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的风永远裹着萧瑟,即便春日,也散不去战乱的寒意。卓断水踩着青石板,鞋底碾碎飘落的纸钱。街角老妪见他的刀,慌忙拉着孙儿躲进破屋,木门“吱呀”惊起檐下寒雀。他知道,如今的开封,刀客是不祥之物,更何况他这把断水刀,曾在金人血水里浸过,在逆贼颈间掠过。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悦来客栈伙计强撑笑脸。这客栈是城内少有的建筑,三年前大火烧了半座城,唯剩青石砌就的它勉强立着。卓断水踏入店门,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砸在蓑衣上。“来间上房,备些热水。”他嗓音沙哑。伙计引他上楼,压低声音:“客官听闻没?最近城里不太平,夜里常有黑影,保不准是金人余孽。”卓断水顿住,蓑衣下的手攥紧刀鞘:“金人……余孽?”伙计忙赔笑,他却陷入沉思。
关上房门,卓断水卸下行囊,里头半卷残旧的《诗经》露了焦黑边角——这是沈清婉留下的。那时她总笑他“只知刀光,不晓月光”,硬塞了书。指尖抚过“蒹葭苍苍”,墨迹晕染,却似烙在心头。窗外更夫敲梆,“天干物燥——”尾音拖长,像极沈清婉哼诗的调子。
咸平五年秋,更声依旧。卓断水陪沈清婉回汴梁旧宅。残壁上沈府匾额还在,她蹲在瓦砾间拾起半块玉佩,那是及笄时父亲所赠。“阿爹说玉贵温润,可这世道……”话未毕,异响传来。他揽她躲在残墙后,见金兵拖拽民女。刀光闪,血溅,民女惊恐的脸与沈清婉苍白面容重叠。“这就是温润?在这世道,刀比玉管用。”他擦拭刀刃,沈清婉却收了玉佩碎片,像守护最后温柔。
夜里,卓断水常梦见沈清婉在火光中转身,青衫染血,笑着说“快走”。如今重回开封,砖石都在提醒他,未说的话、未赴的约,都随战火散了。但他不信她就这么去了,定要寻真相。
三更,卓断水翻出客栈,往城西乱葬岗。刚转入暗巷,刀鞘震动,三支淬毒弩箭破空而来。他旋身,刀鞘磕飞两支,另一支擦过肩头。“好本事,不愧是断水刀客。”黑影跃下,五人蒙面目,使金兵雁翎刀。卓断水冷笑:“金人余孽,学鬼祟手段。”为首者挥刀:“杀你,金人主子重赏!”刀光交错,他察觉对方内力透着中原路数,背后必有主使。念头未绝,腕间剧痛,借势旋身,刀划弧线,血光溅,两人倒地。余下三人发信号弹消失。
回客栈,东方泛白。卓断水扔银子:“请大夫,打听城西张拐子下落。”张拐子是丐帮弟子,消息灵通。待大夫包扎,他往城西去。
城西乱葬岗,腐臭混着炊烟。孩童见刀躲进破帐篷。卓断水问老丐,扔碎银。老丐指土坡后破窑。破窑内,张拐子啃窝头,见他忙起身。卓断水问沈清婉死因,张拐子称听说她护百姓被金兵害。“放屁!她剑术通神,岂会死金兵手?”张拐子慌了:“半月前,有女子在城东城隍庙出没,说认识沈姑娘。”
话音未落,外间喊杀。官差领打手驱赶流民,“奉知府令,清理乱民!”为首官差挥刀砍老丐。卓断水怒火腾,刀鞘点穴,打手瘫倒。官差挥刀,他侧身,刀出鞘半寸,寒光逼退官差。“滚!再欺辱百姓,断你狗腿。”官差退去。
张拐子凑近:“沈姑娘帮流民,听闻她的死与一幅图有关,金人、官府都找,关乎山河命脉。”又道城东城隍庙女子红菱或知晓。卓断水记在心里,往城东去。
城东城隍庙,神像缺臂。卓断水踏入,烛火摇曳。“来了?”红菱走出,红衣破旧。“你认识沈清婉?”他开门见山。红菱苦笑:“恩人。她死前将一物交我。”取出木匣,半幅舆图显露。红菱说沈清婉称舆图藏金人阴谋,若不测,交可信之人。
忽闻庙外人声,红菱变色:“金人耳目,快走!”庙门被踹开,黑衣人涌入。“交出舆图!”为首者喝。卓断水护匣:“凭本事拿!”刀出鞘,寒光映神像。他如鬼魅,刀过处惨叫连连。红菱助战,仍寡不敌众。卓断水后背中刀,甩舆图:“去沈清婉旧居!”红菱突围。
突围后,血染衣襟。红菱落泪,卓断水望天际:“会好的。这舆图,沈清婉的死,定要查清楚。”他握紧刀,为信念与情,前路刀山火海亦不惧。
沈清婉旧居更显破败。红菱随卓断水翻墙,月光洒残阶。他顿住——青石板新移。抽刀撬开,暗格现另一幅舆图,与红菱手中合缝。“她早有准备。”红菱惊叹。刚拼好,火把骤亮,日间官差围来,现劲装:“舆图关乎机密,交出!”
卓断水冷笑:“沈清婉因图而死,你摘果子?”官差挥手,手下围拢。刀光再燃,他护舆图,红菱助战被暗器击中。“走……”她虚弱道。卓断水咬牙,刀招狠厉。忽闻熟悉剑啸——沈清婉剑招!青影破墙,却是少女清瑶:“姐常提你,我是清瑶。”
有了援手,局势逆转。官差欲逃,被清瑶封喉。夜更深,三人相对。清瑶讲述:沈清婉察觉舆图秘密遭追杀,临终通知她。“姐说,若你持刀来,定要助你。”清瑶收剑,“如今舆图全,去黄河堤坝,看金人阴谋。”卓断水望舆图,沈清婉字迹清晰:“护山河,守民心。”刀客的刀,有了新方向,真相,才刚显露。
黄河水裹挟黄沙奔涌,堤岸夯土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卓断水攥着拼合的舆图,粗粝纸页摩擦掌心。清瑶望着翻卷的浪头,剑柄上沈清婉留下的缠绳在风中震颤:“姐姐说过,黄河是中原命脉,若金人动此处……”红菱裹紧粗布衣裳,指尖点向舆图标记的“铁牛镇”:“瞧这记号,像不像引水入渠?”
三人雇了辆骡车,沿堤道往铁牛镇。暮春的风仍带着寒意,道旁枯树似无数手臂伸向苍天。骡车碾过碎石,赶车老汉絮叨:“前些日子,有金发碧眼的番子往镇里钻,还带不少粗笨家什。”卓断水瞳孔微缩,手按刀鞘——那是金人特有的铁器,绝非寻常用具。
入夜,铁牛镇的灯火如鬼火明灭。客栈掌柜见三人装束,眼神闪躲:“没房了。”清瑶晃出碎银,他才忙道:“西跨院还剩一间。”卓断水留意到柜台下新鲜泥土痕迹,待掌柜离开,扒开泥土,竟现半截断裂的箭簇——正是金人惯用的狼牙箭。
更漏初响,三人翻出客栈。青石板路泛着幽光,镇西大院传来铁器碰撞声。卓断水贴墙根靠近,透过门缝,见金人甲胄在烛火下泛冷光,几名汉人工匠正被迫组装巨大木闸。“待汛期一至,开闸放水,淹他中原腹地。”金将的汉语夹杂口音,“大汗说了,这招叫‘以水代兵’。”
清瑶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卓断水按住她。正要退走,风骤起,红菱的头巾被吹落。“什么人!”金将拔刀。刹那间,刀光剑影破窗而入。卓断水如游龙,刀劈翻两名金兵;清瑶剑走轻灵,刺向金将咽喉;红菱掷出淬毒暗器,阻住增援。金将见状,挥刀砍向木闸机关:“毁了它,不能留证!”
刀刃相击声中,卓断水瞥见角落图纸,脚尖勾住甩向红菱。混战中,镇外马蹄声骤起。“援兵来了,撤!”他低喝。三人退至镇口,回望铁牛镇火光渐起,金人喝骂声混着黄河奔涌,似一曲亡歌。
折返客栈,展开图纸,与舆图对照,赫然是黄河堤坝改道之法。红菱颤抖着指图上标记:“这里,还有这里,全是决堤点。”清瑶忽然发现舆图夹层:“看!”抽出薄绢,沈清婉的字迹洇着血迹:“七月十五,金人设祭,实则开闸。欲破此局,需毁上游铁索连环。”
回忆如潮。卓断水记起沈清婉曾在月下磨剑,说:“江河有情,不该成杀人工具。”那时他不懂,如今看着舆图,才知她早已窥见阴谋,以命护这机密。更声敲过四更,他忽然问:“清瑶,她……最后说什么?”清瑶低头,剑穗垂落:“姐姐说,若死,勿悲,因‘刀与剑,终要为苍生而鸣’。”
为探上游铁索,三人往龙门峡。峡道两侧绝壁千仞,黄河水在此处收束成线,浪涛拍击岩石,似巨兽低吼。红菱指着崖壁铁环:“瞧,这是连铁索的。”卓断水攀援查看,铁环锈迹下有新凿痕迹——金人已加固布置。
正查探间,崖顶传来异响。“躲!”他拽下清瑶,山石如雨坠落。上方金人士兵现身,强弩齐发。卓断水挥刀格挡,弩箭钉入岩壁。清瑶反身掷出匕首,一名金兵惨呼坠崖。红菱寻到窄径:“往这边!”
攀爬间,卓断水忽觉刀鞘震动——这是久历厮杀的直觉。他猛扑向清瑶,巨石擦身而过,砸断前路。“分开走!”他喊,清瑶与红菱往崖底,自己引开追兵。刀光在峭壁间闪烁,他如履薄冰,借岩石缝隙腾挪,终在暮色降临时摆脱追击。
崖底山洞,红菱生火。清瑶擦拭剑身,火光映着她与沈清婉肖似的眉眼。“姐姐总说,你是呆子。”她忽然笑,“第一次见你,她回来说,‘那刀客眼神冷,可救老妇时手很稳’。”卓断水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沈清婉递粥时,指尖掠过他手背的温度。
“她还说,刀客的刀不该只染血。”清瑶添柴,“后来见你护流民,她偷着乐,说‘铁石也有温的时候’。”红菱托腮:“原来沈姑娘早把心思藏在剑招里,只等断水刀客解。”火光爆响,卓断水别过头,喉间发紧——原来那些并肩岁月,早有深情埋在刀光剑影下。
黎明前,洞外传来锁链声。三人屏息,见一队金兵押着民夫往崖顶。卓断水混在民夫中,听清金兵议论:“明日祭河,铁索全开,看宋人拿什么挡。”他心沉——舆图所记七月十五,竟是明日。趁金兵不备,抽刀割开绳索,民夫惊乱。“跑!”他喊,同时掷刀斩断押队金兵咽喉。
混战中,清瑶与红菱杀到。崖顶金鼓大作,铁索连环正缓缓启动。卓断水跃上锁链,刀砍斧劈。金兵弩箭射来,他借力荡开,刀刃砍在铁索连接处。清瑶飞身上前,剑挑锁链枢纽;红菱点燃随身火折,投向火药堆。轰鸣声响,铁索断裂,坠入黄河。
铁索既毁,金人计划大乱。三人趁乱撤离,回望龙门峡浓烟滚滚。清瑶忽然踉跄,卓断水扶住她——肩背早被弩箭射穿。“走……去汴京。”清瑶喘息,“姐姐曾提,汴京有位老匠师,懂破金人机关。”
夜路漫长,卓断水背着清瑶,红菱举着火把在前。黄河水的咆哮渐远,汴京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知道,铁索虽毁,金人必还有后招,而沈清婉以命相护的真相,不过掀开一角。刀客的路,因这山河情、故人志,注定要在血与火中继续前行,直到那真正的太平,如春风漫过中原大地,吹散所有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