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亲手扯开了当年被林家休弃的遮羞布。
“……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我也只有三岁,但我记事早,还记得妹妹皱巴巴的样子,养了几日便渐渐不皱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小手小脚小小软软,听到我说话便循声转头。”林青山语声转低,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生下来你便不喜欢她,每日各种咒骂,我小时候虽不懂你骂的什么,但渐渐长大便懂了骂得有多毒。我还记得二婶给妹妹做了件小花袄,用各色碎布头拼起来的小花袄,妹妹刚上身,那日家里都没人,我出门去玩,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
王氏惊恐的盯着他,没想到他竟然都记得。
这些当初的细节,若非亲眼所见,是绝说不出来的。
彼时龚氏还不认识死去的前夫,自然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细节。
可是林青山偏要说,一口郁气憋在心中多年:“我怕吵醒妹妹,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儿凑近门口朝里望去,你正蹲在地上,我洗澡的木盆里注了半盆水,你一边骂着赔钱货,一边把穿着花袄子的妹妹狠狠按进木盆。妹妹死命挣扎着胳膊腿儿,但是脑袋身子全被沉进水里,她一张嘴便呛进水去,哭都哭不出来……”
“你……”王氏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你别说了——”
往事一旦扯开个口子,便如洪水决堤一般,再也难止。
这件事情压在林青山心头,沉甸甸的如同石头,每每想起便憋得慌。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不会向任何人吐露这件事情,但是当王氏气势汹汹冲过来满嘴污言秽语要打他的女儿,他便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无能为力。
“我吓的一动不敢动,躲在门外面,眼睁睁看着妹妹活活被你溺死,胳膊腿儿都不动了,你扒下妹妹身上的花袄子,替她换一身衣裳,还将妹妹原样裹好……”
王氏恨不能捂着耳朵:“你别说了!”
林青山想起小时候,总是被母亲无故责骂殴打,胳膊跟大腿内侧从小被拧出来的青紫,动一下便钻心的疼。
很多年以前,远在妹妹出生以前,他或者对母亲尚有期待,还含着一点爱意。
后来,在亲眼目睹了出生才二十多天便被活活溺死的妹妹之后,最后一点期待与爱意也早已消散。
“我当时害怕极了!”他终于松开了王氏,目光注视着自己长年劳作的手掌,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掌心还有从小磨到大的茧子,可是当年亲眼目睹妹妹被亲娘溺死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我当时吓到发抖,生怕你回头逮着我,也把我活活溺死!”
王氏当年亲手溺死自己生的第一个女儿,后来被前夫发现,她也曾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却不曾得到丈夫半分原宥,到底还是被扫地出门。
再后来她远嫁傅家,与林家的人事彻底割裂,连带着与前夫生的儿子也不曾再见过。
她如今找上门来,与儿子说尽好话,其中“日夜思念”之语固然有假,但也不能说这些年对长子毫无思念。
偶尔……偶尔也会想起那幼小的孩子,当年她带着几身衣裳离开林家的时候,回望那幼小的孩儿,他躲在门后面,露出半张浸满泪水的小脸。
彼时她想,至少孩子是舍不得她的。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她无数次猜测,当初溺死女儿做得隐秘,到底是谁人通传告密,教前夫猜出端倪,震怒非常,骂她:“蛇蝎妇人,竟能狠心下手,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
她忆起被休之时前夫的嘴脸,仿佛此刻他站在她面前,竟是面现恐惧。
“你……你不是我儿子,你是讨债的恶鬼!”
如果这话在林青山小时候骂出来,于他来说或许是极大的伤害,但是他早已是顶门立户的成年男子,上有老母,下有儿女,还有同甘共苦的妻子,生活的苦辣已然尝遍,对她这话竟然还极为认同。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讨债的恶鬼。妹妹被溺死的那天,我害怕极了,怕到不敢回家,只好去二婶家。二婶要送我回家,我死活不肯,她后来问我原因,我怕到发抖,便告诉了她。”他忍不住苦笑:“那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要人性命的恶鬼!”
王氏被休,离开林家之后,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
他怕她。
生了他的女人,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娘,却让他在小小年纪饱受惊吓。
母子一场,王氏若是没有千方百计寻过来,这件事情便会永远烂在他心里。
王氏没想到,她苦思冥想多年,害她当年被休的人,原来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她抡起胳膊,狠狠照着儿子脸上扇过去,清脆响亮的耳光令避走屋内的龚氏婆媳,以及院门外偷听的兄妹齐齐震惊。
林白棠不防听到父亲心底隐伤,更没想到还挨了打,顿时气到火冒三丈,正欲冲进去跟王氏理论,忽听得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白棠,你们兄妹俩都在家啊,还不快来拎东西,可是要累死姑姑?”
十几步开外,出嫁的林青枝正双手拎着东西艰难走过来,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提着俩硕大的食盒,显然也是负重过甚。
林白棠深吸一口气,与尚处在震惊之中的林宝棠交换个眼神,勉强挤出点笑影儿,飞奔过去接人,还扬声道:“小姑姑,买这么多东西?”
院内正在僵峙的母子听到外面的动静,各自扭头,暂时结束了这场激烈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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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林白棠撑着船在河岸边接了下学的小伙伴陆谦跟方虎,撑船到了僻静之处,将留给他们的赤豆粽跟水晶猪油豆沙粽递了过去,自己怏怏不乐坐到了一边。
方虎粗心,只顾剥开粽子皮,咬一大口香甜软糯的粽子,满足的叹一口气,好似刚从牢子里出来的犯人般,整个人松快起来,朝后瘫靠在舱壁:“我今天就靠着这口念想,才撑到了现在。”
早晨林青枝回娘家,无意之中制止了家中争吵,于是林青山带着儿子出工,林白棠迅速装好吃食出门,逃离了家中。
有林青枝坐镇,林白棠倒是不担心祖母跟亲娘被王氏的怒火波及。
她家这位小姑姑自小性格泼辣,与家中慈爱温和的老祖母性格南辕北辙,跟温厚的兄长也是两样,倒与嫂子金巧娘投契,未出嫁之前便伶俐讨喜,撑船卖东西从没吃过亏,真惹急了也是位不管不顾的主儿。
林白棠没接话,陆谦便笑着踢了他一脚:“说得好像在服苦役一般,赶明儿我跟先生说道说道,多加点课业给你,省得你一天天跟猴似的坐不住。”
方虎连忙举手投降:“哥!亲哥!我谢谢您啦!知道我坐不住,还给我加课业。”见陆谦要掏书袋,他头都大了:“你要教白棠认字儿?我听了先生一天叨叨,满脑子都嗡嗡声,这会一个字都不想听,先走了啊。”他从红泥小灶上坐着的锅子里再拿俩温热的粽子,先自逃了。
陆谦见这没心眼子的走了,便停止了掏书,温声询问:“白棠,谁惹你了?”
林白棠惊讶抬头,极力掩饰:“哪有?谁敢惹我啊。卖了一天东西,有点累了歇会儿。”
两人从小认识,后来林家搬进芭蕉巷,也属他们三个玩得最好。
但玩得最好其实也有区别。
方虎跟林白棠一起跟巷子里的小孩打架最为痛快,真要论细心友爱,还属陆谦。
他方才上船,一眼便瞧见林白棠神色有异,再悄摸打量过她脸上手上,并未发现有受伤的迹象,便猜到两处地方:“是遇上不讲理的客人,还是你家来的那老太太欺负你了?”
“谦哥,你真是神了!”林白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难受了一天,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还不是我家里来的那位活祖宗,”她当时跟王氏对着干,犹自未察,此刻却觉得委屈:“她大清早骂我,我爹护着我,反被她打了一巴掌!”
她挨了打或许还没这么难过,可是亲爹被人打了一巴掌,她心里却难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