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云天共远(1 / 1)

御花园中央蓄了一方池湖,水色清亮,游曳的绿草间偶有红鲤金鱼穿过。

一身玄衣的男人伫立池边,手中持着金匙,漫不经心地往池中撒着饵料。文福捧着盛鱼饵的青釉瓷碗候在他身后,而男人的另一侧,赫然是单膝跪着的谢子。

“……属下等已追溯到毒源,确是来自南苗,名叫无色散,因可溶于水中不被察觉得名。据回报伏龙使所述,此毒在南苗并不常见,但也非稀品,稍微花些银钱便能买到。”然而大兖律法严禁大兖子民与南苗交易药物,一经查获牢灾五载;南苗人则除有大兖通牒者不得随意踏入大兖领地,而南苗拥有通牒的人屈指可数。

此人既有从南苗人手中取得毒物的渠道,又不受两地限制行动自如,甚至将南苗的毒送千风似的送进了长安……

谢岐问:“偷渡客查了么?”

所谓富贵险中求,大兖与南苗边界之地总有亡命徒愿意顶着杀头牢狱的风险暗中交易买卖,或许这副无色散便是几经转手到了凶手手中,正好借此混淆视听。

“查了,”谢子脸色犹疑,“伏龙使暗抓了几个偷渡客,可他们一律都说,无色散虽是南苗独有,却无有什么名气,所以寻到他们‘偷渡’的药物中基本不会出现这种毒物。”

金匙被撂到瓷盘上发出一声叮响,皇帝平和的声音落下,“基本?”

谢子沉声道:“……只有三年前,有人找到其中一个名为花农的偷渡客要无色散,且是点名只要无色散。”

三年前,比十三年前更巧合的时间。谢岐轻呵,转而问:“周天辰的案子如何?”

“幕后之人妄图用周大人的死将长孙氏灭门案重翻出天,”谢子说,“周天辰确为俞永所杀,但属下认为,俞永的所作所为是有人特意引导为之。”

且不说俞永一个侍奉周天辰多年的仆从会突生反心已足够奇怪,再者那位让周天辰主仆反目成仇的“姑娘”,竟是在此案发生后半点音讯踪迹也无。

周天辰的案子已拖了三月余,而薄岑过了头七,他的案子似乎亦没了后续。

皇帝道:“明日你便放出消息,伏龙使彻查两案后确认为背后有同一人谋划,而罪魁祸首,兴许是十三年前真正的长孙氏遗孤。”

谢子怔了一瞬,旋即领命。

“陛下,还有一事。”

谢子正要开口,文福忽地上前打断他,“陛下,长公主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永平裙裳的纹路便出现在三人视野中。谢岐面无异色,只眸光看向谢子,示意他接着说。

谢子飞速道:“永庆侯世子薄珏已到长安。”

传言薄岑日日花天酒地不着正调,唯独对薄珏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十分照顾,如今看来,薄珏对薄岑也并非没有兄弟情义,竟千里迢迢从淮南赶了回来。

满打满算,恐怕薄岑身死的消息甫一传到淮南,薄珏便快马加鞭往长安赶,才能在今日抵达。

皇帝似乎对此无甚关心,谢子瞥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华裳颜色,不再犹豫先行退下。

“若这般怕我通风报信,陛下便不该允许我此时进御花园。”永平目不斜视,仿佛不在意匆匆离开的谢子,十分有分寸地在离皇帝三尺远之地停下,道,“不知陛下特地召我来,所为何事?”

御花园内冷寂得有些过分凄凉,除三人外再没有旁人、乃至一个太监奴婢的身影,偌大的皇宫倒像冷清凄然的墓地。

永平看着眼前这个仅比自己小一岁的皇帝,眼中却不见半分对弟弟的纵容或怜惜。

即便她与谢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即便谢岐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永平仍旧很难说服自己对这个人产生利益外的感情。

帝王皇家,本就不该有什么多余的情分。

再说谢岐根本就是一个冷血怪物。

谢岐也没有同她寒暄的打算,开门见山道:“请函。”

永平眼皮跳了跳,心道早该猜出他专门召自己进宫的目的,瞬间已悔青了肠子,“我听不懂陛下的意思。”

“有人以仇山的名义筹办了一场义卖会,”谢岐淡淡道,“谢袖,你有请函。”

“所以呢,”对方轻巧又理所应当的态度令她火气横生,谢袖掀眼正视着男人,咬牙道,“陛下还要强夺不成?”

谢岐依旧面如寒山,“朕是皇帝,有何不可。”

谢袖:“……”

她几乎不可置信,谢岐竟已将不要脸三个字练就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

幸好皇帝还是爱惜自己的颜面,谢岐转而慢悠悠开口先给出条件,“朕听闻,长姐想要潜周城的城舆图已久。”

谢袖深谙谢岐城府之深、心肠之狠,不动声色道:“我一个久居内宅的女人,要城舆图做什么?”

候在谢岐身侧的文福仍捧着那只青釉瓷碗,适时迈步将其送至谢袖面前。

细碎的饵料之中,隐隐露出轴木纸色。

堂堂边关要城的舆图,就这么被他塞进了鱼饵里?谢袖只觉额角青筋绷胀,颇有一种将做出此事之人的脑袋按进饵料的冲动。

谢岐恍若未觉,不觉得何处不妥,“请函。”

谢袖眸光沉沉地望着那卷轴纸,似是在思虑考量,良久欲伸手取之,文福却捧着瓷碗退后一步。

谢袖:“……这又是何意?”

“请函,”谢岐说,“一手请函,一手舆图,银货两讫,长姐何解?”

谢袖:“……”

永平长公主诡异地沉默半晌,道:“我总要先看看这里面是否当真是我要的东西。”

文福笑道:“长公主放心,此乃潜周城刺史上交面圣的原物,轴、纸皆由特殊材料所制,不会被饵料侵染,是陛下亲自放进这饵碗中的。”

谢袖凤眸微狭,若她的好弟弟谢岐是冰山重塑,那谢岐身边的文福就是只笑面虎。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谢袖轻扯了扯唇,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文总管便随本宫回长公主府,取、请、函、罢。”

文福抬眼看向谢岐神色不变的面容,便知他是默许了,于是亦笑盈盈回道:“是奴婢的荣幸。”

谢袖睨了文福一眼不再理会,转身要走时,忽又想起了什么,侧向谢岐的凤眼中流露出两分幸灾乐祸,“陛下叫我一声长姐,那我便多提醒您一句——陛下牺牲如此之大,那个人却不一定会出现,于您而已,倒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谢岐道:“管好你自己。”

可惜这张令人作呕的脸上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刺激到他。

谢袖稍有遗憾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少夫人,大夫人正寻您呢。”徐嬷嬷探究的眼神落在温窈身上,老态的脸上笑意惺惺,“您在外头发什么愣啊。”

温窈敛眸像是轻笑了笑,道:“看到了一个熟人。”

熟人?

徐嬷嬷狐疑望向方才温窈看的方向——那处是烟花柳巷聚集之地,能有什么熟人……?

徐嬷嬷突地心里一惊,回过神时温窈已带着琉锦琉银进了铺面。

玲珑布庄是祝府名下最大的一家铺面,在长安城小有名气,平日祝府基本都靠它盈利分成,因此也是臧翡看得最为重要的店肆。

温窈作为儿媳,自是只能跟在臧翡后面。

过去臧翡带她出府巡检铺面,鲜少会到玲珑布庄来,毕竟臧翡不过三十余岁,不会轻易将府中中馈全权交到儿媳手中,也不会放心事事交由温窈过问。

恰巧温窈从没有与她争掌管家的想法,臧翡避讳她去的地方,她便不会私自踏足,以免主母多心。

是故玲珑布庄此地,温窈嫁进祝府三年来还是头一次这么细致地观看。

长安城布庄不算少,玲珑布庄能脱颖而出完全得益于臧翡出身岭南的背景,布庄内多卖的是岭南的造布,走线花案与旁的州城截然不同,因此颇受长安城内百姓青睐。

“这是岭南织娘新送来的绸布,”一道轻柔的嗓音在温窈耳畔响起,宛如柔软丝滑的绸缎,“少夫人若是喜欢,可以交由布庄为您裁量做衣。”

温窈顿了顿,温声回道:“不必了。”

祝府每年四季都有固定的时间请缝人上府量身制衣,温窈对衣裳不热衷,没必要铺张。

“您有喜欢的布罗可以直接交给我,”那女子说,“少夫人可以唤我阿雯。”

阿雯。

温窈眼睫轻动,已然明白臧翡今日一反常态将她领来玲珑布庄的目的。

“阿雯,过来。”

果然,下一瞬臧翡言语亲昵地唤着阿雯,神情是温窈少见的温和欢喜,“近来在布庄过得可还好?”

“特别好。”阿雯很快将注意力从温窈身上移开,快步走到臧翡跟前,立即便被女人握住了手。

阿雯吐了吐舌头,展现出的俏皮和亲近更是旁若无人,“姑……托大夫人的福。”

“这里没有外人,该叫什么叫什么便是。”臧翡为阿雯理了理鬓边发丝,面容慈祥得如同看待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像是骤然才想起温窈的存在,脸色肉眼可见地淡了淡,不得不对温窈介绍道,“阿雯,闺名臧舒雯,是我娘家的侄女,前一阵才到长安来,想着今日碰巧,就让你们见上一见。”

可到底是真碰巧还是有意为之,在场之人皆心如明镜。

温窈朝臧舒雯颔首示礼,“阿雯姑娘。”

“早就听闻表嫂美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臧舒雯含笑道,“说起来,我来长安这段日子,还未见过表哥。”

“清衡近来职务繁忙,很快就有机会了,”臧翡安抚地拍了拍臧舒雯的柔荑,意味深长道,“届时,我可得为你们好好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