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我
没想到,那位给章艺晗发送匿名邮件,利用她揭穿合约关系的幕后之人居然主动找了上来。
程与淮斟酌言辞,问出心中疑惑:“小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1从匿名邮件发出去的那一刻起,程惠远就有心理准备,被追踪到真实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而章艺晗嘴巴不严被江稚套话,则加速了她的暴露。程惠远透过木窗,望向不远处的月湖,天色阴灰,残荷枯败,一番萧瑟光景。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是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程惠远收回视线,双手交叠搁在桌面:“与淮,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问过你,应该没打算假戏真做吧。”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程与淮神情微敛,沉默不语。
“你说,"他的回答程惠远记得清清楚楚,“不会有这个可能性。”可事实是,他正在一步步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程与淮无奈失笑:“小姑,您应该知道,感情这种事是不受控制的。”他从没想过浪费时间去经营一段感情,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更无意于婚姻。
…直到遇见了她。
从坚定的单身不婚主义者,到确定对她动心,他也走过了很漫长曲折的路,迷茫,隐忍、抗拒、压制、沉浮、挣扎……最终,他选择遵循真实内心。
程惠远心情分外复杂,她亲眼看着他从小长大,从蹒跚走路的稚童,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后成为程家之主,同时肩负起集团的重任。他沉稳强大,能力卓绝,是程家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在他的管理下,集团发展呈现出蓬勃态势,蒸蒸日上。
她不遗余力地教导扶持他,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远超过亲生儿子。他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她永远以他为荣。然而,现在所有事情都在脱离控制范围,必须及时止损。程惠远一针见血地说:“你已经为江稚打破太多次原则了。”就拿月湖监控事件来说,别人不知道内情,但怎么可能瞒得过她?!他罔顾大局和利益,背弃品行教养,甚至不惜赔上声名信誉,一而再再而三,无底线地偏袒维护江稚。
当上位的掌权者凭感情行事,公私不分,后果将不堪设想。她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毁掉他,毁掉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与稳定!“与淮,你陷得太深了。”
情深则不寿。
程惠远语重心长地感慨道:“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修成正果,即使暂时会有结果,最终也可能是苦果。"<1
程与淮知道她至今还没走出那段兰因絮果的失败婚姻,前夫二十余年的欺骗和背叛,让她伤透了心,万念俱灰。
他当然也很清楚,付出真心就有可能会受到伤害,但他愿意为了喜欢的那个人,去试一试。
哪怕会受伤,也甘之如饴。
程惠远强硬地表明立场和态度:“总之我不同意你和江稚在一起。”“为什么?“程与淮仍旧无法理解。
程惠远有种难以应付的无力感:“你就当是小姑的私心。”“是不是,“程与淮想到某个荒唐的可能性,面色微变,“明朗……也喜欢她?”
可他分明记得她说过,跟程明朗只是好朋友。程惠远沉默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好几秒后才开口:“与淮,小姑都是……为了你们好。”她必须要阻止他越陷越深,免得后果不可挽回!感情没有先来后到,更不可能拱手让人。
程与淮同样态度坚决,沉声道:“我什么都可以让,唯独她不行。”程惠远深感疲倦地按着太阳穴:“你真的……那么喜欢她?”“不止是喜欢。”
程与淮望着南院的方向,眸光放柔。
从爷爷选定他作为继承人起,他的余生注定为程家,为集团而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不喜亦不悲。他已经坦然接受这一生就这样孤独、平淡、无趣地度过。直到她忽然带着缤纷的色彩,强势地闯入他枯寂的生命,驱走灰暗,填满空洞,到处染上属于她的颜色。
这个世界污浊肮脏,她一尘不染,清澈透亮。她拥有蓬勃的生命力,也有着他渴望却求而不得的,自由生动的灵魂。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时,那种从未感受过的,“活着"的感觉。不是以集团最高管理者,也不是程家家主的身份,而是只作为程与淮自己活着。
遇到她以前,他只有纠缠不休多年的噩梦,画地为牢,囚于凛冬永夜。遇到她之后,他开始对未来有了期盼,有了真实而具体的感受,明亮的,温暖的,有色彩的。
因为她就在他的未来里。
她让他愿意相信,他的人生,也有幸福的可能。所以他也想像她那样,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程与淮弯起唇角,恣意而笃定地笑着:“我,非她不可。”如果程明朗也喜欢她,那他们就公平竞争,各凭本事。程惠远徒劳地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江稚是他的底线。
话已至此,程与淮不再多说:“小姑,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程惠远看着他扬长而去的决然背影,重重叹息一声。她太了解他了,不会轻易动心,可一旦动心,就会死心塌地。他这边铜墙铁壁,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看来有必要再去找江稚聊一聊了。
程与淮离开汀兰水榭,走到月湖边时,收到高阳的微信,汇报进展:“玫瑰花束?”
照片里,一大束红玫瑰热烈明丽,花瓣上仿佛还沾染着清晨的露珠,娇艳欲滴。
提前报备的烟火表演,也已获批在桐城湾可燃放烟花区域燃放,规格对标维港跨年烟花秀,高空口口1222发,中空组合烟花52000发,单发花束1314发为了帮忙筹备这次表白,高阳没少费心费力,此时他正在市中心的江景大平层里,花店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杏粉色的家书,朵朵碗口般大小,层层叠叠,从门口摇曳生姿开到主卧,地上也铺满了玫瑰花瓣。
名副其实的一路生花。
高阳又来到玄关,几位资深花艺师们在布置花墙,他站旁边看了会,从桌上拿起一枝修剪好的家书,凑近鼻间闻了闻,甜香馥郁,心旷神怡。不由慨叹,这家书,真是美妙至极。
接下来,高阳亲眼见证,999朵家书簇拥成立体的心形,周围以深绿枝叶和白色茉莉花作为点缀,交织缠绕,美不胜收。没想到程总平日里行事低调,如今高调起来,是真高调啊。他拍了个小视频发过去,眉飞色舞,比跟初恋女友表白那会还要激动:“程总,家书花墙也已完工!”
今日全A市的家书都在这儿了,花团锦簇,层次分明,一起赴这场浪漫之约。
“好,辛苦了。”
程与淮反复看了几遍视频,退出聊天页面。回头望去,小姑站在汀兰水榭的廊檐下,正面朝向他,距离有些远,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刚才忘了跟小姑说。
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会被纯粹地,确定地,毫无保留地爱着。他无比确信。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待会得想个什么理由,把她约出去。
拐过弯后,迎面走来一群清扫落叶的佣人,恭敬地停下来向他问好。程与淮淡笑着点头致意。
佣人们齐齐惊掉下巴,众所周知,这位程家家主向来疏冷清贵,生人勿近,喜怒更是不形于色。
在程家工作好几年了,何曾见过他这般春风满面,和颜悦色的样子?程与淮越过她们往前走,来到岔路口,左边是平时常走的路,宽敞平坦,可路程偏远,而右边的林荫小径虽狭窄曲折,胜在离南院侧门近。想快点见到她的心情以绝对性优势占据上风。程与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抄近路。
林荫小径长满爬藤植物,绿意盎然,粉紫色小花开得团团簇簇。全然不同于平日里的从容不迫,他心心潮澎湃,走路带风,穿行在扶疏花影间。
从花路尽头快步拐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群栖在树上小憩吱吱喳喳吵着架的鸟被惊得扑簌四散。
程与淮投以歉意眼神,继续沿着竹林,疾速前行。绕过亭台楼阁,经过溪流池塘,踏过半月形拱桥和海棠门,穿过近三十年孤寂冷清的岁月……
一步步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坚定地朝她抵达。一路上,他心里都在想着她,想着那场夜幕降临后即将到来的告白,想着他们共同拥有的未来,面上笑意就没消散过。进入南院侧门,一抹生动绿意晃入视野。
假山边,那棵他们一起种下的家书,被她掐掉花苞后,果然长势良好,枝条渐粗,叶片油绿,快有半人高了。
很快,客厅已近在眼前。
接近幸福的时候最幸福,程与淮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疯狂跳动,盈满了欢喜和期盼,掺杂些许紧张,涨得生疼。
他已经迫不及待。
客厅里。
江稚刚结束和嘉林银行工作人员的通话,握着手机眉心微蹙。程明朗吐出瓜子壳,忙问怎么了?
“申请贷款的资料又出问题了。”
她隐隐感觉银行那边好像刻意在拖延进度。程明朗深感不解:“照理说像你这样的大客户,银行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卡你?”
江稚也觉得有点奇怪:“后面再看看吧。”程明朗想到什么,挪屁股坐近,跟她要庄泠的联系方式,顺便气呼呼地告状。
“庄泠实在太过分了呀!”
那天他追到停车场出口才把她的车拦停,好声好气问她怎么从男生变成女生了?
结果她居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脚踩油门走掉了,害他什么都没问到,只吃了一嘴的汽车尾气!这两天他越想越气,吃不好睡不好,不和庄泠吵上一架掰扯清楚,这事就没完!
江稚揉揉腰,好笑道:"晚了,庄泠预判了你的预判,不准我给你她的联系方式。”
程明朗捶胸顿足:“!!!”
气死了。
“对了,你和庄泠是不是提前通过气?”
程明朗想起前两天那场一波三折的对峙仍心心有余悸,幸好章艺晗找来的证人是庄泠,不然就要前功尽弃了。
好险好险。
江稚没有隐瞒,将所有实情都告诉了他。
“卧槽!“程明朗听完后倒吸一口凉气,“卧槽我真以为你是演出来的。”他肃然起敬:“你的演技真是绝了,完全看不出丁点儿表演痕迹哪。”江稚说这有什么难的?
“最难演的是,我明明知道你哥他喜欢我,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情。”“你知道我演得有多辛苦吗?!”
程与淮刚靠近客厅,门槛还未踏入,就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可能是他不在,他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窃窃私语,而是用正常音量聊着天。加上周围太安静了,所以他恰好听到的这句话便尤为清晰。字字清晰入耳一一
你知道我演得有多辛苦吗?
演……什么?
程与淮整个人怔愣在原地,如坠深渊般,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失重感击中,心跳好似骤停。
一墙之隔。
程明朗自知输局已定,幽幽叹了口气:“还是我的零花钱比较辛苦吧。“早知道就不和你打赌了,“他做出一副肠子都悔青的样子,“哼,三个月内拿下我哥,对你来说还不是洒洒水的事?哼哼,易如反掌,百分百的胜算,你就是故意坑我,哼哼哼!”
江稚从水果盘里捏起颗草莓小口吃着,她已经很照顾他的零花钱了,没有速战速决结束赌约。
她假装叹气:“每天在你哥面前演戏,我也很累的好嘛?”一周内,他要是还不跟她表白的话,她就……直接上了。等不及了,不想再演了。
程明朗撇嘴切了声,你看我信吗?要不先把唇角的笑意收一收呢?“不过,你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吧,连我哥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居然都被你骗过去了,真的可以拿影后啦稚姐。”
“那必须的!”
熟悉的清脆笑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遥遥传来,空谷传响,回音阵阵。“爱情果然会让人降智啊。”
在这轻快得意的笑声里,程与淮感觉到心脏好像正在被撕裂成一片片。原先满溢的欢喜也被一层层地镇压下去,瞬间清空。不知为何,竞不觉得疼,大概是麻木了。
甚至,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低低笑起来。没有声音,也没有意义的低笑。
原来是一直在……演戏吗?
两天前,她那般信誓旦旦地跟奶奶说他们真的是男女朋友,他以为按照她惯用的四舍五入算法,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心照不宣,彼此两情相悦,就差捅破中间那层窗户纸。
如今看来他判断失误了。
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痴心妄想而已。她的脸红耳热,甜言蜜语的撒娇,含情脉脉的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爱意,在他生病时的体贴关怀和照顾……
所有他以为能够证明她同样动心的证据,居然全是他的错觉么?居然是,她为了赢得和程明朗的赌约,刻意演出来的假象。是啊,那看到喜欢的人时才会有的充满爱意的眼神,在他们才相识短短几日时,她分明就已经向他展露过。
总不可能……
她也对他一见钟情吧。
程与淮无法再自欺欺人。
“我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在她心里总有别的比他重要,随时都可以将他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原来如此。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这些才是真实。
是啊,有非分之想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他。真的只是在演戏吗?
她真的从未,从未…从未对他动过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冷风拂过树梢,婆娑轻响,像是某种应答。程与淮隐匿在斑驳光影中,低垂的眉眼间颓色难掩,眸底的光也一点点幽暗下去,更显落寞黯然。
理智、冷静,欢喜、不甘、酸楚……所有情绪,慢慢地冰冷,沉寂下去,坠落黑暗,消亡殆尽。
一切都荡然无存。
或许连灵魂也已经脱离,只剩下一副空空荡荡的躯壳。他身形微晃,不得不伸出手去,掌心抵住墙面,堪堪稳住身体。头晕目眩之际,又听到她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跃跃欲试地说,在说什么?
听不太清。
他陷在不真实的虚空里,用尽全力,凝神去听。哦,她是在说一一
……要不要再用明年的零花钱来打赌?我赌你哥一周内就会跟我表白。”头开始跳针似地疼起来,程与淮被驱逐回真实之中,极力隐忍着,额角青筋毕露。
这种神经痛再熟悉不过,从心口刺开的疼痛却是那么陌生,沉甸甸,真真切切,如同万箭穿心。
他用力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却无法阻止痛感横冲直撞,蔓延到四肢百骸,甚至刺穿皮肤。
身体里某个最重要的部位正在迅速坍塌,破碎。前所未有地挫败。
前所未有的沉钝疼痛。
疼得他必须弯下腰去,才能勉强喘得过气,稍稍缓解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越痛,越清醒。
“我赌你哥一周内就会跟我表白。”
程与淮唇角微沉,缓缓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似笑非笑。很显然,她严重低估了自己对他的吸引力,哪里用得着一周?他今晚就会向她表明心心意。
原本,是这么打算。