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芭蕉巷挨挨挤挤住着七八户人家,皆背靠河道,前临街巷而居。邻里之间住得紧密,对方院里但凡动静大些,打开窗户竖着耳朵也能听个大概。

林家有客上门,还闹出一场不小的动静,周围邻居都很好奇后续,直到隔日发现王氏公然出入林家,众人心里暗暗替龚氏婆媳捏了把汗。

龚氏和善,金巧娘临产,恐怕哪个都不是王氏的对手。

最不放心的要属林白棠。

王氏住进来的第一天,她连睡觉也提着心,躺在老祖母身边,嗅着熟悉的气息,却跟鏊子上的饼似的翻来覆去,搅得龚氏也不得安眠,摸黑按住小孙女不安的身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黑暗之中,林白棠睁大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顶,忽然冒出一句:“阿婆,她不会憋着什么坏吧?”

龚氏心地宽厚,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但对王氏却难得保有警惕:“盆儿放心,有阿婆呢。”却换来小孙女的抗议:“不许再叫人家盆儿。”

林白棠出生之时,林家还租住在横塘街的金鱼巷,离芭蕉巷不远。林青山极为高兴,特意花了二十文,请巷子里一位摆字算卦的老先生给起名字。

那老先生退回二十文,拈须片刻冒出一句:“老夫家中缺俩洗衣的木盆。”

林青山满口应下:“烦请曾先生替我女儿起个好名字,木盆明儿就送来。”

曾老先生问过了林家两口子及其子女情况,听说家中还有一子名唤宝棠,再抬头注视窗外,见院中年初移栽来的棠梨树长势不错,想来明年定能开出一树白花,遂以“白棠”为新出生的小姑娘命名。

但林白棠出生之时太过瘦弱,生怕养不大,一家人最后合计,遂以“盆儿”为乳名,只求贱名好养活。

谁知她三四岁之时,便拒绝家人以“盆儿”唤之,只喜白棠二字。家人有时候逗她,“盆儿盆儿”唤个不停,她便拒绝应答,倒是个倔强的小姑娘。

在林白棠的强烈抗议拒绝之下,家人也渐不再唤她乳名,只偶尔在祖孙俩夜寝之时,能听到龚氏逗她。

林白棠得了阿婆保证,悬着的一颗心却还是落不到实处:“要不,明儿一早我别去卖东西了,就留在家中?”半刻钟后又反悔:“可是我还想攒点钱,给小宝买衣裳吃食呢?”

她自从独自撑船卖吃食,便对赚钱着迷,且暗自制定了好几个小目标,诸如衣裳吃食这等改善一家人生活的短期目标,还有攒钱帮母亲开一家小食店的远期目标,都是她坚持撑船出摊的动力。

龚氏好容易劝服了小孙女,她睡着之前还要切切叮嘱:“她要是再撒泼,阿婆就找曹婶子帮忙,千万不可自己撞上去。”

曹婶子膀大腰圆,当着众人的面拎起王氏的威风模样在林白棠心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并促使她暗下决心,将来也要吃得壮实圆润,才能应对这等突发事件。

怀着美好的愿望,林白棠放下心事,沉入甜甜的梦乡,反而是龚氏睁着眼睛,了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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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水汽氤氲的苏州城,大清早芭蕉巷林家便传出一声叱骂,打破了院里的宁静。

“谁还没怀过孕,怎的就你怀孕之后便金贵起来?想东想西,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节?竟还想吃蟹黄汤包?”

原来是王氏不知几时起床,竟矮身猫在东厢房窗根下偷听林青山夫妇的谈话,听到金巧娘提起半夜做梦,梦里也在馋蟹黄汤包,林青山忙不迭应下来,再忍不住隔窗而骂,要使尽婆母的威风,倒唬了林青山夫妻一大跳。

金巧娘受惊,捂着肚子直往丈夫怀里钻:“夫君,孩子……孩子刚跳了两下……”

她对从天而降的王氏着实厌烦,更暗中猜测,难道是她那早亡的公公受不了王氏的胡搅蛮缠才休妻另娶?

林青山一边安抚妻子,一边隔窗与王氏理论:“娘,这些事情你别管了,家里的事情还有白棠,要不您老还是回去吧?”

王氏顿时骂得更凶:“她一个毛丫头懂什么?我好心好意来帮忙,你倒是开始嫌弃我了?”

她在林家住了三日,眼见得他家小日子过得不错,伙食丰盛,全家穿着衣裳齐整,想来应小有积蓄,便打起了长住的主意,假意向林青山提起要照顾金巧娘。

金巧娘如何敢当?!

她只怕自己原本能顺顺当当生产,被这位“前婆母”照顾下去,最后被气到难产。

但真要跟丈夫摆事实讲道理,指责他亲娘的不是,总归不是晚辈应有之理,也只能暂时隐忍。

谁知道林白棠却不是个隐忍的性子,大清早被院子里的争执吵醒,三两下套好衣裳,披散着头发便推开了房门,截断了王氏的责骂:“傅家阿婆,我娘怀孕这几个月,家里的事情都是我跟阿婆在做,您家中想来还有儿女孙辈,我爹不是嫌弃您,是怕您家里忙走不开。”

王氏被气个倒仰:“你个毛丫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听你娘想吃蟹黄汤包?她又不是宫里的娘娘,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林白棠笑嘻嘻接话:“我娘想吃蟹黄汤包,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摘也摘不下来。左不过一笼汤包,我还买得起。”她扬声朝东厢房道:“娘,一会等我收拾停当,就去丰和楼买一笼来。”

丰和楼便在乐桥附近,听说每年秋季,蟹肥膏黄之时,便有专门雇来的帮厨仆妇取出蟹膏蟹黄,加爆香的葱姜及肥膘碎,焖以黄酒,调以高汤,封以猪油,存蟹防饥。

故而,过了食蟹的季节,丰和楼的蟹黄汤包也依然能够供应上市。

金巧娘偎依在丈夫怀里,唇角微弯,轻声低语:“还是我家盆儿孝顺。”

林青山见妻子无大碍,生怕院里再吵成一团,忙起身穿衣:“可别让盆儿听到,小心她着恼,不给你买汤包来吃。”这三日他没少拉架。

院子里,王氏肚里一团火烧得正旺,抬手便要给林白棠一个耳刮子:“你赚的……你赚的钱也是家里的,将来要留给你兄弟,哪有给你胡花的道理?!”

她倒是等着林青山尽孝,可惜这儿子是个不开窍的,只知每日带些好吃食回来,却连件衣裳也不与她做,更别提接济她几吊钱。

更可恨林白棠,天杀的贱丫头,竟是一把赚钱的好手,她在林家细细打探,见这毛丫头每日清早载了半船吃食出门,晚间空舟而归,竟不姓傅!

林白棠轻巧避过,当即便要嚷嚷出声:“傅家阿婆,您想打人,要不回傅家去教训您的孙子孙女,我可是姓林,就算做错了也有自己的亲祖母来管,用不着旁人家的阿婆来管。”

林青山已经披衣推门而出,将女儿护在身后,浓眉几乎要拧在一处,满心不悦:“娘,您若是来我家作客,便该有客人的样子。这是林家,您动辄打骂我的妻儿,有些过了吧?要是住着着实憋屈,不如我今儿去店里请一日假,早早送您回傅家?”

他对亲娘这些年的近况不甚了解,只在十几岁时候打听过,约摸听说她再嫁之后又生了儿女,大约过得不差。

时过境迁,傅家如今光景如何,他还真不知道。

王氏见林青山动怒,铁了心要护着林白棠,也不知想到什么,到底咽下一口气,软声道:“儿啊,娘也是为了你好,见不得你辛苦赚钱,家里媳妇孩子不懂节俭,也不懂心疼你,只知挥霍。你媳妇眼瞧着要生了,娘既然来了,自然要瞧着孙儿平安出生才好放心。”

林白棠暗道:自你老人家来,搅得家中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谁敢留你长住?

可惜这位傅家阿婆着实不知趣,明知家里人都不欢迎她,却依旧能老着脸皮住下来。

她打水洗漱,收拾停当,跟龚氏与林青山说一声,自去出门买汤包。才走下河岸步阶,撑着舟子离岸,忽听得不远处有人不住唤:“白棠,等等!”

沿着河岸疯跑的两名儿郎年纪与她相仿,前头跑着的一位虎头虎脑,壮实敦厚,随手拎着的书袋开口未曾系上,已经先后从里面滚出来两支狼豪,他也未曾察觉,只不断招手:“白棠等等!”

后面紧跟着一位眉眼细长的儿郎,清瘦和气,接连两次想要扯住疯跑的同伴未果,只得认命的蹲下去捡毛笔,嘴里抱怨:“方虎,你再这般鲁莽,我回头告诉方叔去。”

方虎家中开着大肉铺子,其父方厚身高八尺,手掌跟蒲扇般大小,一巴掌能把小孩子扇到墙上,很是骇人。

其母曹氏,正是横塘街上出了名的接生婆,附近巷子里的孩子们大部分来到人间打照面的第一人便是她,也是她让初次亮相芭蕉巷的王氏折戟沉沙。

方虎想到家中慈父的巴掌跟慈母的烧火棍,总算是放缓了脚步,却还是不住催促身后的同伴:“快点快点!”又忍不住说句实话:“谦哥,你旁的都好,就是有个毛病顶顶惹人厌,太爱告状。”

小伙伴姓陆名谦,算是芭蕉巷里孩子们的道德标杆,许多男孩子打架斗殴的事儿他从来不参与,是众口夸赞的好孩子。

林白棠将船撑在河道边踏步石阶旁等着他们。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陆谦大了林白棠两岁,而方虎比林白棠大了一岁,性格互补相处融洽。

两小儿踏上船,方虎将笔装回去,再胡乱系好书袋,喘了几下才责备的问道:“白棠,咱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坐你的船,你怎的还偷摸跑了?”

陆谦横他一眼:“懒死你,咱们走过去也是一样。”

两人同在一家私塾读书,不过成绩天差地别,对学堂的期待也是天差地别。

方虎仰头朝后半靠在船内装东西的竹筐之上,把书袋蒙在脸上,忍不住呻吟:“读书已经够痛苦了,我宁可每天跟白棠去卖东西,也不想去学堂。”

他对私塾里的陈先生满怀了怨念,第一百零一次的抱怨:“你是不知道,陈先生读书像寺里念经的大和尚,嗡嗡嗡个不停,我每次听着他读书就忍不住犯困,谁听得懂啊。”

林白棠羡慕的望住他:“可惜学堂里不收女学生,不然我也想去读书。”

方虎嫌弃的,恰恰是她梦寐以求的。

“要不……咱俩换换?”方虎异想天开,拉下蒙在脸上的书袋:“这样子咱们谁也不必烦恼了。”

陆谦倒是个务实派,他提出了颇为实际的解决办法:“白棠,你要是想识字,不如我来教你?”

他家中母亲杨桂兰在张氏绣坊做绣娘,父亲陆大榕撑船卖货,主要卖些针头线脑,以及妻女绣出来的小绣品,或者绢花绒花,当季簪发的鲜花,嘴甜会哄人,销路很好。

还有一姐一弟,长姐陆婉十四岁,跟着亲娘学做绣活,准备参加张记绣庄明年的绣娘选拔,跟亲娘一起进张记赚钱供大弟读书。幼弟陆诚才三岁,话都说不利落。

三人一起长大,眼瞧着陆谦去年进了学堂,方家咬咬牙今年也送了方虎去开蒙,剩下林白棠每日撑船卖些小食,未来也没有进学堂读书的可能,让她平生头一回对自己身为女子之事生出几分耿耿于怀。

“你要是不嫌麻烦,我也想识字!”她双目陡亮。

虽不知读书识字于她将来有何种改变,但她心中却萌生一个小小的愿望——至少,她不想做个睁眼瞎。

陆谦弯唇一笑:“不过有个条件。”

林白棠猜出了他的条件:“说吧,你今天想吃甚?”

陆谦自小与林白棠要好,着实要归功于金巧娘的一手好厨艺。

杨桂兰是张氏绣庄最好的绣娘,连精美的贡品都绣得出,于厨房之事却总不开窍,能做熟一锅饭菜便已算成功,至于味道则不能强求。

陆谦毫不客气:“拜师总要有点诚意吧?我今儿想吃赤豆粽!”

方虎蹭的坐直,几乎要流口水:“我想吃枣子粽,其实最想吃…水晶猪油豆沙粽。”

陆谦拆台:“你要是教白棠识字,恐怕那些字都要缺胳膊少腿,怎好意思找她要粽子吃?”

方虎急中生智:“……我可以把先生留的课业给白棠写!”

方家非大富之家,纸笔价格不菲,属于家中一笔不小的开支。

“虎子,你的课业要是给我写了,曹婶子定不会饶了你!”林白棠一腔莫名的惆怅被俩小伙伴的对话给冲散,边摇撸边坏笑:“狗儿哥放心,我给你也留一个水晶猪油豆沙粽!”

陆谦乳名狗儿,在芭蕉巷同林白棠的乳名盆儿一般,都属于自己极度不待见之列。

“多谢盆儿!”陆狗儿已经开蒙读书,平日在巷子里要装出一副读书知礼的乖巧模样,只有在林白棠跟方虎面前依然还有小时候不显于人前的顽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