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林青山收工回家,闻到厨房熟悉的糟卤香味,探头进去,发现母亲在灶火间煎鱼,女儿坐着烧火,祖孙俩配合默契,看灶上坐着的卤肉锅里满满一大锅猪耳,煎得金黄的小鱼也盛了大半盆,不由问道:“不是说了白棠好好玩几日嘛,怎的又开始做肉了?”

“爹爹回来了?”林白棠手底下不停,往灶眼里塞柴火,脆声声答道:“玩了一日也尽够了。明儿虎子跟狗儿哥同我一起出门,正赶上大节下人多,卖个半日也尽够了,剩下半日还能玩呢。我已经跟方叔说好了,让他把明日的猪耳朵全都留着,我下晌回来去取。宋家鱼铺里也约定了明日的小鱼。”小小年纪早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林青山站在厨房门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娘你辛苦了,又要照顾巧娘坐月子,还要给这丫头做卤货。”

龚氏低头朝小孙女眨眼睛——我说什么来着?

这句话已经是你爹难得能憋出来的体贴话了。

“青山啊,你洗洗干净再回房,身上头上的灰尘木屑都拍打干净,巧娘还坐着月子呢,孩子也小。”龚氏利索从灶台上坐着的一口锅里舀起满满一瓢热水,往外面院里放着的木盆里倒了进去,林宝棠便极有眼色的从院里井口旁边的木桶里舀起凉水注入,等着林青山洗手净脸。

林白棠鬼鬼祟祟背着手从厨房出来,蹭到兄长旁边,压低声音说:“阿兄张嘴。”

林宝棠已经习惯了妹妹的指挥,依言张口,便被塞了一嘴刚刚煎得金黄的小鱼,小丫头扭身跑了。

林青山恰在此时掬水洗了一把脸,抬头见到林宝棠嘴里冒出来的小鱼尾巴笑道:“白棠这丫头……”低头继续洗,不再理会儿女之间的小动作。

林宝棠被喂了一嘴的香煎小鱼,劳累了一天的疲乏似乎都散了,等着林青山洗干净手脸,被王氏喊去堂屋,他方才倒去脏水,另换了干净水去洗。

他洗脸的功夫,林白棠蹑手蹑脚摸去堂屋窗下蹲着,听里面的动静,还扭头朝他招手,示意他也赶紧过来。

林宝棠:“……”

妹妹哪哪都好,懂事贴心,就是有些淘。

林白棠不知兄长心中所想,只是出于对王氏突然大变的态度生出应有的警惕而已。

王氏来林家多日,满腹怨气,除了对儿子林青山及大孙子林宝棠展现出一点友善之外,对林家其余女眷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好声气,审视挑剔各种针对,往别人心里扎刺是一把好手。

对龚氏说话夹枪带棒,颇有种龚氏抢了她儿子的感觉。

不过龚氏性情宽厚,对所有的攻击多是一笑置之,能避就避,除非王氏欺到媳妇孙女身上,才无奈挺身回护。

比起儿子的继母,王氏对媳妇便恨不得摆足婆婆的款儿,可惜金巧娘不吃她这一套,借着临产肚子的掩护,从不跟她发生正面冲突,有事都往丈夫身后缩。

王氏苦于婆媳都不肯正面应战,便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了孙女身上。

按理说爱屋及乌,王氏既然多年苦苦思念儿子,必然对儿子膝下儿女都有亲近爱护之意,可是林白棠从初次与她打过照面,便能感受到她的嫌恶之意,那些随口骂出来的“赔钱货、小娼妇、丫头片子……”之语随便往她身上招呼。

有时候她细想,这种嫌恶似乎也不全然为着双方针锋相对,更非积年怨仇,反而更像王氏本身便极为厌恶女孩儿,极偶然的提过一次她在傅家所生的女儿,连亲生的女儿也不能逃脱她的污言秽语。

王氏头一回向龚展示友好,一再表示自己也能承担照顾媳妇幼孙的重任,再三让龚氏出门玩乐,连带着林白棠也收到她和颜悦色的态度,直吓得扯着阿婆便往厨房躲。

——太反常了!

此刻,她小心蹲在屋外,隔着一扇半支起的窗,屋内的声音清楚的传进耳中。

王氏显然有备而来,进屋便先扯些自己在傅家的苦日子,什么丈夫过世儿子不懂经营,还遇上有心算计的恶人,几番亏损之下,日子便揭不开锅。

“我来这些日子,眼瞧着你日子过得富裕,连龚氏生的林青枝也过得阔绰,穿金戴银,身边还跟着侍候的小丫头子。你那弟弟——你是没见过,他名唤金宝。两个姐姐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嫁出去之后也不知道往娘家贴补一点,金宝前两年才成婚,谁知媳妇也是个没用的,去年生了个赔钱货!”

哦,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林白棠心道:不必说了,这位傅金宝的媳妇生了个女儿。

不管女儿孙女,在王氏眼里都是赔钱货。

也不知她自己算什么。

林青山原本话便不多,听生母一大串诉苦,只憋出一句话,还甚为绝情:“我姓林,他姓傅,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家人,算不得弟弟。”

林白棠不由在心里暗暗夸了亲爹一句:干得漂亮!

她可不想添个像王氏一样不讲道理的叔父。

王氏原本哭得悲悲切切,自以为这番话能打动长子,让他对弟弟生出一点怜悯之意,谁知竟等来这样一句,顿时哭不下去了,扯开了嗓子嚷嚷:“你俩都是我肚里爬出来的,怎的不是你弟弟了?”

林青山近来已经数次领教了王氏的胡搅蛮缠,更是对她亲自教导的傅金宝不抱任何期望,对她的诉苦更无半点共情,甚至还有点厌烦。

他在心里冷漠的想,终于来了。

她终于说出了寻到林家来的意图。

王氏见儿子不吭声,只当他认同了自己的说法,也在内心接纳了金宝这个弟弟,接下来的话便更为流畅了:“金宝日子过得不顺,你这个当哥的可不能干看着。他是个做生意的料,脑瓜子聪明也会说,随了他爹。只是遇上好几次坏人算计,这才暂时过得不顺。你拿出三百两银子给他,保不齐他就翻身了!”

林青山愕然:“你说什么?”

王氏理所当然道:“我来这些日子也瞧见了,你跟宝棠都赚着银子,白棠那丫头也没少赚,三百两对你们来说不是多大的数字,就算手头一时紧些,不是还有林青枝吗?你去跟她借点!”

林宝棠洗完过来,原本想拽着妹妹离开,听到这话都呆住了。

“三百两……”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林白棠冷笑,压低了声音说:“她可真敢想啊!”

不怪今日对祖母态度殷勤,原来还打着姑姑的主意呢。

“我没钱!”林青山听到连妹妹也被王氏算计在内,气得立时便站起身来,在屋内走了两步,原本想甩袖而去,但想到王氏不依不饶的性子,他转头走了怕不得去为难母亲跟媳妇,便又站住了,扭头道:“傅家过好日子我没想着沾光,日子过得稀烂也赖不着我!你那什么金宝还是玉宝,跟我没关系,跟我妹妹更没关系!至于借钱,分文没有!”

王氏的盘算被儿子一朝打碎,当即便哭闹起来,支棱着一双手往他眼前送:“你瞧瞧!你瞧瞧我!我可是你亲娘,去岁给人洗了一冬的衣裳,手上生的冻疮印子还没褪下去呢,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

“你又何尝心疼过我?!”虽说子不言母过,但林青山从小到大都怀疑自己的记忆出错,也许他并非王氏肚里爬出来的,而是龚氏所生。

不然为何亲生的弃他如敝履,反而继母待他如亲生?

窗下偷听的兄妹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屋内母子俩却剑拔弩张,几近决裂。

不过决裂是林青山所求,王氏可舍不得。

她千辛万苦的寻了来,怎舍得到嘴的肥肉,当即便拿出杀手锏,直接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哭号起来:“你个没良心的,我几时不心疼你了?那年离开林家,娘家又容不下我,没多久我便嫁到了刘家庄,总以为日子过得好,将来也能照管上你。谁知前几年男人死了,自己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这才来投奔你,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好歹十月怀胎,生养你一场……”

也不知屋内林青山有无动容,外面窗下偷听的林白棠却精神大振,一把握住了林宝棠的手:“阿兄阿兄!”

林宝棠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小点声。”在妹妹乖巧的眨眼示意之下,他才松开了手。

“枫桥镇刘家庄!”林白棠小声念叨一句,笑弯了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