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微雨洒庭轩(2)(1 / 1)

定夷 一明觉书 4047 字 2天前

忘了具体是何时睡着的,总之再睁眼时帷幔外的烛火已经燃尽了,自己则以一种和昨夜截然不同的姿势依偎在谢定夷怀里,左臂甚至还紧紧地缠在她的肩膀上。

沈淙心中悚然一惊,赶忙松开手背过身去,好在谢定夷没有察觉,过了片刻,床头与殿门处相连的细绳被人牵动,一阵清脆的铃声轻轻在耳边敲响。

铃声响了六下,不多不少,点到为止,身后传来窸簌的动静,是谢定夷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便也装作刚刚被铃声叫醒,回身去看,发现谢定夷正敞着双膝躬身坐在床边,抬手扶着微垂的脑袋,看起来有些难受。

他想起她昨夜喝了不少酒,只不过状态看起来太过正常,以致周围的人都没有重视,如今宿醉之后想是头疼,但他并无关心或是斥责的资格,默默跪坐在她身后,轻声唤了句:“陛下。”

她被这一声叫停了动作,回头看清他的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夜不是一个人睡的,揉了揉发涨的额角,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喝多了。”

……什么意思,是后悔昨夜将他带回宫了吗?

沈淙不知做何言语,抿紧唇角跪在榻上——一股久违的难堪再次从心口翻涌上来,他抬了抬手,沉默地拢了拢自己微乱的春衫。

“等我走了你再回吧,宫门口现在人多。”

燎祭台设在梁安城西北处的崤山上,仪仗要从宫中出发,群臣相随,是以很多臣子天不亮就要等在承天门外,外宫道如今尽是各家马车来去,人多眼杂,若是被谁瞧见沈淙从宫中出去也是难说。

沈淙垂眼看着被衾上绣着的十二章纹,感觉喉间蓦然被一只大手扼住了,硬逼着自己俯身行礼,从舌喉处掷出一个不轻不重的“是”字。

铃声响起,帷幔落下,沈淙像那晚一样跪在床内看她穿衣踏靴——长发疏拢,冕旒轻垂,玄袍加身,海水江崖衬于衣摆,龙凤环佩垂于腰间,天子德行完备,统御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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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天边刚泛出一线鱼肚白,帝王仪仗从承天门缓缓驶出,道路两旁挤满了观礼的百姓,群臣身着朱紫,骑马随于其后。

刚出城门,谢定夷就像往年一样叫停了辇轿,直接起身跃至了一旁方青崖为她牵来的马匹上,抬着辇轿的侍卫逐步放慢脚程,从队首一路后退,远远地跟在了末尾。

一个半时辰后,仪仗绵延至崤山脚下,谢定夷翻身下马,望着耸立于眼前的高峰,抬手摘下眼前不断晃动的冕旒,丢给一旁的方青崖。

站在不远处的礼部尚书余崇彦看见这一幕,提了一路的那口气骤然落下,露出了一个心如死灰又果然如此的表情,抚着胸口叹了口气,没再像前两年那般出言劝阻。

崤山重峦叠嶂,耸入云霄,想要登顶绝非易事,安排各项事宜的礼官早在半个月前就已住在了山上,现下要随今上一起登山的除了必行的侍卫外还有从各州擢选出来的官员,所有人都整装待发,束好袖子跟在谢定夷身后。

未免意外或有人体力不支,从山脚到山顶的这条路上每隔十步就有一个侍卫待命,但谢定夷向来用不着他们,行至半途她回身去望,发现除了宁竹宁荷以及方青崖外,其余人都已经被她远远甩在了身后,走在最前方的左相方赪玉面色微红,额前布满了汗水。

谢定夷看得好笑,居然也不往上走了,直接席地坐到了石阶上,对着一旁的方青崖笑道:“你不是说你哥为了今日燎祭早三个月就开始晨练了吗,怎么还是这般孱弱,他走不快,后边那些武官便是有气力也不敢追了。”

闻言,方青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说:“长兄毕竟是文官出身,若是几月晨练就能与武官相较,那臣也不用站在这了,直接让长兄一起顶了臣的官职便是。”

谢定夷笑了两声,说:“这话倒不假,那朕也歇会儿,顺便在这等等他们,省的他落下太多,上去在那群礼官面前丢脸。”

方青崖含笑道了句谢,内心却在咬牙,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家长兄,恨不能立刻走到他身边拉他一把。

许是感觉到了方青崖的目光,下方气喘吁吁的方赪玉费力地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原本只能看见背影的陛下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石阶上,手肘搭着双膝含笑看向自己,而一直跟在陛下身旁的胞妹也正不错眼同他对望,几乎把催促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他面色一红,赶忙加快了脚步,可越急越出乱子,长袍落在石阶上,竟左脚绊了右脚,好在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勉强站稳,心有余悸地停在原地。

谢定夷见状,伸手向宁竹要来了水囊,对着下方的队伍说道:“都歇会儿吧,眼瞧着爬了一半了,倒也不急。”

前方众人听到这话,便慢慢停了下来,后面的人见队伍停滞,也不再往前迈步。

唯余方赪玉左后方的礼部侍郎王钰昌思及老师余崇彦上山前的叮嘱,鼓起勇气探出脑袋,对着谢定夷道:“陛下……可吉时——”

“吉什么时,朕说停就停,”谢定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顺带将手中的水囊朝方赪玉掷去,扬声道:“歇半刻钟再上路。”

……

吉时最后还是误了,午时过一刻,在山顶翘首以盼的礼官们才看见承平帝和群臣的身影,一个一个如蒙大赦,赶忙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安!”

十二冕旒已经重新戴好,衣着冠饰也挑不出错,身着祭服的礼官拿着一个火把走到谢定夷面前,示意她跪地拜陈。

她屈膝的那一瞬,身后的百官全都哗啦啦地伏下了身,礼官取出一支染了茜草汁的笔,用火把点燃笔尖。

短暂的燃烧过后,那笔尖渐渐透出一抹红色来,谢定夷放下冕旒抬起头,让那火红的颜色自己脸上染出第一笔纹路。

中梁皇室源自凤居古国,三百年前只不过是草原上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部落,直到西南边境的大兰国与高昌宣战,绵延的战火一路烧来,将宣和、南晋、辽崇等国全都卷入其中,而与大兰国和南晋全都接壤的凤居自然不能幸免于难,在拒绝为大兰国提供战马后,参与谈判的数十个首领全都为其所杀,广袤的草原成为了大兰国所征伐的第一片土地。

战乱之中,中梁的开国皇帝谢絮披甲从军,带领着剩余族人顽抗外敌,在她的极力斡旋之下,一直摇摆不定的重虞国加入了战场,与凤居、南晋呈合力之势,最终将大兰国主阿如汗斩于马下,不过此战虽胜,大兰国的领土分割却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除了凤居、南晋之外,在南边牵制大兰国的高昌也想分一杯羹,甚至在盟誓尚在的情况下对因战败而国虚兵弱的宣和动了手,危急之下,宣和皇帝只能向三国求援,这一求援,西南各国才刚刚缔结的盟约便全然崩盘。

乱世之下,小国之间的信任不过是一盘散沙,不是互相吞并就是为人鱼肉,谢絮无法坐以待毙,在以姻亲和南晋合盟后,她亲自领兵与重虞开战,拿下了大兰国的无主之地,尔后的二十年间,她在各国的夹击之中攻下了宣和、高昌,最后破浪扬帆,将高昌的附属小国滈屿诸岛收入囊中,回程之时于战船甲板上玄袍加身,立国称帝。

以大兰国出兵高昌为始的三十年间,四海列国战乱不断,毕竟一个国家的兴起总会引起另一个国家的恐慌,于是兵强马壮的大国开始不断地吞并小国,各国的领土合了又分,分了又合,直至重虞被北燕所灭,燕济立国,各国的动乱才渐渐平复了下来,百废待兴的诸国终于再次坐在一起立下盟誓,声称不再互犯边境。

此后的二百余年里,中梁据西南而立,修生养息,依靠着通达的漕运和肥沃的土壤渐渐强国富民,但许是因为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易子而食的战乱,谢絮称帝之后的心态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将中梁的都城从故乡凤居迁至原宣和境内,藏在了重重的防线之中,甚至在晚年收到战报,称边疆大旱,边城被燕济所犯的情况下,她都没有派兵迎敌,而是派出大臣和谈,将边疆三城划给了燕济,以求平安。

从早年间的开疆拓土到末年的拱手送城,这位开始书写中梁国史的元宗皇帝在后世之书中毁誉参半,其后的中梁之主受着一代代累传下来的谆谆教诲,俱都奉行守成之道,一个个坐着皇位如坐针毡,生怕祖宗的百年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就此成了千古罪人。

和亲、和谈、献礼,是每次边关犯乱时最先被提出的计策,直到昭熙三年,承平皇帝谢定夷出生,这一局面才开始被扭转。

……

繁复又神秘的纹样出现在谢定夷的脸上,火红的颜色宛若凤凰华美的尾羽,长久地在她眼下停留,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持笔的礼官也屈膝跪拜,将手中的火把交给她。

不远处的祭坛上有一个高高的篝火堆,其搭建的木头取自各州,共计九种,不同的树种对应着不同的含义,例如柞木祈丰饶,杜松驱邪灵,但其实在边塞,燎祭只需要随手捡一些枯树枝点燃,参与燎祭的众人环火而歌,围火而舞,以此指引逝者的魂魄归家,与生者团圆。

这是凤居草原上绵延了千百年的旧俗,燎祭,草原古语“纳尔泰拉”,意为火焰的归途。

“轰——”随着火把丢下,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一股热浪迎面而来,谢定夷没有躲避,沉默地绕着篝火走了三圈。

接下去就是参与燎祭的臣子上前投枝,一节节小指粗的枯树枝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带着生者的祈愿被丢至熊熊的火光之中,盼望着能带给已逝的幽魂。

群臣绕火而行的时候,谢定夷则带着方青崖等人登上了远处的高台,从这里向东望就是凤居草原的方向,繁华的梁安城尽收眼底,隐隐可见其中点缀的火光。

自中梁立国以来,燎祭作为皇室最重要的祭礼被传至了民间,许多别族官员为表衷心主动带着家眷参与此祭,渐渐的便扩而大之,成了中梁除了除夕以外最为重要的节日,不过在城中焚火毕竟容易走水,百姓们也只是捡一些枯枝围在石堆里焚烧,以表象征。

今日祭礼过后,崤山上的篝火还会再燃七天,供百姓前来投枝,以表祈愿或哀思。

“陛下今年还是不投枝吗?”方青崖见谢定夷望着梁安城发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道:“臣这里还有备好的桂枝,陛下若是想,不如……”

“不用了,”谢定夷打断她的话,双手握紧了身前木栏,声音轻的像是要被风吹散,道:“阿俭定然不愿意我去打扰他们。”

山风拂过,卷起袖上玉绦,不轻不重地打在了她的腕骨之上,谢定夷闭了闭眼,按在栏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数十年前的那场燎祭,她趁着母皇和父后离宫之时持笔闯入昭明宫,大手一挥将自己在玉碟上的名字由“仪”改为“夷”,在礼官的大惊失色下迎风放言,说要让整个天下对自己俯首称臣,让中梁再也不用送人和亲,割让土地,如今她视四海如案上舆图,日月不过掌中灯烛,可山河之下,不仅掩埋了她在征伐中烈烈燃烧的少年意气,也夺去了许多曾经承诺过要陪她并肩看江山的亲朋故友。

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