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东都,夜幕如遮,凤阁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居尘坐在了案桌前,连同几位同窗一起,左手拨着算盘,右手握着笔尖。

集芳学院的主修课程,除去琴棋书画,最为重要的,便是算术。那一把算盘,居尘她们熟悉得几乎能弹出花来。

不仅如此,她们还会心算,会测量,看得懂各种手绘工程图,还能根据农耕,估算出今年的收成。

她们甚至了解耕种的流程,知道如何养蚕,种桑,还懂得铺子的经营、运输、要约,沈尚宫带她们出京实践时,一再强调过她们以后大可能不会以此为生,但一定不能不懂。

后来,居尘才明白,这些知识,都和大梁的民生息息相关。

太后娘娘并不希望她们拘泥于后宅内院,却也不希望她们将来身处高位,一窍不通。

户部刘侍郎坐在另一侧,埋首看着她们盘点出来的账册,越看越是心惊,翻着眼前井井有条的账目,再抬首,不由朝她们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他终于明白,一向英明的蓬山王,为何会突然同意让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协理户部。

要不是王尚书交代除去赈灾事宜,其他一律不可透露凤阁,他真想借机让她们把户部今年所有的账目都理一遍。那得省了他多少事啊。

美梦正做着,只见那厢,为首的李居尘停下了笔,终于抽得空闲,闭眼揉了揉眉心。

连熬了几个大夜,居尘可算把所有赈灾库银相关的进出帐,盘点清楚。

第三批以防不备之需的赈灾款,她也基本从各项开支中抠算了出来。

事情总算是暂告一个段落,居尘凝着眼前高高垒起的户部旧账,心口忍不住憋了一团火。

上辈子,她一直很想整顿户部,央女帝把户部的分管权给她,女帝却笑着同她说:“只要蓬山王答应,我没有任何意见。”

居尘咬了咬牙,只好硬着头皮同宋觅开口,结果他愣是不肯撒手。

“李大人,这是在求我?”煦日的光影映落在他刀削的鬓边,他的眉眼戏谑,脸上写满了,啊,原来求人还有这么硬邦邦的呢。

她咬紧了牙根,扬起下巴,“我是看你平常忙得都没空吃饭了,想给你分担一下,王爷切莫不识好人心。”

“关心我?”

“是、呀。”

他仿佛听到了她磨后槽牙的声音,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你想要?那我偏不给。”

居尘回想着当初他那副又俊又欠扁的模样,咬着下唇,不由捏了捏手心的笔杆子。

她就不明白了,就这一份份鸡零狗碎的账目,单是一个不动产,便分出了好几百条明细,有必要吗。

谁看总账的时候,会在意这些宅子院落到底有几个厨房几个厅几个茅厕?

完全是增加汇算的压力,拖延进度。

他看着就不累吗?

不过一会儿,户部底下的小吏,又将一摞最新的账目,送到了她眼前。

居尘心里正窝着陈年旧火,举起账目,凛眸一眼,轻叩桌面,下意识就出了声,“王执人呢?”

居然给她看这样的报账,他是不要命了吗。

她这一声甚是威严,话音甫落,凤阁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得足以听见一根银针坠地。

刘侍郎微微张着嘴,愣了好半晌,迟疑道:“王尚书,应该还在内阁?”

居尘猛地干咳了一声,连忙从桌前起身,站到刘侍郎面前,躬身九十度,就差贴地给他趴下,求他千万别告状了。

“卑职的意思是,能否将卑职引荐给王尚书,卑职有要事相商?”

--

上一世,瘟疫在商都全面爆发,国库财政出现了困难。

宋觅在危急时刻,未经绥王的同意,私自动用了拨给绥王修建自身豪华陵墓的批款。

众所周知,绥王乃先皇长兄,原是有望继承大宝的人,虽后来失了圣眷,打发给了一个亲王的爵位,但在大梁王朝,树大根深。

而他自从东宫挪位之后,脾气就变得愈发古怪,锱铢必较,为人手段狠辣猖獗,基本没人敢得罪他。

然当时国库只剩这一笔可以流动的大额款项,宋觅实在没有办法。

却致使绥王一直记恨他。

后来北疆发生战乱,宋觅在前线指挥,绥王故意拖延了粮草的供应,对他施以报复,甚至当着众人面,要求他下跪,才肯将众士的粮草归还,幸而……

这一世,居尘提前要求想在户部历练,就是为了通过户部,及时知晓商都的情况。

前世她对此事只略有耳闻,这回,至少,要让他无后顾之忧。

然王执这个榆木脑袋,此前听进去了她尽早谋划的建议,却打算将这世给绥王的拨款,再度扣下来。

是真嫌他上司的命不够硬啊。

居尘不得不连夜去找王执,同他在内阁彻夜长谈,现下户部可以挪动的款项,远不止绥王那一笔,她指出了好几个更为可行的方案。

王执皱眉道:“可绥王健在,何故着急身后之事,修葺陵墓一事,远就不如其他事情急切。你指得这笔给孙太师一帮老臣解甲归田的安置费,比修葺陵墓重要太多。太师们为大梁鞠躬尽瘁,拖延他们的恩赏,难免听了叫人心寒。”

居尘默然片刻,低声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国难当前,王尚书觉得,是孙太师更在乎商都百姓的安危,还是咱们那位绥王殿下?”

王执陷入了沉默,不得不认可居尘的考量。

好在,最后预拨的这一笔赈灾款,宋觅并没有用上,他带领着朝廷派遣的军队,及时遏制了疫情的传播。

这一世,商都百姓安稳度过一劫,近乎无人伤亡。

--

另一厢,蓬山王协调各方,做好防护,百忙之中,抽空询问袁峥为何来得如此及时。

袁峥:“臣原就在扬州一带清剿水匪,同尘……凤阁的李典记,一直有书信往来。”

他只顾着如实相告,并没有注意到桌前的男人,脸色微沉。

“李典记今年刚升了女官,前不久臣给她送去贺礼道喜,她在回信中,提到她近日在帮户部做事,同臣说了商都涝灾一事,还在信中担忧可能会出现瘟疫。”

宋觅眸色一凛,“她同你说可能会出现瘟疫?”

袁峥顿了顿,抱拳解释:“小丫头初入凤阁,头一回协理六部,不懂朝政,只能边看边学。在帮忙梳理账目时,她翻阅了不少以往户部赈灾的档案,发现每逢黄河决口,洪灾之后,时有疫情出现。她心里担心,就在信里同臣唠了一嘴,并非蓄意信口雌黄,制造恐慌。”

宋觅发现她这一番想法,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只是,怎么不见她同他唠一嘴呢。

袁峥笑了笑,“后来她再发信来,催促臣赶紧将那些水匪拿下,也是想着叫臣过这边来搬沙袋堵洪水,只是凑巧真的撞到瘟疫,赶上了商都最需要军队的时候。”

宋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袁峥心想居尘现在也算是在宋觅底下做事,眼下有了机会,忍不住为她说几句好话,“王爷别看李典记年纪不大,却是真的机灵。”

“她这丫头我最是了解,您把事情交给她,大可以放一万个心的。”

宋觅抬起眸眼,“你很了解她?”

袁峥笑道:“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就差没能穿一条裤子了。”

袁峥,八岁入京,一并交予了娴宁郡主教养。同旭阳、居尘三人是青梅竹马。

袁峥一介武夫,性格豪放爽朗,说话一不注意,嗓音就提了起来,他自以为在说笑,咯咯几声,却发现宋觅唇角平直,不见一丝笑意。

袁峥只好缝上了嘴。

宋觅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的大氅袖角,沉默了良久,不咸不淡道:“世子的外衣不错,不知在哪里买的?”

他今日前往堤坝附近,不想沾了泥泞,便没有披大氅,袁峥并不知他有一件布料与他相同的。

他顿了顿,回答:“别人送的。”

宋觅眸眼黯然。

屋外传来了袁峥副将的叩门询问声,袁峥接下来还要布防城门,同宋觅抱拳行礼,暂且告退。

卢枫恰好从长廊而来,与袁峥一进一出,颔首擦肩而过。

宋觅忙了一天脚不沾地,起身走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卢枫迈入门槛,回头看了眼袁峥离去的高大身影,叹道:“别说,你俩的背影真有点像。”

他原是意图夸赞宋觅文武双全,既有文人名士的儒雅节气,又有武将挺拔颀长的英俊身姿。

不料话音刚坠地,宋觅指尖暗暗用力,杯盏的边缘直接裂了一块。

他短促的沉默,不紧不慢地收拾,明明面不改色,目光平淡,卢枫不知为何,就是好像看到他眼中藏了一道暗火。

居尘给袁峥写信,原就是希望通过袁峥的嘴,去提醒宋觅瘟疫一事。

她相信以他谨慎的作风,肯定会把这事放在心里掂量。

只是两人相隔两城,居尘并不知他早已提前设防,只同袁峥后来寄回的书信中,得知他和军队到的凑巧,瘟疫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袁峥武艺高强,治军有方,有他在宋觅身边,居尘很放心。

后来,在她与袁峥接下来的通信中,她含蓄地通过询问他和蓬山王合作得如何,来从他这儿套取宋觅的近况。

袁峥分享了不少对于蓬山王的感觉,简直是能臣之典范,国朝之栋梁,字里行间,就差没替老天爷,给宋觅身上打一道救世之光了。

但在个人相处中,他轻叹一息,写道,“蓬山王比想象中高冷,如果不是正事上有问必答,我差点要怀疑,他不太待见我。”

居尘看着信笺,眨了眨眼,思忖了许久,略有偏袒地回复:他可能是公务繁忙,近日比较疲累,所以话少一些吧,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放心上,也别去同他计较。

以居尘的角度,她宽慰袁峥,只是希望他不要对宋觅有意见,也别因为一点小情绪,不好好干活,给人家添了麻烦。

然宋觅从袁峥身旁路过,恰好看到信上明显是她的字迹,忍不住瞟了一眼,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怎么,她是怕他在他这儿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