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抢了两把铜钱,原本还想送回家去,奈何枫桥镇还在城外,离芭蕉巷颇远,看看天色也来不及了,便暂且回房去,偷听外面的动静。
她踏进林家大门的时候,早都预知了自己不受欢迎,但那仅限于龚氏,毕竟世上血浓于水,还能阻隔了她们母子亲情?
怎料人算不如天算,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不但护着媳妇,连继母生的丫头片子都要排在她这个生母前面。
她试过来软的,可惜不管用,便只能来硬的。
坐在林家床上数着手里铜钱的时候,她暗恨金巧娘鬼精鬼精,散碎银子肯定藏了起来。总共两把钱,她挨个放在床上数,数来数去都不见多出来,这么点铜钱聊胜于无,除了能让儿子吃两顿饱饭之外,旁的什么都做不了,更不必说还债。
她愁苦的叹了口气,再挨个珍惜的把铜钱装进随身的荷包里,贴身装起来,拉过被子躺倒在床上,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先回家的是林青山父子,听动静洗手洗脸,便各自回房。紧跟着便是林白棠那赔钱货,脚步轻快进门,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阿婆——”也不知龚氏给这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每日进门不是先唤娘,反而先唤祖母。
“阿婆,我带了炸糕回来。”
王氏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她也想吃油滋滋的炸糕。
但这死丫头连招呼她都不肯,三天前刚刚大闹过一场,她摸摸掉了的门牙,尾椎骨还隐隐生疼,正是那丫头的杰作,她反而记上了仇,这几日回来理都不理她。
到底没在她身边养过一天,还是被龚氏拐带坏了,连亲祖母也不孝敬。
王氏也不想做个没脸没皮的人,想到上门讨债的那些人凶恶的嘴脸,她终于还是被儿子的外债给逼到了这一步。
她继续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家人全都回来之后,晚饭很快便摆了出来,就在院里藤树下,都能听到碗筷相撞的声音。
外面藤树下摆开了碗筷,却没有人愿意去叫王氏出来吃饭。
林青山脸上还有被抓伤的长长一道疤痕,龚氏也才见识过了她抢钱时穷凶极恶的作派,连刚生完孩子的媳妇都不顾惜,实在不愿意跟她共桌吃饭,便将各样饭菜装了一份,见小孙女气鼓鼓摆手拒绝的模样,只得递给林宝棠。
林宝棠还不知家中王氏抢钱事件,端着碗踏进王氏屋里,将碗摆在桌上,干巴巴道一句:“傅阿婆吃饭了。”也不等对方回答,扭头便走了。
他也不喜欢这位傅家阿婆,跟自家阿婆比起来,可差太远了。
一家人吃完饭,林宝棠去收碗筷,发现碗里饭菜全都已经被吃光,也不知王氏心中作何感想,招手唤他:“宝棠你过来,阿婆给你钱。”心疼的将捏得汗津津的两枚铜板递了过去,小声问他:“你爹爹说什么了?”
抢钱的时候急了眼,但事后她也有些心虚,想要探听儿子的态度,却又拉不下脸来,只能狠狠心舍两枚铜板出去。吃饭的时候便将铜板摸了出来,捏在手心里直到林宝棠来收碗筷。
林宝棠虽寡言却是个正直的少年,他拒绝了王氏的贿赂,端着空碗出门之前,愤愤冒出来一句:“傅家阿婆,你怎么能把我爹脸上抓成那样?害他被家具店里的人笑话!”
所谓的穷生奸计,他这话不提还罢了,提过之后王氏便宛如窥见一线天光,双目顿时放出光来,却来哄小少年:“家具店里的人都说什么了?”
林宝棠只是表达一句他的愤懑之意,更不想在背后嚼父亲的舌头,给她通传消息,一言不发扭头便走了。
王氏手里的两枚铜板没送出去,人却反而精神许多。
当晚,一家人各怀心事入睡。
次日早晨,林白棠早早便装好了小食酒水,方虎鬼鬼祟祟怀里抱着个油纸包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远远观望的郑氏,见小孙子朝着林家小舟冲了过去,这才转回。
陆谦过来的时候,闻到船上肉香味,都快馋出口水了:“你们都吃过早饭了吗?今儿我娘早起做饭,烫饭都煮焦糊了,阿婆在那唠叨,我就着焦糊味吃了两口就跑,感觉肚子还空着一大半呢。”他家厨房里从来就没端出来过美味。
林白棠早都习惯了他的挑剔,随手塞给他一个鸡蛋馅饼:“趁热吃吧,猜到你没吃饱。”
陆谦接过馅饼咬了一口,金黄的外皮,内里也不吝馅料,满嘴鲜香:“这是加了麻油还有虾皮?”时令小菜加上鸡蛋虾皮麻油,简直要鲜掉眉毛。
三小儿窝在船舱里,悄悄盯着林家大门的方向。
没多久林青山父子便收拾出门了,他们沿着河岸方向走,眨眼的功夫,王氏竟也出门了。
“来了来了,盯紧了。”
三小儿兴奋的凑在一处,紧盯着王氏的方向,谁知越看越有些糊涂,林白棠不明白:“我怎么瞧着,她这是……跟着我爹爹呢?”
陆谦吃完馅饼还不过瘾,试图打开方虎拿来的油纸包,眼角的余光盯着王氏的方向:“她盯着林叔父做什么?”
方虎一巴掌拍开伸过来的手:“这是咱们的中饭,到时候就着猪蹄喝酒多美!这会先盯人吧。”
陆谦遗憾收手。
不过王氏很快便不用三小儿胡乱猜测,她一路跟着林青山父子到达陈记家具店,眼见得父子进去了,这才满意转身,往枫桥方向而去。
她一路舍不得坐船,走得许久才到达枫桥镇,熟门熟路到得镇上一处偏僻破败的小院前面,但见房门锁得严实,便转头往河边过去,果然见得一年轻妇人背着孩子在浆洗衣物,见面便没好气问道:“金宝呢?”
年轻妇人面黄肌瘦,双手被河水泡得泛白,见到王氏下意识便惊跳起来,结结巴巴道:“金、金宝昨晚没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背上的孩子原本睡得正香,听到王氏的声音似乎被吓到,立时哭起来。
王氏原本心气不顺,张嘴便骂:“不是让你管好金宝,别让他再出去赌吗?”又恨孙女:“都是这丫头一天到晚的哭,把金宝的运气都哭没了!”扬手便要打孩子,妇人下意识去躲,巴掌便落到了妇人脸上,立时在那削瘦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印子。
妇人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把孩子解下来搂进怀中哄着,试图让小孩子停止哭泣。
但小孩子听到王氏的声音便哭得更为厉害,王氏打不到孙女,便往媳妇身上狠拍了几巴掌才解气。
年轻妇人不敢还口,不敢还手,只沉默的抱着孩子任由婆母撒泼。
王氏一口郁气散尽,这才扭头直奔镇上的赌坊,连跑了四五家,才在一家新开的吉祥赌坊里拉出儿子,扯着他的耳朵边走边骂:“不是跟你说了别再赌吗?以前欠赌坊的债都没还上,怎的还敢来赌?”
枫桥镇繁华异常,各地商贾云集,也有人靠着歪门邪道发财,赌坊生意便很是火爆。
傅金宝显然被王氏从赌坊里揪出来不止一回,嬉皮笑脸凑上去:“娘,你可算回来了,可借到钱了?”双手伸到她面前,立等着拿银子。
远远跟着王氏的林白棠见到王氏在傅家生的儿子便震惊不已:“是他?”
陆谦也认出了那男子,唯有方虎还懵懵懂懂:“你认识?”
“你细想,他不正是前几天咱们去胥门外被白棠叫破的小偷?”
方虎仔细打量,惊讶不已:“原来是他。”还是那副邋遢的模样。
王氏没好气的“呸”了一声,松开了儿子的耳朵,骂道:“那倒霉鬼一家子抠抠搜搜,明明有不少进项,却不肯把钱给我。连自己亲弟弟的死活也不管,可别怪我!”心疼的摸摸傅金宝的耳朵:“还疼吗?”
傅金宝见到王氏,还以为她带了银子回来,谁知竟无功而返,立时变了脸色,恼火不已:“他竟这样心狠?”发愁道:“那怎么办?原来打听着他日子过得不错,想来能帮我堵上这个窟窿,谁知竟指望不上。娘,我只是运气不好,说不得有了翻身的本钱,便能发一注横财,让您老穿金戴银住大屋,好好孝顺您老!您可一定要帮我啊……”抱着王氏的胳膊央求个不住。
王氏早听过儿子多少次许诺,虽然每次都不曾兑现,但于她来说却是活着的全部指望。她从怀里掏出荷包,将里面所有的铜钱都倒出来,塞进儿子手中,疼惜不已:“我才走了几日,你那媳妇竟也不管你,身上穿的衣裳都馊了,我瞧着又瘦了,可是没好好吃饭?拿了钱赶紧去吃点饭,娘也要回去了,总要想办法给你弄一笔钱。”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跟个木头似的,能做什么?”傅金宝发起狠来,面目狰狞:“哪天惹恼了我,连大带小一起提脚卖了!”竟是毫无一点夫妻父女之情。
直听得远处三小儿震惊不已。
“这样狼心狗肺的儿子,她竟当宝贝。”林白棠心疼自己父亲:“我爹爹那样好的人,竟摊上这样无德不慈的亲娘……”
陆谦安慰道:“多亏她离开了林家,林叔父才能有林阿婆疼爱。”
这倒是句大实话。
林白棠展颜:“无论她有多少歪心思,左不过为着银子,我们家不会为姓傅的还赌债!”想到一家人安宁和乐的日子被别有用心的王氏打破,她心中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