论道,还是在师尊膝下的幼年时期,那时更多的是孩童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如今他有了绝对成熟的人格,再谈起来,像是将自己层层剖开、展露出来,比□□更加赤|裸。
沈持筠呼吸不稳,他隐隐觉得困扰自己多日的忧虑将在今天解开,眼神忍不住往知微脸上飘。
“你不认同‘接受孩子’的选择吗?”
知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地上几片枯叶被她踩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听得沈持筠的心也七上八下。
“我说的反抗,不是指你一定要杀死孩子。”
她单手撑桌,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口出主意:
“你也可以杀死孩子他娘嘛。”
这话仿佛给了沈持筠当头一棒,将他缠成乱麻的思绪强行捋成直线,直线的终点甚至不是个能被评判为正道做派的法子,却让人豁然开朗。
他无故有孕,这气该出,但撒在孩子身上等同于自伤,既然如此何不撒在孩子他娘身上呢?
即便是感而有孕,也得是两个人相合,凭什么所有忧虑都被他一人承受了,而对方这会不知在哪里潇洒。
孩子有什么错,他可怜得连娘都没见过。
至于家庭教育问题,如若孩子成长途中必须有个女性长辈作引领者,完全可以高价给孩子找个女师尊。
知微喝着喝着水,沈持筠突然站起身,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表情不辨喜怒。
谁又触大少爷霉头了?不会是她吧?
知微眨眨眼,左思右想,最后福至心灵般将自己喝剩的茶水递过去,小声说:“其实不太好喝,你要就给你吧。”
正在这时,一个三尾狐妖从外而来,离得尚远就给知微使眼色,禀报道:“城主,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他抖抖耳朵,往沈持筠身上瞟了一眼,显然是有些不能让他听的事情。
小狐妖的暗示很拙劣,两人都看清了。
沈持筠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连灌了自己两杯冷茶,才勉强压下不稳的心绪。
随后他将知微的杯子斟满,抱上陆吾:“我先去哄孩子睡觉。”
狐妖一见他离开,脸上装出来的瑟缩瞬间无影无踪,眼神直勾勾地往知微身上黏。
“城主,所有布置都已就绪,晚宴时只要您一声令下,这个胆敢欺骗您的人修就会命丧当场。”
知微打了个哈欠,点点头算作应答。
狐妖见知微回应平淡,单膝跪地,手指搭在她的披帛上,说:“城主不必为此心伤,您若是喜欢那人修的皮囊,我为您变一个就是。”
说罢,他在自己脸上一挥,竟直接变出了沈持筠的脸。
知微勉强有了些兴趣,她微微移动,将沈持筠留下的澄雪靠在自己腿上,扭头仔细看狐妖的脸。
五官走势完全与沈持筠一模一样,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也找不出破绽。
知微抬手从他的颧骨摸到下巴,犹豫道:“你的皮肤没有人家细腻,摸起来糙糙的。”
狐妖:“……”
他勾唇,眉眼间堆满讨好:“夫人说笑了。”
于是知微又说:“你的伪装技术不到家,是不是平时训练少了,他从不这么笑的。”
狐妖脸上的笑差点没维持住,他膝行两步,离知微更近:“我的修行自然比不上您,不如您教教我?”
这张脸一旦失去那股又清又冷的神情,仿佛顿时落了下乘,只剩纯然的好看。
知微很快看腻了。
她要起身,却被狐妖拽住了裙边:“城主——”
咔嚓两声,是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不放心让知微独自一人待太久的沈持筠回来了。
知微笑起来,凑近狐妖调侃他:“快变回去,别被他发现了。”
沈持筠的步子迈得中规中矩,声音却抢先一步递过来:“什么不能被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